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話落入新月王耳中，令他的眼睛眯了一下。他將目光從羅傑身上移開，看向王后，然後口中低聲呢喃著“祂不在乎”，連續幾遍，就像其中蘊含著多麽了不得的信息似的。

　　羅傑靜靜地坐著，看著新月王神情的變幻。他沒想到那句輕描淡寫的“不在乎”會令一直面色深沉的國王如此激動，但是他知道自己已經捕捉到了一個關鍵點——新月王召見自己，恐怕最想得知的，是眾神的態度……

　　王后看了一眼有些失態的新月王，又看向羅傑。她一向沉靜柔和的目光中也有了些波動，但是卻很好地掩飾了自己的情緒。

　　“羅傑，你為什麽說祂不在乎?”王后柔聲問道。

　　羅傑的目光轉向王后，微微點頭致意。他沒有直接回答，而是故作深沉地引用了《聖典》中的一句話:“這世間，凡有的，皆屬於祂。”

　　“凡有的，皆屬於祂。”短短幾個詞，一句話，但卻道盡了大半本《聖典》所描述的世界——無論天海、河山還是生靈，都屬於祂;無論光暗、對錯亦或是善惡，同樣都屬於祂。祂是人間界的主宰者，祂掌控一切;祂是人間界的引領者，祂指示一切……

　　既然一切都屬於祂，都在祂的掌控與指示之中，祂當然不在乎了，因為祂可以隨心所欲地按照他的意志改變一切。羅傑在用這句話來為他的論斷下注腳。

　　不過他沒有提那令古今哲學家、神學家抓狂的“自由意志”。幾千年前《聖典》第二版的修訂中，聖奧古斯丁引入了“智慧生物的自由意志”這個概念，從而避免將世間的罪惡追溯到眾神身上，但同時也將眾神從“萬有之掌控者”降格為“自由意志的引導者”。從這個層面上說，神實際上是“在乎”的。

　　不過羅傑當然不會主動找反例來反駁自己的主張……

　　新月王與他的王后思索了許久，最後彼此看了一眼，似乎是下定了莫大決心一般，同時微微點了下頭。

　　“羅傑。”這位精靈國王開口道:“新月王國感謝你的建議。”

　　羅傑微笑，做出很大度的模樣，朗聲說道:“能夠為王上效勞，是我的榮幸。”不過話雖如此，羅傑心中卻沒什麽榮幸的感覺。他心中只有不明所以，因為他不知道為什麽新月王庭的主宰者單憑一個“祂不在乎”就好像茅塞頓開的模樣。或許新月王早已將大量的信息搜集完全，只等著自己最後來傳達“神的旨意”?

　　不過那就不是他應該問的事兒了。羅傑很清楚自己的定位。固然“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但是樹精靈與人類這個整體的仇恨又何嘗不是“不共戴天”?他可不會因為新月王庭臨時表現出來的善意就以為自己有多重要。

　　新月王對羅傑的回答很滿意，臉上的冰冷意味消散了很多，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相對柔和的威嚴。他招招手，隨後便有一位仆從彎腰走入，為新月王、王后與羅傑各自遞上了一盞晶瑩剔透的水晶杯。

　　羅傑喝了一口沁人心脾的琥珀色酒漿，隨後按照禮節點頭表示謝意。新月王輕輕舉了下杯中酒，算作回禮。隨即，他將水晶杯放在桌面上，說道:“羅傑，宴席中，位於你左手邊的仙蒂兒公主，明日便要舉辦成年儀式，授予封號‘皎月’。”

　　“哦?仙蒂兒公主馬上便要成年了?恭喜！”羅傑笑著說道。他對那位可愛的公主很有好感，這句恭喜是由衷的，而非禮節性的。

　　新月王微微點頭，繼續說道:“不知羅傑是否有閑暇，

參加仙蒂兒的成年禮?”　　“我?”羅傑有些疑惑。精靈的成年禮相對私密，這他還是知道的。所以他不明白新月王為什麽會邀請他這個異族，於是謙虛道:“王上親自邀請，羅傑倍感榮幸。只是……鄙人何德何能，可以參加公主殿下的成年禮?”

　　精靈王笑了起來，臉上的威嚴散去不少，取而代之的是慈父般的溫和。他與王后相視一笑，再次轉向羅傑，沒有直接回答，卻問道:“羅傑，你可知道，‘皎月’這個封號，意味著什麽?”

　　意味著什麽?羅傑雖然不是精靈，但是卻也知道，一個新的封號，代表著一個新的精靈姓氏。換句話說，仙蒂兒公主擁有了建立“皎月”氏族的資格。

　　在樹精靈四大王庭之中，縱然是王子王女，也未必有資格得到一個新的姓氏。所以，這個封號的含金量還是很足的。

　　另外，新月王庭以月為象征，所以但凡姓氏中帶有“月”的，都是與王族關聯的氏族。例如先前與紅龍團一起進攻巴斯城的魔導士納撒尼爾·暗月，他的“暗月”姓氏代表著他所在的氏族實際上是王室的一部分，也代表著地位與權勢。

　　而普通新月王庭的王子王女，縱然擁有了建立氏族的資格，其實也很少會獲得以“月”作為姓氏的機會。

　　所以羅傑回答道:“在下雖然才疏學淺，但也明白‘皎月’這個稱號的分量。看來，王上對仙蒂兒公主頗為……咦?等等！”說到這裡，羅傑忽然停住了。他張大的雙眼中透露出一絲懷疑，直直地看向一臉微笑的新月王……

　　“皎月，在精靈語中，與第三月等價。王上……”羅傑皺著眉頭說道:“以第三月作為仙蒂兒公主的封號?這……會不會為公主帶來不必要的麻煩?”

　　新月王與王后再次相視而笑，似乎對羅傑的表現很滿意。隨後精靈王看向羅傑，用鄭重的語氣緩緩說道:“皎月這個稱號，對仙蒂兒來說，非常合適。因為……”他停了停，接到:“她也是神眷者。”

　　聽到精靈王最後一句話，本來神情閑適的羅傑愣了一下，隨即雙眼猛地張大，露出不可思議的神色。他端著水晶杯的手懸在空中，不由自主地抖了起來，一道道閃亮的漣漪在杯中泛起，不斷撞擊在晶瑩剔透的杯壁上……

　　新月王與他的王后微笑著，好整以暇地看著羅傑的反應，沒有再說一句話。

　　少頃，脊背繃直的羅傑輕輕出了一口氣，神情又回復了閑適。他搖搖頭，對自己的不鎮定露出自嘲一笑，然後看向上首的精靈王，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王上，這個消息……太過震撼。還請原諒我的失態。”

　　新月王微微點點頭，帶著點考校意味地問道:“羅傑，你且說說，為何對你來說，其太過震撼?”

　　羅傑聞言略一沉默，看向精靈王的眼神也帶上了審視的味道。隨後，他偏了偏頭，在心中揣測了一會兒精靈王的用意，才慢慢說道:“請恕我冒昧，但是……王上，在回答您的問題之前，我很想知道，您希望從我這裡得到什麽?一個同盟關系?並非是我妄自菲薄，可是我自認為尚未擁有與新月王庭攜手的資格。”

　　“即便是代表薩維德拉氏族的你?”新月王反問道。

　　羅傑的眼睛眨了眨，沒有回答。相對於新月王庭一國的體量，薩氏自然也沒有資格，但是這句話卻不應該由他說出口。

　　新月王似笑非笑地問過之後，卻也沒有期待羅傑的回答。他用食指輕輕敲擊著厚實的書桌，與看過來的羅傑對視了一會兒，然後說道:“我希望你教導仙蒂兒，教導她使用神術。”

　　羅傑的眉毛頓時猛跳了一下。不過他很快將面色回復如初，只是收回了直視精靈王的眼睛。“我明白了。不同於人類，精靈族的靈魂中並沒有神術密碼，因而仙蒂兒公主無法將源力轉化為神術，所以王上不得不借用賈爾斯學派的知識。可是使用源海源力，與利用靈魂本源有很大區別，普通賈爾斯學派的學者未必能幫上忙。我確實是最合適的人選。”

　　新月王點了點頭。

　　羅傑暗暗苦笑了下，心說佩克你倒是替我找了個“好買家”。不過雖然一如既往地反感佩克，羅傑卻知道自己沒有拒絕的理由，畢竟蘿莎琳德的魔法儀式還沒有開始呢。

　　所以羅傑的神色並沒有多大變化，他只是繼續晃動著酒杯，語氣平淡地說道:“能夠指導公主使用神術，自然是鄙人的榮幸。只是……”羅傑故意遲疑了一下，看了看上首王后的神色，然後才說道:“只是，仙蒂兒公主剛滿十六歲，這份責任，對殿下來說，是不是太重了?”

　　新月王示意羅傑說下去。

　　“五千年前，光明神創造了人類，並且賦予了人類使用神術的權力，進而拋棄了精靈遺族，所以你們的先祖自稱為‘神之棄民’。”羅傑說道:“雖然其中過程並不像我說的這麽簡單，但毋庸置疑的是，只有人類可以通過眾神銘刻在思維中的密碼使用神術，也只有人類才會蒙神眷顧，從而成為神眷者。

　　“如今，仙蒂兒公主為神所眷顧，恐怕在凡間種族眼中，這等同於精靈一族重拾眾神的青睞，您自然知道這意味著什麽……”

　　說到這裡，羅傑停頓了下，然後就聽到精靈王接道:“這意味著無上的榮耀?”

　　羅傑對精靈王的言不由衷報以一笑:“這同樣意味著敵視。對新月王庭的敵視，對公主殿下的敵視。而且這份敵視不僅僅來自於人類，同樣會來自於其它三個王庭——畢竟，不論是人類還是精靈，嫉妒都是原罪。”

　　“凡間種族，又怎麽敢違背神的意願?”新月王微笑著反駁道:“既然神已經眷顧了仙蒂兒，便是表明了態度。”

　　“也許吧。但是我也說過，神不在乎。”羅傑輕搖著頭，回道:“歷史上，光明教廷數次臣服於世俗力量，有些時代，神眷者幾乎被屠戮殆盡，眾神都沒有降下任何諭旨來阻止。在普通人眼中，神眷者幾乎等同於神的化身，但是在我看來，神眷者不過是個代言人而已，對眾神來說，死上一個兩個，根本無足輕重。

　　“歸根結底，神不在乎。神不在乎靈魂的生滅，神不在乎族群的延續，神甚至都不在乎凡間的一切，更何況幾個神眷者……”

　　羅傑的話，令精靈王臉上玩味的笑容逐漸淡了下去。這位頭髮已經斑白的王者緩緩點點頭，然後站起身來，踱到窗前，看向窗外廣袤無邊的雨林，留給羅傑一個端正的背影……

　　“羅傑，你知道的， 似乎超出了我的預計。”新月王看了一會兒夜色，忽然說道。

　　羅傑的眼睛眯了一下，對新月王態度的霍然轉變有些不明所以。不過他並沒有表現出來，只是含糊地回答道:“畢竟，我是神眷者嘛。”

　　新月王搖搖頭，卻說道:“不，你很自然且肯定地說出了‘精靈遺族’這個詞匯，並且在言語中暗示了你對眾神創造人類始末的了解，這已經超出了神眷者所知的范疇——因為人類中，對這段歷史的記錄早已散佚。”

　　羅傑晃動酒杯的手停了下來。他當然不會告知新月王他的信息來源，所以只是掩飾性地笑了下，模棱兩可地說道:“歷史記錄或許會散佚，世界卻不會忘卻。”

　　新月王將雙手負在身後，並沒有回應。

　　羅傑稍停了片刻，看新月王沒有再追問什麽，便認為他不過是一時的好奇而已。所以他轉回先前的話題道:“其實我剛才所說的，王上一定都想過，並且比我想的要細致千百倍。但是王上卻仍舊下定了決心，令公主殿下承擔起這份責任，對麽?”

　　新月王仍舊沒有回應。

　　羅傑笑笑，自顧自地繼續說道:“王上的眼界與見識，自然不是我這種混跡於人類底層的小民能夠理解的，我也不敢奢求王上能夠將計劃向我和盤托出。然而，我如果答應指導公主殿下，便等同於將自己綁在了新月王庭的戰車上——綁在了這輛有可能四面受敵、轉眼間便會傾覆的戰車上。羅傑我雖然渺小，但卻也惜命，還請王上明示，為何我會舍命相從?”

　　這就是在討價還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