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蓮見母親答應,開心地道:“就知道媽媽最疼女兒了!”
“不疼女兒疼誰呢!”喬母似怪非怪看了女兒一眼,進了廚房對面一間屋子。
玉磊見門口“春花秋月年年好,晝耕夜讀日日安”的楹聯,便知道那是喬家書房。“阿蓮,不方便就別拿出來了。”他察言觀色,知道這器物一定非常珍貴,雖然也好奇,還是勸阻阿蓮。
阿蓮道:“沒事,自家的東西有什麽不方便的。”
一會兒,喬母捧出一個紫檀嵌玉鎏金包角方盒放桌上,用一把寸許長的銀鑰匙打開盒上的微型銀質花旗鎖,掀開黃色魚紋綢緞,取出四個敞口杯和一把圓形小酒壺,輕輕放到一個洋瓷盆裡,小心翼翼端進廚房衝洗。
阿蓮道:“媽媽沒這麽快,我帶你去書房看看。”
進門先聞到一股清淡的檀香味。阿蓮解釋道:“現在這裡也是我媽的佛堂。”果然,房間東北角設有一座香案,朱紅色神簾上繡著‘慈悲’兩個金字,神簾裡面應該就是供奉的佛像;案前一隻盤香爐,香爐上藍煙嫋嫋——顯然是喬母回來時才點上的。
書房正中一張四方書桌,書桌中心有塊三尺見方的墨色石板。阿蓮介紹這叫硯碗石,可以用清水在上面練字。屋頂中間一個倒漏鬥型天窗,光線透過琉璃瓦,正好照在書桌上。書桌上整齊擺放著文房四寶,一本古色古香的影印版趙孟頫《心經》字帖。字帖邊有一疊習字手稿,阿蓮說是她媽媽的作品。玉磊看上面的字,點折鉤提一絲不苟,大有松雪道人遒媚、秀逸,結體嚴整、筆法圓熟的韻味。
四壁是齊屋高的樟木書櫥。打開看時,裡頭大多是裝幀精美的古籍;只有靠門那扇櫥裡的是手工訂本。阿蓮告訴玉磊,這些手工訂本是祖上的文稿和讀書筆記。玉磊問能不能看。阿蓮點頭。玉磊聽說先抽出裡面一本,見書名是《光前太公文集(卷一)》。扉頁上四句短文,似詩非詩,似偈非偈:好色好好色,好色好好色;好好色好好,好好好好色。玉磊默念兩遍,不能理解。想請教阿蓮,感覺這倆字不甚雅觀,不好動問,遂將書放回原位。又拿出外面一本,封面正中六字行楷:喬母山茶文稿。左下角五字恭楷:女百合謹訂。第一頁是序:“慈母山茶,寒門之子。三歲開蒙,九歲能文,先祖母以為喬家詠絮才。及長,未嘗一日不讀書。每誨兒孫曰:‘對人以寬恕為貴,對己以滌穢為貴。滌穢之正道,則莫過於讀好書……’”
看到此處,聽得喬母在外面道:“阿蓮,怎麽好帶客人進佛堂哩?”阿蓮忙從玉磊手裡奪下書放回原處,應道:“就是隨便看看。”又小聲對玉磊道:“不要跟母親說看過這些文稿。”玉磊點頭會意。
兩人出來,酒具已擺在桌上。果然造型優雅、色彩豔麗、圖案簡潔、線條生動。喬母道:“這是JDZ產‘粉彩瓷’,先祖一個朋友送的。”阿蓮道:“你仔細瞧瞧,上面畫的是什麽圖案?”杜玉磊拿起一隻杯子轉了一圈,上面畫著一個男人:頭包軟裹,腰懸長劍;左手舉杯,意在邀月;右掌凌空,勢欲摘星;目視蒼穹、腳踏鱗波;紫袍飄飄、氣宇翩翩。旁邊兩行詩雲: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因道:“原來是詩仙李白。”阿蓮點頭,又另拿了一隻杯子遞給他。這隻卻畫著一位騎著棗紅馬,腰懸酒葫蘆,長須及胸的精瘦長者,左手拿著一本書,右手將一杯酒凌空倒入口中。旁邊兩行詩是:知章騎馬似乘船,
眼花落盡水底眠。再看第三隻,上面畫的是一個披頭散發倚坐在大青石側的背影,左手擎杯欲飲,右手握筆在青石上狂書。有詩曰:張旭三杯草聖傳,脫帽露頂王公前。杜玉磊道:“這都是杜甫《飲中八仙歌》中的人物。”“正是。”阿蓮把最後一隻杯給他。這隻畫的是一個神情安詳的長老,面前燃著三柱香,雙目微閉,口中念念有詞,左手撚著念珠,右手端著酒杯。旁邊兩行詩是:蘇晉長齋繡佛前,醉中往往愛逃禪。玉磊又拿起酒壺來看。上面是一婆娑起舞的異域女子:短袖長裙、身段婀娜;頭扎花巾、耳垂玉環;面龐清秀、眉目有情。兩行詩雲:笑春風,舞羅衣,君今不醉將安歸。杜玉磊道:“我以為會是杜甫他老人家呢。” “你想得原沒錯,這一壺四杯其實只是半套;另半套主人自己留著。據說那把壺上畫的就是詩聖杜甫,題的兩句詩是‘忘形到爾汝,痛飲真吾師’。”阿蓮媽媽道,“不瞞你說,這套酒具連阿蓮爸爸都沒見過呢。”
杜玉磊明白喬母剛才為何遲疑了,正顏道:“阿姨,這套酒具定是您祖上心愛之物,能見著已是眼福,玉磊決不敢僭用。”
喬母道:“小杜既如此說,我暫且收起,日後再說。”說著擦乾杯內殘余的水珠,重新放入盒中,送回房內。
阿蓮嘀咕道:“小氣!”另拿出三個普通酒杯,幫玉磊斟了一杯水酒,幫母親斟了一杯茶,自己那杯卻空著。
喬母笑道:“喝一點吧,不好讓客人獨飲的。”
“謝謝媽!”阿蓮給自己斟了,嬌態可人地道,“女兒貪的不是杯中物,是跟媽媽一起喝酒的氛圍嘛!”
“媽知道你貪的不是杯中物!”
阿蓮見母親只是哂笑,貼耳道:“媽,您的笑什麽時候變得這樣詭異了!”
喬母亦悄聲道:“因為有人總愛欲蓋彌彰。”
杜玉磊見她母女私語,也不關心,隻接阿蓮的話道:“沒錯,喝酒最重要的就是氛圍。古人說‘無花不飲酒,無月不登樓’。”
“還是玉磊哥理解人!”
“對,玉磊哥理解人,敬你的玉磊哥一杯吧!”
“嗯,‘相逢不飲空歸去,明日黃花蝶也愁’。玉磊哥,今天雖然‘無花’,卻不能‘不飲’!阿蓮敬你。”
玉磊一口幹了,那神情,仿佛入口的不是普通水酒,而是人間難得的瓊漿玉液:“誰說‘無花’?‘惟有綠荷紅菡萏,卷舒開合任天真’,世間最美莫過於蓮花了!”
“那‘與人無爭靜靜地開放,一朵芬芳的山百合’;‘芳心塵外潔,道韻雪中香。自是神仙骨,何勞更洗妝’的水仙呢?”阿蓮笑問。
杜玉磊應道:“當然都不如‘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的‘花中君子’啊!”
阿蓮笑道:“該罰!”
喬母阻止道:“阿蓮!”
玉磊不解:“為什麽?”
原來,水仙是阿蓮母親的名字——垓地男人背後都叫她水仙子;而百合是阿蓮奶奶的名字。
“啊?阿姨對不起!”杜玉磊想起剛才在書房看到的名字,知道自己魯莽了,忙自己喝了一杯,“您這名字真好。水仙西方又叫戀影花,是潔身自愛的代表!”
喬母笑道:“不用對不起,名字就是讓人家叫的。只是阿姨普通農村婦女一個,哪有你說得那麽好。”也端起杯,“這杯算阿姨敬你。阿姨不飲酒,以茶相敬。以後要常來!”
“為尊者諱,‘禮’所應當。”杜玉磊忙又喝了一杯,“再說,無論如何應該我先敬您——養育了一個這樣優秀的女兒!”
“噢,”阿蓮笑道,“這麽說,我也要敬媽媽一杯了!”
“這杯媽可不敢當。”喬母道,“要說養育了一個這樣皮厚的女兒還差不多。”
“皮厚也是您親生的!”
玉磊專注地看著阿蓮快活的樣子:“古人有‘嬉笑怒罵,皆成文章’,阿蓮是‘嬌嗔刁羞,自成風景’。”
喬母幸福地道:“小杜你這樣會把阿蓮寵壞的。”
“媽媽,您是不是站錯隊了?”
“阿姨放心,聰明的女孩越寵越可愛,這跟窮養兒富養女一個道理!”
阿蓮笑道:“如此說來,是不是還可以理解為,聰明的男孩越管束越成器!”
玉磊道:“那也未必,好馬不用鞭催!”
“好吧,一邊是好媽,一邊是好馬;好媽為長,‘好馬’是客。那我這杯是先敬好媽呢,還是先敬‘好馬’?”阿蓮裝模作樣左看右看一番,“世上只有媽媽好,阿蓮先敬媽一杯!”
玉磊道:“我陪一杯。”
見兩人這般親密,喬母自是開心,忙也喝了,又道:“小杜,這水酒濃醇,喝慢點,多吃菜——阿蓮,幫客人舀一碗雞湯。”
“我吃了。阿姨您也吃啊,看您沒動筷。”
“阿姨吃齋。”
“今天是初七吧,明天才是齋日啊。”阿蓮道。
“媽現在是吃長齋。”
“我怎麽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的?”阿蓮意識到自己這段時間心思都在玉磊哥身上,忽略了媽媽,一時有些難過。
“傻孩子!”喬母心疼地道,“吃齋念佛是媽媽自己的事。”
“宗教信仰不是壞事。”玉磊道,“不過,以您現在的身體狀況,吃長齋營養恐怕跟不上。”
“不會的,健康最重要的在於養性,你們看寺廟裡的師傅,個個紅光滿面,精神飽滿,哪有營養不良的樣子?”
“你這麽虔心,”阿蓮知道勸也沒用,“菩薩應該發慈悲,保佑您下輩子找到一個如意郎君!”
“沒大沒小!”喬母道,“媽只求下輩子還生一個這樣漂亮乖巧的女兒!”
“嗨,菩薩神通廣大,完全可以兩件事一起保佑的!”
喬母雖然尷尬,可也被玉磊這句話逗樂了。許是提到‘下輩子’的事,她想起一個重大問題:“小杜,家中兄弟姐妹幾個?”
“一個哥哥,一個姐姐,我最小。”
喬母喜上眉梢:“哥哥姐姐成家了?”
“都成了,侄兒都會打醬油了。”
“小杜,阿姨有個心願,”喬母連得體也顧不上了,“阿蓮是獨生,你家兄妹多,你們將來的孩子可以姓喬麽?”
“沒問題,姓喬很好的——”玉磊笑道,“‘橋’比‘渡’方便。”
杜玉磊回答得這麽爽快了,喬母倒起了疑雲:“不用征求父母的意見?”
“當然要。不過,每次我和父母意見相左,最後總會統一到我這邊來。”玉磊笑道,“再說,我哥叫玉鑫,姐叫玉晶,他們才是家裡的金子、太陽,我就是顆石子,踢哪裡都行。”
“石子好,石子好!‘蒲草韌如絲,磐石無轉移!’”喬母簡直大喜過望,“阿蓮,代媽媽為先人敬小杜一杯酒。”
“媽!玉磊哥第一次來,跟人家說這事,不難為情啊?——要敬您自己敬。”阿蓮此時雖是面若桃花、目如秋水,然而少女的矜持讓她怎麽好意思喝這杯酒呢!
玉磊道:“我不難為情。”
喬母笑道:“禮法女子二十而嫁,沒有什麽好難為情的。”
“女兒還不到二十呢——你們不難為情,愛怎麽喝怎麽喝,別拉著我!”
說得熱鬧時,正廳傳來腳步聲。
喬母道:“是小梅。”
果然,就聽得小梅的聲音道:“伯母,祘雞不會湯都不剩了吧。”
話音剛落,人已經進了後廳。她見阿蓮面前有酒杯,酒杯裡還有酒,驚訝如見開天門:“喬姐喝酒了!”
秘密被撞破,阿蓮很是窘迫,仍強辯道:“喝了,喝酒犯天條啊。”
“沒有沒有,這要是犯天條我七歲就犯了。”小梅使勁搖頭,“我就是吃驚——雞還有這麽多呀,你們沒吃嗎?”
喬母給小梅拿了一套餐具,又夾了一塊雞脯肉到她碗裡:“雞要吃嘴也要禁,不要跟人說阿蓮喝酒的事。”
阿蓮給小梅倒上酒,道:“有必要嗎,我喝我的酒,又沒礙著誰。”
小梅嘴裡嚼著肉,含糊道:“就是就是。”
玉磊道:“我以為阿姨說得有道理,省得費口舌。”
“你們這麽快就統一戰線了!”阿蓮道,“小梅,我們也要結盟,不然要被人欺負。”
小梅一邊喝酒,一邊歪頭看著喬母道:“要結盟,我也想跟阿姨一國。”
喬母笑道:“德不孤,必有鄰。”
“小梅,”阿蓮罵道,“你怎麽騎牆草兩邊倒啊。”
喬母笑道:“人家這叫棄暗投明。”
“文詞我也會,”小梅道,“我這是見風使舵呢。”
阿蓮笑道:“乞丐婆的碗——算什麽好詞(瓷)。”
“比一意孤行好。”喬母今天快意,一反常態地話多。
“你們一丘之貉,不跟你們說——我吃飽了。”阿蓮果真提腳就朝外面走了。玉磊也忙放下碗筷,道:“你們吃,我去看看。”
垓地冬天的夜晚,人們早早地關門閉戶。北風已經消停,夜空星月交輝。
阿蓮聽到後面腳步聲,笑道:“你出來幹嘛?你們三個不是結成軸心聯盟了麽!”
玉磊道:“許小梅見風使舵,就不興人家棄暗投明——如此說好像也不對……”
阿蓮“噗呲”一笑,偎依在玉磊身上,溫順得像一隻貓。
玉磊輕輕摩挲著阿蓮的手。這手纖細、柔軟、光潤,彎月的清輝下潔白如脂玉,讓人心田頓生一股溫情愛意。
“古人講究‘男女授受不親’,真是極有道理——沒有男孩牽了這樣的手而不心生邪念的。”
“心生邪念是因為心術不正吧。”
“你知道古人造‘正’字,為什麽左邊是豎,右邊卻是橫,不完全對稱呢?就是告訴我們世上沒有絕對的正。”
阿蓮笑道:“不同意,我的玉磊哥就是正正的正人君子!”
“‘玉’字也有一點歪心思哦!”玉磊停住腳步,回身摟住阿蓮。
阿蓮感覺到他溫暖急促的氣息,這是世上最醉人的芬芳:“玉磊哥,阿蓮想你,愛你!”
男孩子這時更願意選擇行動來表達自己的熾熱情感。就讓這對年輕人在這鄉村澄靜的星空下,彼此徜徉於對方愛的汪洋吧!
…………
“人們都說‘天上一顆星,地下一個丁’,阿蓮,你相信命運嗎?”玉磊仰望閃爍的星河,問阿蓮。
“相信。”
“為什麽這樣肯定?”
“茫茫人海、芸芸眾生,遇見玉磊哥難道不是命運的安排嗎?”
“不錯,我分配來垓地看似陰差陽錯,現在看來其實是命運在牽引。”玉磊沉默了一下,“阿蓮,有件事我很好奇。”
“說吧。”
“聽說你有個姐姐,三年前的清明在歸仙潭走失至今沒回來,有這回事嗎?”
“有……”
阿蓮的思緒回到三年前。那是清明節氣裡一個“遊子尋春、梨花風起”的平常日子,姐妹倆掃完墓一起燒紙,姐姐突然悶聲不響往山坡後走去。阿蓮以為她去解手,並沒在意,沒想到就此一去不回了;事後細想她的神情,倒好像是去見一個自己喜愛的人的樣子。姐姐走後沒一會兒,阿蓮身體裡忽然莫名其妙地產生一種異樣的體驗,興奮難耐、美妙無比又難以啟齒。這種體驗就是現在想起還讓阿蓮臉上發燒。
“這事確實蹊蹺,一個成年人就在我眼皮底下一去無蹤了!——所以你剛說到命運,我才毫不懷疑,冥冥中自有主宰。”
玉磊遲疑道:“說起你姐姐,有件事我很好奇。”
“是我姐被迷魂鬼迷走的事麽?那得等我姐回來才知道。”阿蓮輕松的表情顯示這事並沒給她留下什麽心理陰影。
“我想你姐不會是個普通的女孩!”
“你想得不錯。”
“噢,說說看。”
“這才真叫說來話長呢。”阿蓮慢慢地講了下面這個離奇的故事。
“我姐姐叫喬雪蓮,我們是雙胞胎,家裡叫她‘阿雪’。阿雪出生時就顯出異相,倒不是長相怪異——我們姐妹的容貌連我父親都分辨不了——只是重量比常人輕許多。滿月後,媽媽到山口請凡西最有名的算命先生鐵嘴王給我倆測八字。鐵嘴王看後驚得一直追問有沒有記錯,媽說保證不錯。‘那我就照直說了。大姐兒的生辰是癸亥年冬至日寅時。癸者,天之太陰;亥者,地之太陰;冬至者,歲之太陰;寅時者,日之太陰。這麽跟你說吧,我算了六十年的命,過我手最輕的八字是四兩三錢——大姐兒的命卻只有一錢!’母親雖然有心理準備,卻也沒想到會命賤至此,黯然道:‘沒命就不要來投胎啊,何苦害人!’鐵嘴王道:‘你也不要太難過,一切總有因果。大姐兒命雖然不濟,運勢卻極順。桃花一季紅正好,無災無難到終了。’母親又問老二。鐵嘴王道:‘老二卻好,雖然只差一刻,但已經是卯時了。寅時平旦,卯時日出,正是否極泰來的時分。’”
鐵嘴王后面還有一句話喬母沒跟她講——有點小波折,終將逢凶化吉,遇難呈祥。
“看來鐵嘴王還真不是浪得虛名。”玉磊道,“你姐姐這三年竟沒一點消息?”
“沒一點消息。母親為這事又去問過鐵嘴王。鐵嘴王似乎早算到這回事,勸母親不必難過,一切都在天理之中——太陰的命是見不得光的,十五歲是人一生陰陽交接的時候,太陽即將出來,太陰自然也要遁形——這聽起來是不是更像一個美麗的神話?”
“是美麗?不是淒慘?”
“蓮之美,只在於含苞欲放時;雪之美,只在於初降未消時。待到花敗雪殘,連原來的美也隨之模糊。十五歲的妙齡少女,生命之短暫固然令人扼腕;但從另一角度說,姐姐的美也定格在了人生最美的年華。”
“我不同意。青春是一幅火熱的油彩畫,生命是一幅雋永的水墨畫。出生、長大、成人、老死,才是一個完整的生命過程。不過,我相信阿雪沒有死!”
明亮的大地突然陰翳下來,兩人不約而同仰望夜空,原來是月亮正穿雲渡海,仿佛一個美人掩面回眸、飄然幽婉。玉磊凝視良久,低唱起師范同桌葉輝文教他的一首歌:“‘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阿蓮,你會跳舞嗎?”
“不會,只是聽說,見也沒見過呢。”
“跳舞是優雅的藝術,我來教你。俅榮準備開舞廳,到時我們可以去跳。”
“嗯,玉磊哥教我就學。”
阿蓮動作協調性好,幾遍走下來已經頗有神韻。
“阿蓮,你一定能成為舞池裡最耀眼的舞後!”
“才不要當舞後呢,我只要當玉磊哥的舞伴。”
“嗯嗯好——我們再來學快三。”
“今天太遲了,回去吧。你住哪——要不就住我家?”
“好啊!”玉磊心臟立即小兔般一陣亂撞。
“想什麽呢,”阿蓮知道他會錯了意,臉一紅,“你睡我房間,我和媽睡。”
“這麽遲,就不要去打擾媽了。”玉磊牛皮糖般纏著阿蓮。
阿蓮笑道:“也是,難得你這份孝心;那你去我爸房間睡。”
“對呀——我正疑問呢,你爸沒跟你媽一起嗎?”
“記事起她們就不在一起了。”
“那我還是去找秋褲吧。”
“開玩笑呢。”
兩人回家,阿蓮送玉磊到自己房間門口卻不進去:“明天多睡一會兒。”
“不行,我得早起趕第一節課。”
“哦,那我送你!”阿蓮輕吻了一下玉磊, 將門掩上,“晚安!”
“晚安!不用送,早上很冷。”
“人家想嘛!”
關上門,玉磊簡直有點迷醉,他深深吸足每一口氣,用心捕捉這些空氣分子的芳香——房間裡每一粒空氣都曾無數次由阿蓮口中吸進呼出的。站了一刻,他在床頭坐下,拿起阿蓮的照片深吻,然後緊緊貼在胸口;忽然見枕頭底下露出一點蔥綠,玉磊拿起枕頭,是一套疊得方方正正的睡衣。他遲疑了一下,捧起貼在臉上。“這樣好麽,算不算褻瀆呀!”正自心裡責怪,阿蓮在外面道:“玉磊哥,是我,睡了麽?忘記拿件東西了。”“沒呢。”玉磊急忙將睡衣放回原處,開了門。阿蓮見狀知道玉磊發現了,臉又是一紅,再不說話,拿起衣服出去了。
天剛蒙蒙亮,玉磊起床,沒想到阿蓮已經梳洗好在房門外等他。
外面銀霜遍野。玉磊心疼地道:“叫你不要送的!”
阿蓮隻道:“玉磊哥,什麽時候再上來?”
“快期末了……”
“我懂,多寫信就行。”
“會的。”玉磊熱烈地盯著阿蓮,“想抱抱你。”
“不要!”阿蓮堅決地道,“你走吧,我在這裡看著你。”玉磊見街上有行人,知道堅持也沒用,隻得動身。
阿蓮待玉磊哥的背影完全不見,方回屋又鑽進被窩,緊摟住媽媽:“跟媽媽在一起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
喬母笑道:“前提是你的玉磊哥回坳村後。”
“媽!”這一定是世上最甜密、最動人、最純潔、最幸福的埋怨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