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多瑞亞斯徘徊了幾日，除了花了些心思打聽到了恩嵐等人的情況，無所事事的羅傑只能翻看樹精靈的魔法書來消磨時間了。新月王庭已經明確禁止他離開多瑞亞斯，看起來用不了幾天，就會對他攤牌了。

　　對於樹精靈限制自己行動，羅傑絲毫不在意。反正蘿莎琳德的魔法儀式結束之前，他哪也不想去。

　　席琳倒是很快就被佩克打發走了。一是因為內森傷重未愈，紅龍團缺乏高端戰力;二則席琳這姑娘腦筋頗為死板，看樹精靈的眼神就像看綁在火刑架上的異教徒似的。佩克也怕她一言不合就在多瑞亞斯大打出手。

　　羅傑雖然知道席琳的性格最近有所改觀，但是想想她與蘿莎琳德曾經的衝突，反而樂得讓她走得遠遠的……

　　不過看起來樹精靈官僚機構的效率實在不怎麽高，羅傑在多瑞亞斯的第六天，才等到七席議會做出決定。而這個決定，還讓他小小地驚訝了一下——因為新月王要直接召見他。

　　不過也只是小小驚訝了一下而已。對於見過維庫王，還罵過人家大先知的羅傑來說，區區一個精靈王其實也沒多大威懾力。反正態度端正，禮節到位就夠了，樹精靈有求於他，總不至於一眼看不順就把他拖出去砍了……

　　接到消息的第二天午後，羅傑換上樹精靈禮服，在宮廷禮官不厭其煩的訓練下，終於在日落之前將該知道的禮節與忌諱都記住了，然後就被帶到了多瑞亞斯的最上層——新月王族的居住地。

　　召見地點是一個小型宴會廳，並不是很正式的場所。羅傑到達的時候，廳內圓桌上已經布置好了刀叉與酒具。餐桌主位上，一個儀態端莊的華服老者正在與身後一個既像侍從，又像管家的精靈說著什麽。

　　看老者臉上溫和的笑容，似乎心情很不錯的樣子。

　　羅傑跟隨禮官上前，按照精靈的覲見禮節，左手挽出一個令他有些尷尬的妖嬈手勢，右手撫在胸前，左腿向前，右腿後跨半步，垂首躬身，朗聲道:“羅傑·克裡茲曼，見過王上。”

　　新月王看著羅傑，笑得雍容典雅。他輕輕一抹錦服的寬袖，伸手示意了一下，說道:“羅傑請起，私宴之中，不必拘禮。”通用語說得倒是字正腔圓。

　　羅傑聞言，緩緩站直身體，但卻仍舊按著規矩垂首看著腳尖，並不以目光直視。對散漫慣了的羅傑來說，這麽做雖然有些拘束，但總體上樹精靈的禮節並不繁雜，比初次覲見埃爾斯特皇帝的跪拜禮要簡易得多……

　　精靈王又寒暄似的問了羅傑兩句近況，羅傑也假惺惺地讚美了下多瑞亞斯的壯麗，於是這次初見流程便風平浪靜地走過去了，羅傑不再需要保持拘謹的姿態。

　　禮官見沒出什麽么蛾子，松了口氣，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後續的事，已經不需要他在羅傑身邊照看了。

　　羅傑作為唯一的主賓入席後，盛在銀盤中的菜肴便像流水一樣被端了上來。隨即，精靈王后也從後堂款款而來，於是羅傑不得不重新站起來，用另一套禮節應付過去。扮相典雅端莊的王后再向羅傑介紹她那三個尚未成年的子女，羅傑自然一一見過。

　　好在方便的是，羅傑可以憑借神眷者身份與王子、王女平等而論，並不需要再學習兩套禮節，對他來說也省心了不少。

　　似乎對羅傑的表現很滿意，精靈王后的笑容相當和煦，而且她的噓寒問暖並沒有程式化的冰冷，讓羅傑心中多了一份暖意。於是他也笑得真誠，

回答的時候更是用心了。　　對於精靈王后的可親，羅傑其實並不意外。這位年逾百歲的賢後是所有新月子民最為敬重的精靈，她的存在，代表著新月王庭懷柔的一面。王庭的律法、王權的剛硬，配合王室成員的溫柔，自古以來就是相輔相成的治政策略。

　　王后與羅傑交談的時候，她的子女便靜悄悄立在側後方，用好奇的目光打量著眼前這個與他們相異的男性人類。

　　王子王女們雖然知道人類神眷者的存在，但卻都沒有親眼見過活的，一時都有些躍躍欲試，想與羅傑攀談。只不過良好的皇室教育讓他們都恪守禮節。在王后應允之前，他們只是侍立在一旁。

　　新月王微笑著看了一會兒，打斷了羅傑如沐春風的過程。宴席已經布置完畢，有什麽話完全可以邊吃邊說嘛。更何況，身為一國之主，他很忙的。吃過飯，還有更重要的事要羅傑辦呢……

　　羅傑當然不會提什麽反對意見。待新月王與王后坐定，他也端坐在屬於他的位置上，等待著開宴的指示。

　　坐在羅傑左手邊的，是新月王后三位子嗣中看起來最為年長的一位公主。她在輕輕挑起裙擺，即將落座之時，小聲對羅傑說道:“你是……神眷者啊，看起來也不是很不一樣嘛。”

　　羅傑轉過腦袋，看著這位皮膚異常白皙、通用語還很生硬的公主，微笑道:“那公主以為神眷者是什麽樣子的?”

　　年輕的公主微微偏著頭，湛藍的眼睛轉了轉，想說什麽，但是卻首先將征詢的目光轉向新月王后。後者微笑著，鼓勵似的點了點頭，她才說道:“大約，是那種，嗯……”她有些小心翼翼地斟酌著通用語詞匯，用甜甜的嗓音說著:“特別虔誠，特別莊嚴，特別高高在上吧……”

　　聽著精靈公主的三個“特別”，羅傑忍不住輕笑出聲。他看了一眼王后，然後對身邊的少女說道:“神眷者與普通人類……嗯，以及精靈也沒有什麽區別。每天都需要吃飯、睡覺;有開心事，也有煩心事。只不過我們能與神溝通而已。而且啊，我們的不同來自於神的眷顧，而不是我們自己的能力——所以，總體來說，神眷者也沒有任何特殊的。”

　　羅傑說得很慢，明顯在照顧這位通用語並不流利的精靈少女。但是對方卻仍舊一副帶著疑惑的樣子歪著腦袋，令一頭本來披散在她身後的閃亮銀發滑落在身前。

　　看到女孩沒有答覆，羅傑不知道她是單純沒聽懂他的通用語，還是沒明白他話中的意思。不過羅傑並沒有再解釋什麽，因為他並不清楚樹精靈對眾神的感覺究竟是什麽樣的。

　　按照光明教的教義，教徒皆平等，然而樹精靈作為“神之棄民”，盡管信奉萬有之神，但是在宗教世界的地位卻一直處在人類之下。羅傑不知道他們是如何對待這種現實地位與理論地位的不匹配……

　　精靈公主沒有說話，王后卻柔聲道:“羅傑過謙了。既然神祇於芸芸眾生間挑選了你們，那你們必有獨到之處。”

　　羅傑挑了下嘴角，用微笑終結了這個話題。他當然知道，王后只是在緩解精靈公主沒有回應帶來的些微尷尬，並非期待羅傑梗著脖子繼續“謙虛”下去。

　　新月王舉杯祝酒，將大家的注意力吸引了過去。幾句祝酒詞之後，這個王室小宴便正式開始了。而看到精靈王無意於酒席間談論正事兒，羅傑也沒有問對方將他召來的原因，便只是一邊應付著王后與她子女的各種問題，一邊品嘗著樹精靈的精製食品。

　　不過羅傑並沒有過多飲酒，畢竟正事兒還沒開始呢……

　　……

　　夜色落下，酒席間的氣氛漸漸平緩。大概新月王覺得前戲已經做足了，象征性地問詢了羅傑幾句，便揮手斥退曲樂，又令自己的三個子女退入後堂。羅傑見狀，知趣地放下刀叉，看向這位席間一直沒怎麽說話的新月王。

　　褐發已現斑白的新月王用餐布擦了下手，站起身道:“羅傑，隨我來。”

　　羅傑微微垂首應了一下，眼角瞥見王后投來鼓勵的目光。他對王后回以微笑，然後緩緩站起身來，落在新月王側後半步的位置上，走出了這間並不大的宴會廳。

　　短短路程的終點是個書房模樣的房間，其上手有張碩大的黑黝黝的書桌，桌子後面擺放著兩把雕工精美的寬大木椅。精靈王在其中一把椅子上坐定，指著侍衛剛剛搬來的凳子，對羅傑說道:“坐。”

　　新月王的語氣有點兒冷淡，不過羅傑當然不會對王者的態度有什麽要求，他只是對那侍衛道了聲謝便坐了下去。侍衛微微點了下頭，退後幾步，便要去將房門掩上。

　　一隻纖手輕輕抵在那即將合攏的門扉上。侍衛眼瞼輕抬，但卻立即低下頭去，因為他看到了新月王后。低頭的同時，他一言不發地又將房門打開了。侍衛的反應正落在羅傑眼中，他眼珠轉了下，看向新月王。

　　新月王的眼神略微有些晃動，但也僅此而已。他端坐在書桌前，目光落在妻子身上。新月王后卻沒有看他，只是非常隨意地對羅傑說道:“我也來聽聽，羅傑你不會介意吧?”

　　王后過於“親民化”的語氣令羅傑有些不自然，不過這並不妨礙他欠身回道:“這是我的榮幸，豈會介意?”

　　王后溫婉一笑，款款而行，坐在了書桌後的另一把椅子上。

　　新月王似是沒有在意這個小小的插曲，只是將目光轉回羅傑身上，緩緩開口道:“羅傑，你可知道，本王為何召見於你?”

　　對羅傑來說，這並不是個難以回答的問題。“除了身為神眷者，我別無所長。”他回道:“想必我溝通眾神的能力，就是王上召見我的原因吧。只是，我想不明白，神眷者數以百計，王上為何會對我更加在意。”

　　新月王點點頭:“對你在意，自然是因為你的獨特。”

　　“我的獨特?”羅傑做疑惑狀。“因為我兼具魔法師的身份?光明教廷與魔法師和諧相處已經有幾百年了，我曾經的法師身份並不是個障礙。”羅傑在“曾經”二字上格外加重了音，然後又補充道:“更何況，既然神眷顧於我，說明神對我的身份也是認可的。”

　　新月王明顯聽懂了羅傑話語中的暗示，所以搖著頭輕笑了下。他當然知道法師與光明教廷之間那“巴不得對方死絕”的和諧關系，不過他對羅傑這種小心翼翼的應付並沒有任何不滿。法師配上神眷者這個特殊組合，確實是羅傑前行路上的一個莫大阻礙。

　　新月王能理解羅傑迫切希望這兩個身份融合在一起的心情——當然，這只是他自己的理解，或者說是羅傑希望他向那個方向理解。

　　“不，你的身份並不令你獨特。”新月王說道:“繼承賈爾斯學派這件事，才令你獨特。”

　　新月王的話令羅傑微微皺了下眉頭。不過這也在預料之中，所以羅傑並沒有多少驚詫，只是帶著點無奈地說道:“看起來，我親愛的導師已經將我的小秘密告訴王上了。 只是不知道，佩克都對王上說了些什麽，還有沒有需要我補充的?”

　　羅傑坦然的態度讓新月王的神色變得玩味起來。他沉默了一會兒，才若有所思地問道:“羅傑，若無禁忌，你可否告知，是哪位神祇眷顧於你?”

　　這個問題，就不那麽容易回答了。如果知道是哪位神祇吃飽了撐得眷顧於自己，羅傑倒是不介意告訴別人。問題是他不知道——盡管身體中的聖者烙印來源於晨星女神，但是它似乎與來自源海的源力有仇……

　　所以這個時候，諱莫如深便是最好的應對之策。於是羅傑笑笑說道:“眾神本為一體，受哪位神祇的眷顧，其實並不重要。”

　　意思就是“我不告訴你”。新月王身為一國之主，地位尊崇，大概很適應這種委婉的拒絕方式。所以他只是點點頭，又問道:“那麽，眷顧羅傑你的那位神祇，對你使用賈爾斯學派的方式施展神術，可有裁斷?”

　　“裁斷?”羅傑的臉上顯出一絲疑惑，對精靈王用的這個詞表示不解。

　　“祂支持，還是反對?”精靈王解釋著。

　　一點異色出現在羅傑的眼神中。他沒有當即回答對方的問話，而是端詳起那位坐在上手位置的一國之主，考慮了一會兒才回道:“祂自然不會反對。否則，我又如何能夠以神眷者的身份，端坐在王上面前呢?”

　　“祂‘不反對’……”新月王沉吟著，重複了羅傑話語中一個很關鍵的詞，然後問道:“但是祂也不支持，對麽?”

　　羅傑點點頭，很隨意地說道:“是的。祂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