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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人,故事》第15回 臥沙洲躊躇怯負職 逃宴席快愜作《仙居》
  從小山家出來,玉磊心情格外爽快,一時興起,問孩子們敢不敢跟自己溯溪而上。

  孩子們說老師敢,他們更敢。玉磊笑道:“這話的意思是老師不如學生了?那我們就來比比誰更快。”孩子們興奮地說比就比。

  說著師生脫掉鞋爬下河床。這段溪流落差很大,水流湍急,河床上幾乎不見沙子,只有大小不同、形狀各異的石塊和橫亙豎架、或新或朽的木頭。他們就把這些石塊和木頭當跳板,在上面跳來蹦去往上遊走。沿途有許多水潭,應是年年歲歲的山洪衝擊而成。秋季水流輕緩,水潭顯得幽靜而清洌。陽光穿過濃密的樹冠照到溪面,一漾一漾的;潭底岩石的紋理、落葉的脈絡、魚的鱗鰭、蝦的足須都纖毫畢見。有個潭恰巧也是“全石以為底”,杜玉磊的神思立即被喚回柳宗元的《小石潭記》中,他把孩子們叫住,給他們介紹這篇山水遊記。

  “從小丘西行百二十步,隔篁竹,聞水聲,如鳴珮環,心樂之。伐竹取道,下見小潭,水尤清冽。全石以為底,近岸,卷石底以出,為坻,為嶼,為嵁,為岩。青樹翠蔓,蒙絡搖綴,參差披拂。

  “潭中魚可百許頭,皆若空遊無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佁然不動,俶爾遠逝,往來翕忽,似與遊者相樂。

  “……

  “……曰恕己,曰奉壹。”

  杜玉磊也不管學生能不能聽懂,又一口氣背完原文,情不自禁讚歎道:“字字璣珠啊!這篇小遊記是唐宋八大家中最擅長寫景狀物的散文家枊宗元的作品,作者筆下千古流傳的畫面,與我們眼前的景物竟如此肖似。同學們,我們還有理由輕賤自己故鄉的景物嗎?!”

  玉磊繼續感慨道,“不但景物,人也一樣啊。我們雖然出身在坳村這樣偏僻的小山村,但我們和我們的小山村同樣是祖國五千年歷史畫卷中的一部分。我們完全有理由去爭取成為這副畫卷中一個耀眼的光點!”

  杜先生激情四溢,弟子們卻呆若木雞。

  “噢,”杜玉磊笑道,“老師的意思是世界非常美麗,我們要努力成為這個美麗世界中的美麗一分子。”

  “老師,”小倩道,“您是在鼓勵我們做一個有出息的人吧。”

  “差不多吧,”玉磊知道他們暫時還理解不了,“加油噢!”

  “加油!”孩子們不懂理解了幾分,應和著。

  大家繼續前進,走走停停,似乎忘了比賽的約定,遇到無法翻越的深潭、巨岩或大瀑布,他們就棄水登陸,沿河岸山坡往上爬。前頭忽然豁然開朗,原來已經到了村口的小河灘。

  “這沙洲也沒名字嗎?”杜玉磊問大家,孩子們果然說沒有,“誰給它取個好聽的名字?”

  小倩道:“我看這裡的沙子黃澄澄的,叫金沙洲好不好。”

  “金沙洲好,金沙洲好!”孩子們歡呼道。

  突然從涼嗖嗖的溪澗出來,暴露在陽光熾熱的沙洲上,玉磊有些犯倦,道:“你們自個玩會吧,老師想躺一下。”孩子們答應著跑一邊去了。杜玉磊閉上眼,讓手腳充分的舒展,然而明亮瓦藍的天空刺激他的眼膜,驅散了他的倦意,心思又活躍起來。

  “多純潔、寧靜的天宇啊,像我的弟子一樣,能讓人從心底生出一種平和、愉快、滿足的情緒。他們從不想自己明天就可能失學,也不會意識到未來的人生道路可能有多麽艱辛、多少坎坷!”

  玉磊想到小山,“這些‘可能’像眼前的山、河、田野一樣真實存在。

  玉磊暗笑自己不久之前還是一個“教育萬能論”者。

  “‘荀子曰:乾、越、夷、貉之子,生而同聲,長而異俗,教使之然也。’這是自己曾經最喜歡引用的名言;但現在看來,再偉大的教育理論,再精巧的教育方法在衣食難繼的現實面前也不堪一擊。就像前番,對一個城市旅者來說是秀美空靈的風景,但對一個山野樵夫來說確實就是個毫無用處的小水潭。‘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這是句大實話。

  “然而,這決不是為人師者可以懈怠的理由。教育是人類將先賢智慧和經驗凝結成的精神文化營養用輸液的方式傳授給下一代,是人類之所以能用短短幾千年超越幾十億年自然進化成果而達到現在這個高度的根本原因。難道不是嗎?沒有教育,最偉大的天才窮其畢生恐怕也只能達到幼稚班的知識程度;因為他不可能一邊造字,一邊發明十進製。

  “所以,為師一日,就應當盡責一日。學生在校一天,老師就該讓他這一天效率最大化。縱使無法將他們的人生繪製成一幅美麗的長卷,也應該給他們的人生打好健康的底色。”

  想到這些,杜玉磊有一種如履薄冰的膽怯,疑心自己能否勝任這份工作——當好孩子們人生的引路人。因為他知道,教育是非常主觀的活動,教師的言行不可避免地要滲入個人的意志和思想,而這些意志和思想帶給學生的影響很難確保不會偏差。

  “給學生傳授正確的知識易,幫他們樹立正確人生觀難啊!”

  聽著不遠處傳過來孩子們的歡聲笑語,玉磊跟自己笑道:“嗨,杜先生,話要一句一句講,事情要一件一件做,你這樣‘麻稈打狼——兩頭擔心’,又有什麽意義呢。”他關閉了思想閘門,在藍天白雲的帳子下,綠草黃沙的褥子上,美美地睡了一覺。

  黃昏時候,杜玉磊和孩子們回到坳村,學校一派熱火朝天的節日景象。點校的老師也來了,分兩莊在辦公室打牌。大家醉意未消,爭辯聲、吵嚷聲不絕於耳。

  見杜玉磊回來,廖菊花招呼道:“杜老師,聽說去動員流生了,怎麽不回來吃飯——是不是他家備了什麽更好吃的?”

  杜玉磊道:“‘人情若好,吃水也甜’,吃什麽不重要。”

  大顏道:“這話說得好——一定是這學生有個又漂亮又多情的姐姐!”

  “或許人家本來就是個漂亮女生呢。”李姬說完這句似乎還想補強證據,“——有些學生是開始發育了。”

  劉主任道:“發育算什麽,去年我班上一個流學生,年底就嫁人了。”

  “多了,還有嫁自己老師的哩。”巫校長不在的時候,林老師也活潑起來。

  “喝點酒就開始‘瀉紅痢’。”肖琴道,“人家小杜正經動員流生,給你們這樣一說成什麽了!杜老師,他們中午喝多了,別往心裡去。”

  杜玉磊知道“瀉紅痢”坳村話原意是痢疾,現在多指人說話跑嘴不負責,笑道:“讓他們瀉,看還能瀉出什麽。”

  李姬挖了肖琴一眼:“該!想討好,人家不領情。”

  “誰說不領了?”杜玉磊索性走到肖琴身後,“肖琴姐的情我記在心裡呢。”

  劉主任道:“別‘姐’呀‘情’呀的,小心書記回來了尅你。”

  杜玉磊道:“原來肖琴姐是書記夫人?”

  大家笑道:“你現在才知道呀!”

  玉磊笑道:“背靠大樹好乘涼,那我更應當跟芹姐搞好關系了。是吧,‘芹姐’?”

  肖琴不置可否,隻笑道:“大家逗你玩呢!”

  說笑了一會,村裡通信員巫佳貴過來,說那邊已經下桌了,準備開飯。

  村部在學校後面,一幢三層樓房——是坳村地標性建築,一樓廚房餐廳,二樓辦公,三樓住宿。巫佳貴剛才說的“那邊”是指村部一桌打牌的,他們賭注大得多,是巫校長和幾個村主乾在玩。

  巫校長今天輸了錢,一張青臉繃得緊緊的,見了杜玉磊,遷怒道:“小杜,怎麽這樣不懂規矩!動員流生哪天不行,非要今天。”

  玉磊道:“學生早一天回來不就少耽誤一天功課麽?”

  “是學生功課重要還是村裡的座談會重要?巫主任傾注了那麽大熱情,你卻為這點破事缺席——太失禮了!”

  巫主任道:“巫校長,杜老師關心學生也是好事嘛,就不要批評了。杜老師,晚上多喝點,將功補過!”杜玉磊答應著,心說哪裡有過了!巫主任又叫過來一個年青人,介紹道:“巫成彬,我堂弟,民兵營長。這位是杜先生,小倩的老師,晚上杜先生能不能盡興就看你的了。”

  巫成彬二十七八歲,初中畢業後就開始混社會,因長得白淨,打架時心恨手辣,人稱“白面辣手”,在垓地街上也算一號。後來被巫主任看中,把他拉進了村委。小夥子靈活,把這個遠房堂哥叫得跟親哥一樣,對他言聽計從。

  巫成彬收到主任指示,二話不說跟杜玉磊連幹了三碗,真個是指哪打哪。不過,他中午喝太多了,三板斧過後,舌頭已經捋不直了,又勉強喝了幾杯,終於歪在桌上一動不動。

  巫成彬倒下絲毫沒影響大家的興致,這邊劃拳打關,那邊鬥酒取樂,一個節目連一個節目,一個高潮接一個高潮,氣氛之熱烈無愧於國家設立教師節的美意。這時,廖菊花又有個新提議,為了感謝巫主任的盛情,所有女老師再敬巫主任一碗。提議一出,所有人都安靜下來,看巫主任接不接招;因為大家知道,這時候誰都快喝到極限,很難再承受一次輪番攻擊。巫主任還沒表態,李姬先反對:“都下半夜還來車輪戰法,不是乘人之危麽!”

  下半夜在垓地話裡是事情接近尾聲的意思,肖琴卻故意曲解道,“哪裡就下半夜?一晚上還漫漫長呢,什麽事情不夠做!”大家都笑說很是。

  “行!今天是教師節,為了讓女教師開心,這一百多斤就豁出去了。”巫主任站起來,摸了摸小肚子,他明白今天書記不在家,老師們肯定要針對自己,他也樂享這種唯我獨尊的感覺。李姬見巫主任真答應了,關心地道:“你行嗎?”

  “放心,行哩!”巫主任微笑道,“不過,從現在開始,我隻接受女教師敬酒;男的——對不起,別怪我巫主任重色輕友。”

  “理解!”巫校長高聲道。林老師借酒壯膽,嘟囔道:“你當然理解了,巴不得這些女人都來敬你呢!”肖琴和廖菊花在後面聽清了,擠著眼抿嘴偷笑。

  “我有一個條件,”巫主任看著已經排成一隊的女老師,豪氣乾雲地道,“這場戰爭是你們女人挑起來的,但是喊停必須我來——我的意思是我還要回敬你們。怎麽樣,夠意思吧!”話音一落,餐廳裡頓時叫好聲、喝彩聲、掌聲響成一片。

  “那我哪裡吃得消,我只能喝一碗。”林老師聽主任這樣說打起了退堂鼓。大家都說不行,必須頂住,說著又看巫校長。巫校長也道:“一比四,你怕什麽,醉死也要喝。”

  杜玉磊突然感覺好無聊,離開餐廳,走到村子外面。吵鬧聲漸漸微遠,終於在青虹橋中間被嘩嘩的流水淹沒。他在橋墩坐下,點起一支香煙。

  “‘一個人,一本書,一杯茶,一簾夢……’——林詩人,你為寂寞布置的背景算是上品了;不過,總不如此刻:”杜玉磊抬頭遙望夜空,“半輪明月,滿天星鬥,四面群山,一溪清流……

  “杜教師,您在幹嘛呢,沒醉吧?”

  玉磊轉身見是小倩,道:“你怎麽在這?”

  “怕您喝醉了,出來看看——”小倩見老師一臉疑問,解釋道,“我也在村部吃飯,不過是在廚房,沒上桌。我看見您喝了很多酒,又見您出來好一會還沒回去,所以來找一下。”

  “你怎麽會在村裡吃飯?”

  “我伊阿是村裡的廚官,阿媽今天又吃齋,所以爸爸叫我來村裡吃飯。”

  “是這樣。老師沒醉——還早著哩”玉磊笑道。

  “還早為什麽不回去喝,您不喜歡喝酒嗎?”

  “不是不喜歡喝酒,是不喜歡吵吵嚷嚷的場面——就像課堂,要活潑,但一定不能沒有秩序……”

  “您還真是三句不離本行。”

  玉磊問:“你是說老師這樣很討厭嗎?”

  “不是不是!”小倩急忙矢口否認,“您是我最尊敬、最喜歡的先生。”

  玉磊笑道:“不記仇了?”

  “我記什麽仇!”小倩不解道,“我們班的學生都說,您是我們遇到過最、最、最好的老師!”

  “哦,這麽多‘最’,不會是醉酒的‘醉’吧?哪好了,說說看,‘最(醉)’在哪。”

  “您心腸好,能讓人欠學費;課上得好,我們愛聽;脾氣好,從來不凶人。您知道嗎,別的老師進課堂從來不會笑的;您不但會笑,喊學生的名字還不帶姓的,感覺特別親,開始我們還不適應呢;還有就是……”

  “還有啊,再說。”

  “——大家都說你長得帥!”夜色很好地掩飾了小倩的難為情。

  “哈哈哈,這也是老師今天聽到的最、最、最、最動聽的話。謝謝你,小倩同學。杜老師一定再接再厲。”

  小倩見老師站起身,道:“老師是要回房間嗎?那天您說過可以教我學吉它,能不能現在……”

  “今天有點遲,老師又喝了酒,周末吧。”玉磊在學校門口站住,意思叫小倩別進去。

  “周末您不回家麽?”

  “回家?”這話讓玉磊想起了阿蓮,“可能吧,到時候再說。”

  “好的。”小倩道,“杜老師再見。”

  辦公室燈火通明,也不知點了幾支蠟燭,裡面不時傳出老師們快活的笑語。

  “老師們,節日快樂!”玉磊衝那片亮光揮了揮手,回房間臥倒床上,忽然又蹦起身。“今天不想你了!”他翻開一本書,是《浮士德》的《書齋》篇:

  “……

  我不管穿什麽樣的衣服,

  都感到塵世生活的痛苦。

  我太老了沒法玩世不恭,

  又太年輕不能無動於衷。

  ……

  清晨醒來我總心驚肉跳,

  心裡忍不住要痛苦哀號,

  眼見著光陰一天天逝去,

  卻一事無成,夙願難遂。

  ……

  夜幕降臨,我上床就寢,

  可同樣感到心神不寧;

  睡眠不能帶給我休息,

  噩夢一次次將我驚醒。

  神靈雖然寄寓在我胸中,

  能深深激動我的內心,

  他主宰我的所有力量,

  卻無力造成外界感應。

  因此活著對我已成累贅,

  我渴望死, 我痛恨生。

  ……”

  唉,可憐的浮士德,你學富五車,你品行端正,卻竟至於生無可戀——我渴望死,我痛恨生——請原諒此時我可不能與你休戚與共;恰恰相反,我想歌唱,我要唱出心中的歡喜……。他呼地下了床,再點著一支蠟燭:“浮兄,人家不是說我‘仙’麽,今日就依您《書齋》的樣畫次葫蘆,作一篇《仙居》如何?”

  不管穿什麽樣衣服,

  生活一樣讓我滿足。

  園丁瞧著滿圃花蕾,

  內心無法抑製欣喜。

  世界最美麗是未知,

  何人膽敢將她輕視?

  旭日一經探出東方,

  萬物無不引頸盼望。

  春風輕拂春雨輕揚,

  禾苗歡顏雛鳥歌唱。

  更有那夢中的雪蓮,

  驚世駭俗即將綻放。

  一切如此稱心如意,

  我怎能不心情歡暢!

  這就是我要的生活,

  我要的生活這就是。

  因而晚上睡得踏實,

  清晨醒來更是愜意。

  博士啊,別輕言死,

  我的幸福才剛開始!

  寫完玉磊樂了,浮士德博士,不是玉磊故意跟您唱反調,因為生活本身就是這樣。好了,現在不和您爭長論短,待會兒夢中還有冰肌玉骨的美人在等我約會呢——

  “‘有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哈哈……”玉磊忽然暗笑,“阿蓮會不會說,‘未經本人應允私自記念,該當何罪!’……”

  晚安,浮士德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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