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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人,故事》第3回 山重水複每況愈下 移花換柳峰回路轉
  杜玉磊,算是城裡人。之所以說“算”,是因為他祖祖輩輩都是垓地坳村人,父親也還出生在坳村,五歲那年才離開坳村到了城裡外公家。

  那時坳村還叫杜家坳。杜家坳只有兩姓,另一姓是巫。巫姓的先祖原是杜家的佃農,後來勤儉持家買下了一些山壟田,就在杜家坳定居了。解放後姓杜的式微,且多成分不好,巫姓人要求改名,但不知忌諱什麽沒有敢稱巫家坳,隻取了一個折衷的坳村。

  杜家坳雖然只是垓地最偏遠的一個山村,但在前清和民國的凡縣,絕對是無人不知;原因就是出了杜家這個名門望族。從道光年發跡開始,舉人不說,僅進士杜氏就出了兩個,一個做到翰林,一個做到侍郎,真正的官宦世家。當官發財,這話真不錯,田都買到了臨省的豐縣。民國時杜家余威猶在,幾乎每支都有人在外面做官,從文就武都有。雖然沒能像祖上一樣出將入相,在凡縣地界上依舊是一言九鼎。縣老爺聽說杜家人回鄉都不敢怠慢,必親自設宴款待。

  中國傳統,發跡了就要修家譜,這項工程從杜玉磊的七世祖就開始了。修家譜首要的是找個像樣的鼻祖;被杜家看中的是杜甫。神話說久了自己也會相信,從此杜家坳杜氏就以詩聖後人自居。一次在宿舍談起這事,有個姓秦的同學譏笑他道:“據《新唐書》記載,杜甫唯一可考的後裔只有杜十娘一支。”同學們大笑,顯然是譏諷杜玉磊是婊子養的。杜玉磊明知他是信口胡謅,也不點破,也不氣惱:“杜十娘雖然是個風塵女子,但色藝雙全,對愛情堅貞不屈,這樣的先祖足可自傲。您可別忘了閣下貴姓秦,國人誰不知道秦姓人自己都說‘人從宋後羞名檜,我到墳前愧姓秦’;奉勸閣下以後有人在談論姓氏文化時還是保持靜默比較明智。”說得他無言以對。又一次因杜玉磊不願加入“乳燕文學社”,還戲謔其為“鹵鴨文學社”,一姓宋的社員道:“杜甫一生忠君愛國,你連組織都不想加入,顯見得血統不正。”玉磊反駁道:“先祖杜甫忠君愛國不假,然而他老人家是‘非梧桐不止,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不像某些人,始諂武曌,再媚二張,繼附太平,又投安樂。宋詩人懂我的意思了吧?”也是懟得這位同學啞口無言。

  一張嘴難言百家事,如今單說杜玉磊家這支。杜玉磊曾祖在豐縣當過縣長,為官口碑極佳,尤其對鄉梓故人。據說當時的豐縣,只要會說垓地土語,穿草鞋都可以直入縣衙,吃飯住宿全免。俗話說“富不過三代”,也是杜家祖上陰德厚實,從開始穿鞋著襪的算起,到杜玉磊曾祖這一輩已經硬撐了四代;到了第五代,也就是玉磊爺爺這一輩,終於沒扛住。玉磊爺爺叫杜力勍,據說少年時還被鄉裡稱作神童。

  起因是杜力勍念私塾時,有一天學堂來了個人請先生寫喜聯。這家是大戶,廳柱很多,先生記不得這許多對聯,回家取書去了。有人見杜力勍在一旁躍躍欲試,逗他道:“你能寫麽,能寫就把謝儀給你。”杜力勍初生牛犢不怕虎,竟然真敢提筆。先生回來時,他已經寫了四十九副。先生看了一遍,只找到一個別字,感慨道:“杜家又要出能人了!”

  可惜這話不靈驗。杜力勍十五六歲時,當縣長的爹爹被告有赤化嫌疑,同宗雖有許多做官的,誰也不敢跟“赤化”有粘連,只能眼睜睜看他被削官去職。也許確實是被冤枉的,回家不久便鬱鬱而終,丟下剛訂婚的兒子,追隨馬克思還是孫中山去了。

有次父親說起這段家史,玉磊道:“如果不是冤枉的多好,現在我們也是紅三代紅四代了。”他父親道:“‘紅三代’算不上,‘赤二代’倒是名符其實——赤貧的二代。”這可能是玉磊父親為數不多的幾次幽默中較成功的一次。縣長老爹死後,杜力勍沒了管束,漸漸放縱,不但學業荒廢,祖上留下的家當沒幾年也敗得所剩無幾。  這時國民政府風雨飄搖,官紳紛紛另尋出路。杜氏家族除了杜力勍這支,基本是新政府鎮壓的對象。他們開始變賣家產,準備撤離大陸。本著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家訓,叔伯們把坳村的財產以極低的價格甚至無償轉讓給了杜力勍,借此希望他能記著宗族的好,承擔起清明祭掃祖墳的重任。杜玉磊要是有興趣寫家史的話,這一段可以寫成“力勍中興”;可惜不能起個什麽“同治、光緒”的年號,無法大氣地稱作“同光中興”。錢來的容易,當然更不會珍惜。首選就是賭。以他的聰穎,紙牌麻將色子樣樣玩得轉,而且輸少贏多。只是嫖賭自古不分家,會賭就少不了嫖。起初是打茶圍、吃花灑,後來是拉鋪、住局,最後還玩起了“鋪堂”。所謂鋪堂就是在妓院和相好的妓女舉辦正規的結婚儀式。這種儀式花銷非常大,據說杜力勍為了和“醉春堂”的頭牌“君香”舉行一次鋪堂就賣了十畝地。那時,杜力勍母親妻子都在,只是杜家媳婦一貫恪守三從四德的婦道,根本管不了他。情場得意,賭場失意。人們見他這樣闊綽,暗地裡做好局殺豬。這樣折騰了一年多,中興宣告結束。正好,凡縣也解放了,倒因此劃了一個貧農的好成分。成分好,又讀過幾年私塾洋學,杜力勍被政府征去搞土改工作,成了國家的人。這可以算一次“再興”;可惜“再興”光景更短。可能因為年輕時吃喝嫖賭,身體虧耗過甚,半年後,杜力勍不幸染上了瘧疾。虧他臨終還記得族叔們的囑托,將所有財產送給坳村最後一個杜姓老人,唯一的條件就是清明掃墓。

  老人本是杜家的長工,只有個綽號叫老蔸。解放後登記戶口,因不知道姓什叫麽,自己取了個大名就叫杜長工。政府人員說新社會不能有長工,叫“解放”或“翻身”吧。他還不同意,最後定了“長功”,功勞的功。杜長功無妻無兒,忠心耿耿守護著老杜家的祖墳。

  安排好祖墳的事,杜力勍再將五歲多的兒子慎輝托付給凡城的老丈人。老丈人看在親閨女的份上沒有記恨女婿浪蕩之過,把外甥當親孫子養,還讓他讀了書,幫他成了家。“只可惜,”玉磊太外公生前經常講,“慎輝懦弱,沒有老杜家的剛性。”也許是幼年喪父的關系,慎輝從小溫順,與人為善,人家給取了個“糯糍”的諢名,意思是任人擺布。慎輝外公高壽,玉磊三歲時還健在。有一天他對玉磊左看右看,讚賞道:“三歲看大,這小子倒是有點先祖遺風。”因為玉磊的祖父、曾祖他都見過,所以不敢肯定老人家說的先祖是那個少時天才、到底混凡的女婿,還是鄉梓情深、含冤而死的親家。

  太外公眼光也是不濟,玉磊長大後除落個“仙人”的雅號,並未見有何特別之處。“仙人”又叫“仙家”,勉強算個中性詞,是凡縣對行事不合世俗、說話不近情理的人的雅稱。

  三年前杜家祖墳下方石堰塌陷了一角,杜長功急得不行。凡縣風俗,祖墳只有清明能動土,大概總有九十多歲的長功想方設法在清明節前找到杜家,請杜慎輝回去修墳。慎輝雖然五歲離開坳村,對祖上已經沒什麽感覺,但畢竟是杜家的正根,知道了還是想回去。無奈杜家家風已矣,妻子竟極力反對:“姓杜的多了,他們跑到海外去享福,憑什麽我們一家去修祖墳!——你實在想去我也不攔著,反正錢我是一分不出。”掌管財政的妻子童秀雲幾句話相當於告訴丈夫這事沒門。

  杜玉磊那年讀初三,不知是天生的海龜情節還是見不得老態龍鍾的杜長功焦急的樣子,決定說服母親。

  “媽媽,我看這事您沒有從宏觀考慮。俗話說‘不要活人起得早,只要死人躺得好’,修墳是一本萬利的事。長功爺爺找到我們家,是我們家的福氣——誰修的墳先祖心裡自然有數。哥哥姐姐考上大學多半是賴祖宗福佑;我今年中考祖墳卻無故崩塌,是不是祖先警示我們隻懂享祖蔭不懂薦蒸嘗?您要不修,到時沒考好可別怪我。”杜母聽這話方如夢方醒。玉磊又自告奮勇跟長功爺爺回去,這也是他第一次回老家。

  總之,杜玉磊不像和樂為,祖上確實闊過,只是風光亦已不在。現如今,杜慎輝和妻子只是城西小學的普通老師,根本沒能力左右兒子的命運;好在童秀雲有個組織部副部長的弟弟。童副部長大名志壯,妻子賈紅,生了一女名喚春琳,小名琳琳。

  七月初,童副部長就打了電話給教育局曹有能局長。曹局長的話不軟不硬:“童副部長,你也知道,現在分配方案是公開透明的,所有眼睛都盯著——當然,組織部領導的指示我是一定會考慮的,什麽事情都不排除特事特辦的可能,這也是國情嘛——只是還得從長計議。”這樣的廢話,童副部長當然沒法向姐姐交待。童秀雲得知,亂了陣腳,不免又埋怨起兒子:“‘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不是?一個中考狀元報什麽師范!不然現在不是上了北大清華也能進複旦南開。我們當一輩子臭老九也就罷了,你還非得往裡湊。”杜玉磊笑道:“我是你們的兒子,能不臭氣相投嗎!”童秀雲又氣又恨,咬牙道:“早知道生個你這樣的兒子,我就不該要。”杜慎輝道:“我當時就說了不要。”童秀雲聽了立馬將槍口對準丈夫:“不是你家老頭子死攔著,誰想要了?現在倒說上現成話。”原來,杜玉磊還真是她母親上環後懷上的,因為當時已經有一兒一女,小的女兒都讀小學了,所以他爸媽都不想再要,是玉磊太外公堅持要生下來的。杜慎輝自知理虧:“現在說這些有什麽意義。”“那你倒是說句有意義的話給我聽啊!”

  童副部長也納悶,總感覺事情有些蹊蹺。自己雖然也只是個正科級幹部,可組織部是專管幹部考核任用的,不用說副部長,就是一個普通的科員,誰不得讓著三分?

  就在童副部長窩著一肚子莫明其妙的火時,事情突然有了轉機。

  下班後,童志壯興致勃勃來到姐夫家——城西小學教工宿舍二樓一套六十平米的單元房。開門進去是客廳。客廳裡有一套五人硬木沙發。沙發對面是一個電視櫥,櫥子裡有台十四吋彩色電視機。

  童副部長習慣性坐在電視櫥正對面的單人沙發上。當母親的心急,張口就是兒子分配的話題,她沒看出弟弟今天的心情比往日輕松,仍憂心忡忡地道:“人在簷下走,豈能不低頭。志壯,你就去曹局長那走動走動吧。曹局長這人我也了解一些,光嘴上人情恐怕……”杜慎輝分了一支煙給內弟,插話道:“你就別為難志壯了。在哪裡教書有那麽重要嗎?‘盡我職分,餘委之天而已’。”童秀雲狠聲道:“你除了幾句文縐縐的風涼話盡了什麽職分?鄉下也有三六九等,若是能到西郊這樣的地方當然也不是不行,萬一分到垓地——那就不是人待的地方!”“不是人待的地方是什麽待的地方,我先祖……”“快別提什麽你先祖,我都替你臉紅,除了賭博逛妓院還有什麽可誇耀的?”

  不知什麽時候起,這兩人的對話永遠不在一個調上。一個人在說,另一個人已經在打腹稿組織駁斥了;就算一時找不到反駁的話,那也必須先否定——不為對錯,隻為否定而否定。童志壯早習以為常,截住姐姐的話,笑道:“姐姐不要著急,姐夫的話也不是一點道理沒有。年青人到山區去鍛煉鍛煉本來也不是壞事;只是你們年紀大了,雖說現在身子骨還硬朗,畢竟歲月不饒人,誰能擔保沒個頭疼腦熱的。你們雖然有三個孩子,現今能留在身邊的也就這一個——磊兒留城不過分。再者,要是親外甥都沒能留在城裡,別人不會說我多公道,反要說我這當舅舅的沒本事了。所以,這次磊兒的事,你們不說,我也不能不辦。”

  童秀雲聽出話外之意,喜道:“這麽說解決了?”“解決了!曹有能這王八蛋,開始還真以為他是仗著有天線,對我們組織部也愛理不理的;今天才明白問題出在他外甥女身上。”“外甥女?”兩人不解個中奧妙。“他外甥女在西郊政府辦,想調進城,三月份送來一份請調報告。因平素關系不是很近,又沒有具體表示,就想先諒一諒,沒想事後忘了。現在給安排在城中街道辦了,以後跟賈紅還是同事呢。事情一辦妥對方就松了口,這王八蛋也太現實了。”童志壯罵道。杜慎輝道:“還真是常言說得好,‘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啊!”童秀雲道:“你倒是慮得遠,怎麽沒見你慮出一點名堂來!”“我要許願下輩子做啞巴。 ”“這個願你上輩子就該許。”

  “又懟上了?說實話,受父母大人言傳身教,兒子對戀愛結婚已經視若畏途了。”杜玉磊一開門就聽到父母在擠兌,似真似假警告了一句,見舅舅也在家,又笑道,“童部長大駕光臨,未能遠迎……”杜玉磊對這個唯一的娘舅感情很複雜,一種是甥舅天然的血緣親近,一種是對舅舅關愛自己的感激,另一種卻是對舅舅總愛在自己家擺譜的反感。

  “別油腔滑調的,父母哪次吵架不是因為你。”杜母責備道,“舅舅來了沒正經招呼一聲,盡說些不知眉眼高低的話。”杜玉磊收起笑意,正經八百地道:“舅舅大人好,可是玉磊分配的事有著落了?”童志壯笑道:“一向放任灑脫的外甥也開始關心自己的前途命運了?這倒是個可喜的改變。放心,一切都妥了,橋西小學!只是便宜了曹局長的外甥女。”聽說事情來龍去脈後,杜玉磊笑道:“舅舅不要不平衡,明天我把她娶回來,不就‘肥水沒流外人田’嗎!”童志壯對這個不著調的外甥也是又嫌又愛,調侃道:“不是說視如畏途嗎?”杜母聽說分配的事解決了,早把不愉快拋到九霄雲外:“不打不相識,沒準真是一種緣分呢。果然能娶到局長外甥女,那還不是前途無量啊!”杜玉磊道:“是‘明亮’的‘亮’吧。”媽媽罵道:“烏鴉嘴,沒一句好話。”“好了,搞得像真有這麽回事似的。老媽子,壓在心裡的石頭落了地,還不去加倆菜,留志壯喝幾杯。”杜母笑道:“一輩子就這句話在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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