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馬德羅笑出了聲:“行,先生,您是自由的,說什麽都行。但我們也有保留自己判斷的權利。
不妨跟你直言,類似的案件我接手過太多。而所有這類事件,往往都以一名年輕男性貪圖金錢,與一位年紀比自己大得多的女性結婚作為開頭,而受害對象則往往是罪犯的繼女、小姨子、侄女……
您看,對我來說,這類事件多如牛毛,已經如同教科書上的經典案例,任何多余的欺騙在我看來都是無稽之談。”
水手道:“我能夠理解,事情到了這個地步,無論我說什麽,你們最多只會保留一半的信任。但我還是要說出來,不是為了辯解,而是為了讓你們了解事情的全貌。
我相信你們已經從薇爾諾特的口中,得知過一部分事實,嗯,關於我們感情的那一部分事實。但在我的視角,真相不止如此,甚至還牽扯到我在航海途中的一部分經歷,跟非凡相關的一部分經歷。”
老馬德羅嗤笑一聲,不置可否。
很顯然,在他看來,事情已經蓋棺定論。這起事件的每一個細節,都可以用常識進行解釋,而且是邏輯閉環的。
現在卻突然強扯上非凡相關,就好像三流作家給自己的小說,強行加上了一段自以為幽默的結尾,未免有些畫蛇添足。
“你們知道魔鬼魚海域嗎?”水手忽然問道。
魔鬼魚海域?艾爾愣了一下,感覺自己似乎在哪裡聽過這個名詞,有些熟悉。
稍一思考,他立刻回想起來。這不是在“旅館”,與學者小姐、探險家小姐交談時,探險家小姐透露的,她向魔鏡發起的禱告麽?
“我需要魔鬼魚海域的相關情報。無論什麽情報都行。”
探險家小姐當時是這樣說的。
雖然沒有透露多少信息,但有一點是十分明顯的——哪怕是對經驗最豐富的航海家來說,魔鬼魚海域也是一片神秘的海域。
這起案件,為什麽會跟魔鬼魚海域扯上關系?
艾爾陷入沉思。
老馬德羅皺了下眉頭:“你如果詢問化學和邏輯學方面的東西,我也許還能答得上兩句。不過很遺憾,術業有專攻,我對海洋地理學所知有限,也不大關心,畢竟我的顧客大都是惡魔之都本地人。
您如果想要裝腔作勢,大可不必,我不會像被您欺騙的小姑娘,聽你聊上異鄉的風土人情,就對你產生敬佩。因為我知道,無論一個人的知識多麽豐富,他仍然可能是個敗類,學識和人品並不掛鉤。
好了,請您言歸正傳吧,我瞧不出您提及一個神秘海域,和案件本身有什麽關聯。”
“但是,如果要把整件事的來龍去脈講清楚,就不得不從那個時候講起。”水手堅持道:
“您應該從薇爾諾特那裡已經了解過了,我這人在結婚之前就欠下了一大筆債務,而且成天酗酒,好賭成性。但最開始我不是這樣的。
三年前,我還是一名精力充沛、盡職敬業的水手。那個時候我靠著自己的勤勞努力、為人誠懇,在‘勇氣’號上擔任二副的職位——我可以非常自豪地說,我是碼頭上最年輕的二副,當時所有人都以為,不出五年我就會成為一名船長,擁有自己的一艘船。我自己當然也對未來充滿信心。
兩年半前的一天,我們準備開始一段遠洋航行,在此之前,我們已經做出了充分的準備,勇氣號上每一位水手都經驗豐富。我自己呢,為了盡早成家立業,更確切來說,
是為了發一筆橫財,也購置了一些貨物,準備趁這段航行帶到遙遠的港口城市販賣——那批貨物使我背上了一大筆債務,但如果航行成功,我將從中賺一大筆錢。” 老馬德羅意興闌珊打了個呵欠,可見他對水手的海上冒險並不感興趣,只是出於基本的尊重,沒有打斷。
水手哈普繼續道:“糟糕的是,我們在航行五天后,駛入了一片迷霧當中,船長驚恐地說我們誤入了海上最神秘的傳說——魔鬼魚海域。然後……就沒有然後了。我們從那片海域逃了出來,其他人全部死光了,只剩下包括我在內的六位幸存者。”
“什麽意思?關於那片海域的冒險經歷,你難道都不準備提一提嗎?你們在那裡遭遇了什麽?風暴?還是鯊魚?”艾爾吃了一驚,相比老馬德羅的漫不經心,他一開始就對魔鬼魚海域充滿好奇。
“不,我沒辦法描述——我的意思是,我什麽都不記得了,關於那片海域的記憶相當混亂。我隻記得迷霧,顛簸的海浪,什麽都看不清,然後似乎……似乎還有神廟。其他幸存者的記憶也是混亂的。”水手恐懼道:
“關於這段經歷,我絕對沒有說謊。你們可以查看一下海事記錄。那場航行死了上百人,被官方記錄在案。而我,除了一筆巨大的債務,以及驚險混亂、不堪回首的記憶,什麽都沒有獲得。
自那以後,關於那場航行的噩夢就時時侵擾我,讓我整日整夜擔驚受怕。我的一位同伴向我提議說,也許酒精能麻痹一切。我以前並非滴酒不沾,但從這以後,我才變成酒精的傀儡。因為只有靠那玩意,我才能麻醉自己。”
薇爾諾特一直在旁邊默默聽著,此時咬著唇說道:“以前,從沒聽你提過這段經歷……”
“畢竟不是什麽有趣的回憶。”水手苦笑。
老馬德羅不耐煩地皺眉,手指輕敲桌面:“請原諒我的無禮,哈普先生。直到現在,我還沒能弄清,你這段海上的奇妙遭遇,跟這起案件有什麽關聯。在我看來,你僅僅只是在解釋,為什麽自己變成了一個酒鬼,一個賭徒。”
水手沉默了一下:“那麽偵探先生,如果我告訴你,從魔鬼魚海域回來之後,我的耳邊就會時常響起一個聲音,一個令人困惑的、瘋狂的、墮落的聲音,足以刺激人的精神,扭曲人的人格……那你還會覺得跟這起案件沒有關聯嗎?”
老馬德羅驚訝地抬起頭。
這時候水手脫下了自己的上衣,露出一身壯碩的肌肉,即便被酒水腐蝕,他仍然有一副孔武有力的身材。
但這副身材此刻卻顯得有些觸目驚心, 因為上面留下了令人慘不忍睹的傷痕。
水手撫摸著那些瘀傷說道:“即便有酒水麻醉,我仍然無法承受精神上的狂亂。”
“有的時候,我會瘋狂到,只有靠傷害自己、獲得身體上的痛感,才能感受到自己的真實存在,才能相信‘我還是我’。”
“但是,在那個聲音的蠱惑下,我能明確感受到,自己開始發生了一些本質的改變,變得不像我自己……”
他的聲音開始顫抖,但他還是繼續堅持陳述:“我原本是個沉默寡言的人,因為我相信,行動大於言語。一個人是否值得信任,不能聽他說了什麽,而是要看他做了什麽。
但某一天,我忽然發現自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那天我喝了點酒,等我回過神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正在牧羊女酒館,抱著一位舞娘熱吻。我的精神很亢奮,用從未有過的幽默語氣說著話,那位舞娘因為我的調情而笑的花枝亂顫……這在以前,是我完全無法想象的事情!”
“你的意思是說……”艾爾忽然想到什麽,感到一陣驚恐。
水手鎮定了一下情緒:“是的,從魔鬼魚海域回來後,從我的身上,覺醒了另一種人格,與‘本我’完全相反的一種人格。”
“他幽默,他風趣,他善於調情,擁有我所有的記憶,並擅長利用我航海得來的那些見識和經驗,去取悅年輕的女性。”
“和薇爾諾特談戀愛的那個人,是我,也不是我。”
水手說到這裡頓了頓:
“他是我體內的另一個人格,羅伯特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