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不管哥倆誰是混凡，轉眼到了大年三十。家家忙碌影，戶戶砧板聲。上午殺雞宰鴨，備齊三牲，先祭神再祭祖;下午請門神、貼春聯，沐浴更衣，清清爽爽吃頓年夜飯。吃完飯給孩子們散壓歲錢，孩子們興奮了一天，終於撐不住要睡了。大人圍爐守歲，子時一過也各自歇下。初一清早放開門炮，早餐吃素面，上午去給菩薩拜年，午餐就在廟上吃齋。下午開始清閑，老漢們聚攏在祠堂，把平素不舍得用的黃銅水煙壺都端出來，一面細聲閑聊，一面咕嚕咕嚕吸幾口——那畫面是太平盛世的最佳注腳;年輕人則愛邀幾個朋友躲誰家閣樓去打牌;小孩子也攢三聚五開心地玩自己的遊戲。當地風俗，大年初一不吃湯藥，不打罵孩子，所以這是孩子們一年當中玩得最安心的一天。晚餐開齋，一家人都會喝點，預示一年好光景。初二就開始走親訪友了。俗話說，有也過年，無也過年。年年如此，歲歲這般，不消細記。

　　這天到了初六。舅舅、姨姨、姑姑家的年都拜過了，下午閑著，小梅提了一個紅棗包到喬姐家竄門。阿蓮坐在廳子裡，背對大門在看書。

　　“喬姐，看什麽書呢?”

　　“小梅——什麽時候來的?”阿蓮把書拿給小梅看。小梅見是《元曲三百首》，撇嘴道:“這也好看——阿姨呢?”說著從身後拿出一個紙包，“買了一斤紅棗給阿姨補補身子。”

　　喬母在佛堂念佛。聽見小梅的聲音，仍不緊不慢念完經文，合掌朝門口拜了三下，算是拜天;又拜三下神仙牌位;再把佛珠恭敬地掛好拜了三拜，方才出來。

　　“小梅來了——自己人還帶手信呢！”垓地人管禮品叫手信。

　　“就一斤紅棗，給阿姨拜個年。又念彌陀呢，今天穿戴得好齊整啊！”

　　“不天天這樣麽。晚上別走了，留下吃頓飯。”

　　“隔幾步路啊，就吃飯?”

　　喬母笑道:“隔個門坎也是客。”

　　“那好吧，”小梅答應道，“要幫忙麽?”

　　阿蓮笑道:“就你會假殷勤，才幾個人的飯。”

　　“那我就等飯吃了。”小梅說著，跟阿蓮在客廳坐下。

　　“喬姐，今年酒家真不開了?”這是小梅最關心的問題。

　　“那還能假，我已經跟李所長說了，今年隻租一層。”

　　“曹國舅那王八蛋，好好的搶我們的飯吃幹嘛！”

　　“沒人規定這碗飯一定是我們吃的呀。再說，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換一種生活方式未必不是好事。”

　　“你可以換;我呢，眼看天天要跟著哥哥去種地了。”小梅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

　　“你的事姐也幫你考慮了——可以開個童裝店，店名我都想好，就叫‘漂亮寶貝’。到時我們一起進貨，路上也有個照應。你看怎麽樣?”

　　“好是好，”小梅興奮了一下又泄氣道，“我哪有本錢喲?”

　　“‘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想做都有辦法。開始沒有經驗，進貨不敢太多，資金量也不需要很大。我估計有一千多元就可以起步了。家裡籌一部分，親友借一部分，不夠再去信用社貸款——現在國家金融政策是扶持個體戶的。”

　　“你這麽說，我也看到一點希望了！”小梅快樂得仿佛丟了一角錢的人回頭卻撿到了一塊錢。

　　“回去先跟大人商量，他們同意就要著手籌備。我注意到農機站有一間空店，就是和我的店隔著幾間。

我想最好兩個店連在一起，一是更熱鬧些，二是能互相幫襯。到時我們一起去找黃師傅商量能不能換個地——兩個店沒隔幾步，都是鄉裡鄉親，應該沒問題。”　　“喬姐人緣好，你出馬肯定沒問題。”

　　“搬店是麻煩事，黃師傅如果同意了，我們要幫忙一起搬。有了店面，還要粉刷、裝修、做貨架，都需要時間。我看了日歷，正月十六是圩，我們爭取這天開業。”

　　“行，今天晚上跟他們說去。”

　　小梅家人聽說有喬清蓮帶著，都很支持，拿出所有積蓄，還向親戚借了一些，籌到了一千六百塊錢。阿蓮又幫她找農機站站長和幾個師傅協商，店面租金和裝修工錢先欠半年;黃師傅那裡也商量好，只是開玩笑說要請他喝一次酒。

　　正月十二，阿蓮買了兩斤香菇，按約定到凡城找肖大哥夫婦。

　　老肖夫婦已經做了四五年服裝生意，因有個遠房堂姑嫁在垓地，年底會去垓地擺幾個圩的攤，收攤後常在阿蓮店上炒兩個菜。遇到阿蓮他們還沒吃，就大家一起吃，不另外算錢。老肖夫婦很感激，給阿蓮帶了兩次貨，也只收成本費。去年阿蓮決定不開酒家後，找老肖夫婦谘詢在垓地開服裝店的可行性。老肖夫婦有些意外地非常支持，並答應好正月帶她去熟悉一下路子。

　　按老肖夫婦留的地址，兩人找到縣前巷。縣前巷是凡人街一條支巷，凡城中低端服裝貿易中心。整條巷全是賣衣服、褲子、毛線、鞋襪、帽子的店鋪，間或有一些賣皮帶、頭箍、髮夾等小件的攤子。現在是正月，逛的人多買的人少。阿蓮和小梅一個負責右邊，一個負責左邊，邊看服裝款式邊找人，沒想從巷頭走到巷尾都沒找著人。小梅擔心道:“會不會肖大哥騙你?俗話說同行是冤家，何況還是從他們碗裡分。”“不能這樣想人家！”阿蓮批評道，“做生意最重要是個‘誠’字，對人對己都一樣。剛才一定是自己走眼了，我們回頭再找一遍看。”這回果然找到了，原來他家的店開在縣前巷一條支弄裡，難怪小梅前面沒看見。

　　肖大嫂正在給一個顧客試新衣服，發現她倆，熱情地招呼:“喬清蓮、小梅，你們來了！——先等等哈，這裡做一單生意。”“您忙著，我們自己看看。”阿蓮將香菇放下，“帶了幾個香菇給你們。”

　　一會兒顧客走了，肖大嫂從矮櫃裡拿出一袋葵花子塞到阿蓮手裡:“吃瓜子。”又將藏在暗處的幾把小凳子挪到中間叫她們坐，自嘲道，“賣一套才賺五塊錢，嘴皮都磨破了。”“是挺不容易的。”阿蓮道，“肖大哥呢?”“中午在我弟弟家吃飯，兄弟幾個說打牌。我想他一年到頭守這個攤，也夠辛苦的;現在又是淡季，就放他假了。我來時他還特意叮囑別忘了今天你會來呢。”

　　“肖大哥真是好人！”

　　“是你喬老板做人好。在垓地受你關照，今天——”肖大嫂提起香菇，“還帶這許多香菇來。”

　　阿蓮道:“家產的，一點點心意。去年天氣好，品質應該還不錯。”

　　“太客氣了。小梅，跟喬姐進城玩是嗎?”

　　小梅道:“不是玩，我也想學你們做生意呢。”

　　“哦?”

　　“是的，”阿蓮道，“小梅準備在垓地開個童裝店，你看行不行?”

　　“行呀，現在最好賺錢的就是童裝。在孩子身上花錢，父母舍得。我們也想著要不要進一點童裝呢——就是現在這個店面小了點。”

　　小梅聽了歡喜道:“肖大嫂，我們沒做過服裝生意，你可要教教我們。”

　　肖大嫂道:“你喬姐長那麽漂亮，為人又友善，還聰明過人，什麽做不好，哪用得著我們教?”

　　阿蓮道:“您就別誇了，哪有啊。”

　　“這還臉紅啊。”肖大嫂笑道，“不過話說回來，有人帶上手總更快些。做服裝生意不難，記得走在季節前的就行。比如說現在天氣雖然還很冷，可是我們明天去就得進春裝了。為什麽呀，冬裝大家該買的都買了，再來就是圖換季打折的。春裝眼下雖然還不能穿，可是指不定哪天升溫，等天熱起來再進貨黃花菜都涼了。我跟你們說，賺錢就靠換季，但好賺錢的時間每季度也就個把月，一個月後價格就不能咬太緊，該打折就得打折了。”

　　阿蓮點頭道:“有道理，我剛才還琢磨架上的衣服怎麽那樣少呢，原來是開始清倉了。”

　　“沒錯，這時候還沒賣掉的貨能賺個三瓜兩棗的就行了，有時保本甚至賠本也得賣。要是壓到下一個冬天，一是資金難周轉，二是新款上市舊款更難賣出去。”

　　“謝謝大嫂的生意經。”

　　“這有什麽，賣頭不賣尾，做了兩年誰都懂的。其實做服裝生意最關鍵是要有一副好眼光;只要進的貨顧客喜歡，就不愁賺不到錢——收攤了，我們回家慢慢說。”

　　“家就不去了，”阿蓮道，“我們約好明天幾點到火車站就行。”

　　“那怎麽好，來凡城不上我家去哪?”

　　阿蓮道:“我有個朋友，很久沒見面了，想跟他敘敘舊。”

　　“行，那就不留你了。明天早上我們坐六點的火車，下午三點會到。服裝批發市場就在火車站附近，進完貨吃個飯趕晚上十點半的車，後天早上七點多就可以回來，連住宿費都省了。”

　　“太好了。車票呢，要不要提前買?”

　　“晚上叫老肖先去買。你們明天五點半在火車站候車大廳門口等我們就行。”

　　“那好，到時一起算。”

　　兩人告辭肖大嫂出來。小梅道:“你是要去找杜老師嗎?”阿蓮道:“誰要去找杜老師，就是找個理由推辭而已。出門在外靠朋友的地方多，能不麻煩人家盡量不要麻煩。”

　　“嗯，那我們現在去哪?”

　　“先逛一逛，再隨便吃點，天黑了就在火車站附近找個旅館住下。”

　　兩人說著話逛到了公仆街。這條街上的時裝店門臉端莊，裝修精美。服務員穿著統一製服，精神飽滿;出入的顧客也是有模有樣，舉止嫻雅。跟這些時裝店一比，縣前巷那些店鋪成了真正意義上的下裡巴人。

　　阿蓮見有家店名叫“水仙服飾”，心道這麽巧，拉小梅進去看看。服務小姐笑臉迎出來，熱心詢問她們需要什麽。阿蓮說只是隨便看看。“行，那先自己看著，有需要吩咐一聲。”她笑容可掬地道，退幾步站在離她們不遠的地方關注著。

　　真是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看了這裡頭的衣服，縣前巷那些貨色只能去當抹布了。“小梅，什麽時候我們也能開上一個這樣的店就好了！”阿蓮欣羨道。“好是好，”小梅見上面標價最便宜的也要三十多元，不禁怎舌，“這麽貴賣給誰去。”“這位小妹，一分錢一分貨的，好的衣服穿在身上，氣質……”服務小姐忽然不說了，從頭到腳打量阿蓮，“這位小妹，可以過來這邊一下嗎?”阿蓮雖然不知對方什麽用意，還是跟著她到了吧台旁，聽服務員用征詢的語氣對裡面的中年婦女道:“秦姐，你看看這個女孩，能不能叫她試試那件套裝。”

　　被喚著秦姐的見了阿蓮，立即露出驚喜的神情:“可以的，可以的！”服務員聽說到門口褪下模特身上的一套衣服。

　　“對了，多少歲了?”聽說十九，秦姐道，“正好——”又解釋說，“這次活動要求二十歲以下的才能參加。你穿幾碼的鞋?”

　　阿蓮說三十六碼。秦姐親自到鞋架上選了一雙淺褐色高跟尖頭皮鞋叫阿蓮換上。

　　這件套裝乳白底色帶粉紅細斑紋全毛面料，亞麻襯布。上衣小翻領，領上一枚粉色金屬花飾，收腰，窄袖;下面是修身小腳褲。大方中透著活潑，淡雅裡顯出精致。“這衣服怎麽沒標價?”阿蓮看一眼就喜歡上了。

　　“不急，先試試。”秦姐笑道。

　　“完美！”老板看著從試衣間出來的阿蓮驚歎道，“我敢說凡城找不到第二個身材這麽標準的女孩了。”

　　“比穿在模特身上還好看。”服務員一邊也道，“簡直就是為她量身訂做的。”

　　“是啊，這樣標準的身材偏偏還有一副這樣標致的臉蛋！”老板讚歎道，“姑娘，你讓別的女孩連嫉妒的想法都不敢有——奇怪我以前怎麽沒見過你，是在外地讀大學回來的麽?”

　　這頓猝不及防的誇讚讓阿蓮不好意思起來:“您就別說笑了，我一個山裡女孩，高中沒畢業，哪有你們說的這樣優秀——是衣服裁剪得好。”

　　“山裡女孩?”老板道，“糊誰呢，這氣質在凡城絕對鶴立雞群，怎麽能是山裡女孩。”小梅道:“我們真是山裡人，還是最山的垓地人。”

　　“那才真叫山窩窩飛出金鳳凰哩。你這形象沒去當電影明星太可惜了。”

　　“老板——促銷也不用這樣誇張啊。”阿蓮笑道，“這衣服很貴吧?雖然我喜歡，太貴我可不想買。”

　　“還真不是為了促銷。”秦姐笑道，“價格嘛，是有點貴——一百元——沒嚇壞你吧?它真實的價格就是一百。不過，這次是廠裡做活動，免費贈送。”

　　“什麽活動呀?”阿蓮有點不敢相信。

　　“廠家的一次宣傳活動。公司給每個縣級經銷商一件同樣尺寸的套裝，由經銷商自主送給一位顧客，條件是把顧客穿這套衣服的照片和有關資料寄回公司。公司根據經銷商提供的材料評出十佳‘水仙姑娘’。評上的姑娘公司還另有獎品;當然，選送的經銷商也有一點點獎金。”

　　阿蓮道:“這樣啊，我行嗎?”

　　“行，沒有更行的了！”秦姐興奮地道，“活動期限雖然還有兩個月，但我們不等了。”

　　“是啊，”服務員道，“幸好前面幾次沒下決心，不然今天可就後悔死了。”

　　“可不是呢。填表吧。”秦姐拿出一張表給阿蓮。

　　阿蓮看除了姓名、年齡、通信地址，還有身高、體重、三圍、臂展、腿長等，讓她不解的是還要填主要親屬姓名。“參加這種活動還需要政審麽?”阿蓮問老板。老板叫服務員給她量尺寸，笑道:“這我也不懂，公司傳真下來的樣表就是這樣的;也許是辦公室人員偷懶，哪裡抄襲來的吧。”阿蓮想想也是， 填好，又按老板要求的姿式照了五六張像。

　　照完像，老板道:“有一點要申明，活動僅限這套衣服，皮鞋是為了效果臨時搭配的，不能免費——當然你可以不要。不過我勸你還是要了，因為現在我很有信心拿大獎，所以只收成本價——二十六塊。怎麽樣?”

　　“要，這雙鞋我喜歡。”

　　“有眼光！”老板收了錢，熱情地把她倆送到門口，“等我的好消息啊。”

　　兩人出來又逛了幾條老巷子，在一個快餐店吃過飯，然後到火車站邊上找了家旅館住下。

　　小梅還是第一次住旅館，很是興奮:“我以為山口已經夠大了，沒想到跟凡城一比又成了鄉巴佬。”

　　阿蓮笑道:“如果凡城長了耳朵不知是要臉紅呢，還是會像河伯沒見北海時一樣洋洋得意。”

　　“什麽意思?”

　　“這就大了?明天到義州，不是北都找不著了。”

　　“我現在就找不著北了。”小梅道。

　　“明天早點起就找著了——‘早晨起來，面向太陽……’”

　　“切，懶得跟你說——把我當幼稚園小朋友了。我睡嘍，逛了一下午，累死了。哇，這床太舒服了。”小梅還真是好睡眠，轉眼就聽到她均勻的呼吸聲。

　　阿蓮還沒睡意，忽然很想出去給玉磊哥打個電話。太久沒聽到他的聲音了，這會兒他在做什麽呢?會不會進了城把我忘了?——傻瓜，那怎麽可能！唉，真想讓玉磊哥看看自己穿這套新衣服的樣子。

　　要知阿蓮到底有沒有給玉磊打電話，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