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無天日?”
“是的——遠征紀年在相當長的時間裡對於帝國的生命而言都是十分黑暗的。”
“這……”
“誰都沒有想到會出現這樣的情況。那時的帝國雖然是百廢待興,但是實際上帝國也已經經歷了很長時間的恢復——時間或許無法修複軀體和靈魂,無法填補已經被崩碎的文化與記憶,但是它終究還能磨平尖銳的棱角,拉平躁動的怒海狂濤——新的生命本應站在更積極和更自由的起跑線上。”
“……為什麽會這樣?”
“老師也不知道。”
“您也不知道?!”
“是的——老師也不知道,這些事情在帝國學術界內也無定論。沒有人整理出一套協變的、能夠讓所有關心此事的人都認為“至少沒有衝突之處”的合理解釋。”
“……唉。”
“一開始,沒有任何人注意到異常之處……或者說,本來就沒有異常之處——所有的領域都在重新起步。新的思想碰撞出新的火花,新的需求表明了當前的不足,站在更高的位置的人們從陰影中走出之後,能看到更遠處的地方的他們也開始為未來做準備……這很正常,偶爾會有一些個體會不願意配合或者提出有些怪異的問題和看法,但是這太正常了,即使是從現在往前看,以更高的眼光和更嚴苛的標準去衡量新時代的開端的話也不會有問題。但是……隨著新的災難爆發,有一些東西似乎被悄悄地篡改了……”
“斷裂帶的兩度爆發直接導致了遠征紀年中的新帝國——或許也可以說是第四帝國出現了第一次大規模的思潮失控事件。此次事件將帝國的一部分抽象概念具象化了——思潮聚合體,湧現產物,我們現在這樣定義“祂”的屬性。”
“祂並沒有存在太久。雖然祂這個“帝國自身抽象概念具象化”的身份使得祂看起來很難對付,但是在帝國的頂端,擁有已經停止對外賦予的權限的那兩位——可以說,他們比帝國本身更強大。”
“這……”
“帶砝碼效應生效,猛烈的定向思潮被充分削弱之後,位於帝國頂點的兩位皇帝發動了敘事攻擊,祂被打散並回歸到了“正常”狀態——祂那本不應該出現切實輪廓的身體重新融化。帝國歷史上第一次此性質、此規模的、自下向上的思潮事件暫時落下帷幕。但是,在這多災多難的紀年開頭,這些還只是局限在短時間裡的“小問題”。”
“這也能算是“小問題”……嗎?”
“用用你的能力,克裡茲。如果這些事件都已經是那時的大問題,那麽遠征紀年的幾乎整個前半段也不必用“暗無天日”這樣的詞來形容了。這些事件雖然聲勢浩大,但它們還不是主線。”
“那麽……主線是什麽?”
“那時的帝國沒當回事的部分……有新的生命會公開質疑前輩們的經驗經歷,會否定老輩人的觀點和思想。”
“這……這不是很正常嗎??”克裡茲倒吸了一口涼氣,“如果說這是問題“主線”上的內容……難道帝國不允許思考,不允許反對嗎?”
“這件事本身當然正常——但是,如果有一些外來因素滲透並催化了這其中的矛盾,使得問題向錯誤的方向不斷激化……那可就不正常了。”
“很突然的——猛烈爆發的內戰席卷了大半個帝國。”
“內戰?!”看到這裡,克裡茲的眉頭緊緊的鎖住了。
畫面中,整個帝國的疆域被刷上了一層又一層紅色,
就像是有一個頑劣的孩童在用刷子肆意揮灑不知從何而來的紅色塗料——這其中的每一個紅點,都對應著一片正在飛速膨脹的戰場。 每一片戰場似乎都被分割形成了對立的兩面,被煮沸的星海不斷向著倒懸的“另一邊”釋放出無形的海嘯和光牆。信息洪流之間的猛烈碰撞不斷撕扯平複著空間結構,使得它們開始不斷的形成一條條再也無法平複的傷疤……
“怎麽會這樣?帝國的權限系統為什麽會允許內戰的出現?”
“帝國權限系統並非堅不可摧——說到底,帝國權限系統也是由信息構成的。盡管構成它的信息是晶能這樣的超凡資訊,盡管它編入了大量邏輯判斷模組,有著大量數學公式的協調而有著相對完善的結構,但是它最終也沒有超越信息大一統,也沒有比虛空中的其他信息多出更多的特別之處。”
“只要外來的擾動強度足夠高,帝國權限系統當然可以被干擾甚至被摧毀。”
“頭有些……痛,我回憶起了什麽?”克裡茲用手扶住了額頭,一些陌生又熟悉的場景從腦海中浮現——無數質問來自四面八方,破碎的金色海洋與冰冷的黑暗將自己肢解,無數不在的波動中,仇恨與對立不斷激化著矛盾,問題愈演愈烈,傾軋似乎永遠不會停止……
“有些話必須只能對你一個人說,有些事情,你也必須……只能自己知道。”
“嗯?”克裡茲忽然發現,這些話是自己的老師附耳而說的。
“帝國還不能肯定一切,但是最新的結果已經回傳——你的誕生方式可能很特殊。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你是跨越帝國整個時代的個體,你可能沒有對那些事情的直接記憶,但是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你是所有事件的親歷者。”
“內戰之後……又發生了些什麽?!”
“內戰持續了數萬年之久,規模最大時,有十分之二個帝國陷入戰火焚燒之中。這場內戰是被虛空烈陽和總旗艦動用敘事力量強行刹停的。然而……後續的問題卻紛至遝來。”
“敵視開始在帝國各處蔓延。”
“敵視?”
“是的,敵視。那時的帝國……帝國治下的一切存在就仿佛是都蘊含著無處發泄的滿腔怒火一般,所有人都會去敵視,去攻擊他們所見所感的、哪怕是讓他們感覺到一絲一毫不滿的一切。”
“這並非是一朝一夕形成的。這些情緒的突破點最開始可能是一些不公正的裁決、反常理的行為或者是不作為的處理。這些本來只有億億億萬分之一的事情在那時的敏感環境中被迅速放大,被強行呈現到了每一個人面前——它們之中有些得到了相對妥善的後續處理,有些則沒有。至於沒有得到妥善處理的原因……有些事件已經過期了,它們不應該再被追溯,而有些事件則跟權限網有關,它們被權限系統干擾了。”
“這些就是……“導火索”嗎?”
“可以這樣認為。少量的不公正之事引發了知曉它們的智慧的憤怒,這些憤怒的智慧又會將這些本來不起眼的汙點放大……這樣的循環不斷迭代積累,並最終壓垮了承載的底線。”
“而在這之後,行為上的失控更進一步的推動了紀元前中期的“暗無天日”。”
“行動……?”
“當帝國的法律與權限系統在如同渦流一般不斷改變方向的輿論浪濤中無法做出令所有人都滿意的結果時,有些激進的個體恐怕就會去自行改變結果,讓結果能夠被自己所“滿意”。”
“什麽?!”
“所以……克裡茲,接下來的事情老師不用說的更多,你自己的力量應該足夠你明白為什麽那段時間會被無數人那樣認為,會被直接扣上了“暗無天日”的帽子了吧……”
“……”
……在那種環境中,或許比直面強敵,直面無盡的戰場更令人絕望吧。
再厲害,再強大的個體也很難做到“完美”——一件事不可能讓所有人都絕對滿意。而在那個可怖的時代裡,任何疏忽、任何缺失都有可能招致他人的不滿。而他人的不滿帶來的……是根本無法預測的後果。
無以數計的場景片段從克裡茲的眼前閃過——那些片段中的景象堪稱荒謬。
起因是荒謬的,一件責任主體原本十分明確的事情,卻不知為何被對個責任主體推諉塞責。
過程是荒謬的,本應由系統解決的困難,卻在足跡已經跨越數個世界後仍未得到解決。
結果是荒謬的——拖延,破碎,不了了之。
後果是可怖的——新的不滿被廣而告之,無數生命將標簽貼在了原本不應受此波及的責任主體上。
一個人,一些人,一些生物——他們反其道而行之,他們使得自己顯眼,他們高高的站在大眾的對立面上,他們的所作所為是在有意同原本的一切潮流對著乾,他們以此吸引視線,無數的批判、憤怒和責罵被刀槍不入油鹽不進的嬉皮笑臉吞噬。這樣的行為被刻意實行,刻意擴張,直至這樣做的家夥們被外力終結——無論這外力是否符合帝國定下的規則。
一點不滿,引起了無數看客的不滿,這些看客的不滿又招致了更多路人的不滿,無數的人們彼此之間黨同伐異,節奏如同失控的海潮,它們在帝國的網絡中沸騰,憑借著這遍布無數世界的巨大高速公路,這些信息四處擴散,一件事情帶來的巨大擾動能夠延續成千上萬年,其影響范圍甚至可能足夠跨越整個帝國……
“為什麽會這樣?”當克裡茲看到因為一次有爭議的內部調動導致了分布於帝國的“兩邊”的世界都出現了傷亡時,他已經不忍再看下去了。
“最初的勢頭不知道從何而來——也查不出來。這些行為就好像是曾經欠缺的部分現在要被一並償還一般從各處湧出,並突然改變了整個文明的走向和發展趨勢。對此,帝國學術界也曾經先後提出過多種假說,例如文化缺失說、虛空擾動信息異常說、信息背景環境變化說等等等等。但是這些假說到頭來始終無法避免“用假設去證明假設”的死循環。”
“但是,真正導致帝國在那時“暗無天日”的原因還不止於此。或者說,失控的言論和越發激化的對立只是原因中的一部分。“失控的行動”才是主要原因。對待生命的行為,裁定事件的性質是很嚴肅的事情。它們必須依照帝國法律,但是在那失控的大前提下,由於網絡機能不全,加之此類行為范圍覆蓋過於巨大難以在遵循程序正義的前提下及時管控,這些失控的行動開始擠佔本應由帝國和帝國網絡擁有的權柄。換言之——那時,帝國有相當多的人認為……一股孤立的思想浪潮,甚至僅僅是他自己——便擁有裁定他人行為,裁決他人生命的能力與權柄。”
“想想吧——這會是多麽可怕的場面,因為自己的不滿就可以終結他人。在那個情緒失控的時代裡,絕大部分人在瘋狂的同時,他們自身的生命也徹底失去了保障。”
“帝國……沒有管理過這些事情嗎?”
“怎麽可能沒有管過呢……公告,立法,管制甚至是艦隊武裝接管甚至武力鎮壓……這些常規的手段只能起一時之效,因為我們不知道為什麽會發生這樣的事情。而源頭影響無法去除的話,問題是解決不了的。”
“如果問題愈演愈烈直到不可收拾,曾經解決了許多次這樣的問題的手段被再一次搬上了台面——重啟,利用敘事轟炸直接攻擊整個帝國,清除異常的個體,逼迫帝國以此修正錯誤並再次來過……這更是將帝國的管理者們和組成帝國的基元們直接放在了徹底的對立面上。”
“這樣的一切……持續了很久。”
“老師……我,我難受……”
“我也是,我不想……再聽了。”
“可以理解,這是再正常不過的反應,你們先休息吧,如果還有其他的不舒服及時跟老師說。”克裡茲聽得出,在說這些話的時候,自己的老師似乎在微微地歎息。
“老師,這樣的情況持續了多久?”
“五千億年。”
“這——五千……億年?!”
“是啊,克裡茲。你看。”一張圖片被放在了克裡茲眼前,“你看看,這是什麽?”
“似乎是星空……河系嗎?”
“你認為……這片河系同我們現在的河系有什麽不同?”
“嗯……這一片河系似乎很模糊,有什麽東西把星星都給遮蓋起來了,那些像是薄霧一樣的東西……在我看到的星空裡似乎很少出現。”
“是的,克裡茲。這些薄霧實際上跟很久之前我們的家園宇宙中的“星雲”很像。而這些星雲……你猜猜它們是什麽構成的?”
“……您這麽說的話,那麽這些是……”克裡茲的瞳孔驟然縮緊了:“是“他們”?!是那些被殺死的生命的……遺骸?!”
“……是。”
“怎麽會這樣,這……這是有多少生命被……”
“五千億年……在這五千億年中,被煮沸的鮮血和沒能被及時清除的殘軀飄散到家的外面,,無以數計的世界被暗霧籠罩,許許多多的宇宙大尺度網絡擁有了本不該存在的“星雲”……如果這樣的環境成不上是暗無天日,那還會有怎樣的環境配得上這個詞呢?”
“這樣的惡劣環境在摧毀智慧生命的邏輯與理性時,也在動搖著帝國的根基。由於崩潰導致帝國幾乎時刻都處於緊急狀態,帝國管理層還算有較大的操作空間。因此,在還算長的時間裡,帝國的學術研究和必要的對外軍事活動並沒有因此受到太大的影響。但是,隨著事態的加劇,混亂終究還是蔓延到了這裡——帝國的管理層不管怎麽強大,怎麽高高在上,他們也只是管理帝國龐大力量的管理者而已,帝國真正的龐大力量來自於組成帝國的無數個體。來自於浩瀚且廣闊的基層。而基礎都這樣混亂了,高高在上的塔尖……又能依靠什麽來維持整座塔呢?”
“智慧群體之間的矛盾越來越尖銳,種族之間越來越敵視彼此——使用晶能的生命敵視使用奧術力量的生命,人形生命敵視場生命和蟲族,蟲族厭惡融合生命和進化矩陣這樣的“無靈魂”生命……誰都被敵視,誰都在敵視別的存在。無窮無盡的對立就在這樣不合邏輯的環境裡一次又一次的爆發著,仿佛永遠不會有結束的那一天。”
“即使是烈陽……也沒有能力逆轉這一切嗎?”
“現在來看……沒有。砝碼效應能削弱異常現象的強度並穩定環境,但是常態下的烈陽並不能直接扭曲和篡改環境。而做到後面的兩點依靠的並不是砝碼效應,而是敘事轟炸。這一點維多維爾陛下已經做過了——沒有用。因為故事一直在被持續的汙染,但是沒有人能找到對應的汙染源,也沒人能找到為什麽滲透已經如此深刻,但卻從來沒有任何明顯的先兆的原因,我們甚至不知道這到底是不是異常,如果是異常的,這異常是從哪一刻開始的……既然這些都不知道,那麽新生的故事也只是會讓曾經出現過的問題再出現一遍罷了。”
“……然後呢?”
“整個帝國仿佛就要分崩離析,所有曾經出現過的負面情緒、負面因素和不合理事件瘋狂地爆發出來,就像是要填補文明曾經在這一方面的空缺。經歷過多次宛如固定流程般的浩劫的人們開始變得渾渾噩噩,他們不在乎自己的生命,也不在乎別人的。原有的限制鎖和底線都消失了與其說他們是生命,說他們是行屍走肉恐怕更為合適……”
“而帝國本身……在經歷了如此長久的劇烈摧殘之後,星明的文明文化遭受強大破壞。即使放眼帝國全境,整個帝國也沒有太多蘊含“文明”和“文化”的東西可言。帝國本身和帝國的生命們倒是可以看做是文明與文化的活載體。可是……如你所見,他們都已經千瘡百孔。”
“帝國的文化發展和技術進步全部陷於停滯甚至是倒退。由於傳承的強度越來越低,很多知識已經難以進行有效的傳遞,加之帝國生命不間斷的大量死亡,很多知識和信息因此而無法被看懂,無法被解讀。”
“這又是……為什麽?傳遞這些知識和信息的載體也被汙染或者遭到破壞了嗎?”
“不排除這些可能性,但是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如同我之前所說的那樣——啊,這裡有一些關鍵點我沒有解釋清楚,如果說的更清楚些你可能就理解了。”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高級知識都是很難傳遞的,因為它們很難懂。”
“很難懂?是因為它們本身太過複雜或者牽扯的內容太多,需要學習者有很高的基礎才能看懂它們嗎?”
“不——是因為掌握它們的學者在無意間把它們弄得很難懂。”
“這……應該如何理解?”
“遠征紀年初期的帝國還在從戰爭廢墟中恢復。決策紀年的野蠻發展雖然使得帝國的技術有了很高的上限,但是這些技術並沒有很好的整合起來。你可以這樣理解——你現在所學的一門課的知識,在那個時候可能蘊含在千百個知識體系的碎片中。而這千百塊碎片可能需要由更多的學者們窮盡畢生所學才能勉強拚湊出來。”
“同時,格式問題、習慣問題也給知識和信息的傳承帶來了巨大的困難。技術野蠻發展帶來的問題,就包括文明與文化跟不上——一樣新的技術或者是一個新的理論出現之後,帝國現有的語言文字沒有可以表述和概括它們的字詞或語句, 而邏輯結構和數學語言又不完全統一。因此,一個學者自身所掌握的知識理論體系很有可能只有他自己才會懂,甚至如果時間長了那些學者自己的習慣改變了,他們也是可能看不懂自己曾經寫下的東西的。而需要交換和傳遞這些信息時,在他自己看來清晰且明確的字詞組合在別人看來,恐怕就是一堆似是而非的概念組成的亂碼,看起來說了很多,實際上卻什麽都沒說——這樣的評價在那時很常見。至於萬象表意等高新技術……直到現在,那仍然是高新技術。”
“嗯……那時的帝國沒有處理這些問題的措施辦法嗎?”
“當然有,但是帝國太大了。並且考慮到那時的帝國百病纏身,再好的政策再好的方針都需要時間來實行。而提出能夠適用於整個帝國,至少是帝國大部的法律法規和政策方針也都是需要時間的。遠征紀年初期的正常時間現在已經模糊,估測區間跨越幾千萬年到十幾億年。由於估測依據不盡相同,結果有不一樣的地方很正常——但是,它們都還是太短了,短到不夠讓帝國從爛攤子裡站起來。”
“還是挺……難以想象的。”
“很正常。”
“那老師,在這之後呢?我並不知道歷史的具體細節,但是既然我現在出現在這裡並且過得不錯,這說明帝國必然是挺過了那段黑暗的過往。”
“是的,並且……幫助帝國挺過那段黑暗的因素,對於帝國來說熟悉且常見。”
“……是什麽?”
“天災,斷裂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