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門的是納維。他看到羅傑站在門外，並不顯得驚訝，顯然巧兒的消息已經提前送到了。

　　羅傑跟納維打了個招呼，後者卻沒有回答，只是深深鞠了一躬，然後向旁邊邁出一步，躬身做了“請”的動作。

　　納維的舉止讓羅傑有些小小的不適應——他當時讓納維帶眼睛帶耳朵，但是把嘴給扔掉，沒想到這家夥貫徹得如此徹底，再也不像當年那個隨便操刀子就捅人的愣頭青了。

　　看了納維一眼，羅傑小聲說道:“卡莉現在過得很好，不用擔心。對了，她現在改名字了，叫做佐伊·克裡茲曼。”

　　納維點點頭，冷漠的眼神中流露出感激的意思，但是仍舊沒有說話。

　　羅傑拍拍他的肩膀，從他身邊走了過去。

　　羅傑剛剛進入門廳的時候，恩嵐已經迎了出來。不過看起來他並沒預料到來的客人是羅傑，臉上掛的還是儀式化的笑容。不過當他清來人的時候，立即便換上了一副賊兮兮的表情。

　　“哈哈哈，你到底還是來啦！”恩嵐笑得很開心，本來挺直的腰杆瞬間塌了下去。

　　羅傑沒有立即答話，而是歪著腦袋上下打量了一下這個兩年不見的朋友——他腦袋上的金發一絲不亂，身上的衣服剪裁得體，緊身褲上全是精美的花紋與刺繡，腳上蹬著一雙尖端高高翹起、怎麽看怎麽反人類的短靴……

　　“看起來，你的日子過得不怎麽樣啊。”羅傑搖搖頭，歎了口氣說道。

　　“嗯?”恩嵐的眉毛挑了挑，疑惑地看了羅傑一眼，端起桌上的茶水，抿了一口問道:“何以見得?”

　　“何以見得?！”羅傑反問了一句，卻沒直接回答他，而是將行李扔在一旁，找了把椅子坐了過去，又操起茶杯給自己灌了一大口茶水。

　　恩嵐看著羅傑的做派，白了他一眼，從喉嚨裡嘟囔了一句:“你個窮酸知道個屁……”

　　羅傑心中笑了一下，心說看你這打扮得一本正經才敢出來見客的熊樣，一看就知道誰都不敢得罪，哪像在埃姆鎮那般逍遙自在?

　　不過既然對方嘲笑自己是個窮酸，羅傑覺得也沒必要浪費口舌去爭辯什麽，他要一擊致命，讓恩嵐一點反抗的余地都沒有。

　　“巧兒說的。”羅傑假裝漫不經心地回了一句，果然一下子就把恩嵐打擊得滿臉苦相。

　　尷尬了幾秒鍾，恩嵐的臉色便回復了正常。他跟羅傑一樣，雖然好面子，會隱瞞自己的窘境，但是一旦這種窘境暴露在人前，他們卻並不會惱羞成怒。兩個人有著一個類似的宗旨——可以因為某種目的掩蓋事實，甚至歪曲事實，但是絕不會厭棄甚至懼怕事實。

　　恩嵐尷尬的時候，納維很長見識地拎起羅傑的行李，從二人眼前消失掉了。羅傑對納維的舉動很欣慰——懂事的人，便識得大體;識得大體，以後為了佐伊出頭鬧事兒的可能性就更小了，嗯……

　　沉默了一會兒，恩嵐放下用作掩飾的茶杯，苦著臉說道:“確實過得不怎麽好。兩年前訂了個目標，不僅沒完成，還差點把老本都賠光了。要不是止損及時，我現在住的這房子都得給賣了……”

　　羅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屋子，聳聳肩，表示自己無法“感同身受”，便去倒了第二杯茶。

　　恩嵐自嘲地笑了一下，岔開話題道:“路上還順利麽?累不累，要不要先休息一下?”

　　羅傑搖搖頭道:“船上無所事事地待了好幾天，快把這個月的覺都睡出來了。

晚飯前就聊聊天吧。”　　恩嵐點頭，令仆人送上一些水果，兩個人就陷在椅子裡聊了起來。羅傑先說了自己在傑爾曼的經歷。自冰魔女消失，已經有一年半了。她的影子漸漸沉到心底，已經不再令他時時悸動了。

　　現在的羅傑，終於能夠坦然向恩嵐訴說那些跟她有關的事情了。

　　恩嵐聽得興致盎然，時而哈哈大笑，時而沉默不語，還有很多時候會嘲笑羅傑的膽小怯懦，但是慢慢地，他的神色凝重了起來。當羅傑把能說的都說了一遍之後，恩嵐竟然還回味了半天。

　　“魔族有異動，上面那位要打仗，教廷也坐不住了，關於本源之海的消息也越傳越廣，這天真是要變了啊。”恩嵐用手指敲著桌子，思索了良久，皺著眉頭說道。

　　羅傑沒有接恩嵐的話頭，而是轉口問道:“你這邊有什麽重要消息麽?”

　　恩嵐搖搖頭道:“我的經歷有限，這兩年一心想發戰爭財來著。除了知道上面要打仗，也只是聽說了一些跟本源之海相關的流言。對魔族和教廷的事兒，幾乎一無所知。不過家裡肯定知道得多一些。我會去問問，就是不知道以我的權限，到底能拿到多少有價值的消息。”

　　“嗯。”羅傑答應了一聲，繼續說:“其實若是眾神真的回歸了，其它的事情，都會被壓製下來。有萬神殿在天上盯著，魔族肯定不敢動彈，我想就是上面那位，也不敢輕啟戰端吧?”

　　恩嵐搖搖頭說:“如果是真的，那確實如此。不過這次本源之海的消息有些蹊蹺，教廷方面太安靜了，流言都是從其他渠道傳出來的。按理說，如果眾神回歸，最應該興高采烈的是教廷才對。”

　　“我也有此懷疑。”羅傑說道:“馬格斯本源離體之前留了一封信，大意是說眾神回歸了，教廷的家夥們就要遭殃了，這讓我感覺很奇怪。萬神殿沒道理對教廷動手啊?所以我想查查二十年前的教廷分裂事件到底是怎麽回事，但是至今一無所獲。”

　　“這件事兒我倒是可以幫你看看家裡有沒有相關資料留下。”恩嵐說道，摸了摸下巴，又繼續問道:“至於咱們那個學院長佩克·杜蘭德，以及芙蕾雅·普羅德摩爾，他們兩個人很有些蹊蹺。”

　　羅傑點點頭說:“確實如此。怎麽看都覺得這兩個人身上的秘密不簡單。只是，我對他們一無所知。你還有余力麽?這兩個人也幫我查一查，尤其是佩克，我很想知道蘿莎琳德現在的情況怎麽樣了。”

　　恩嵐搖搖頭說:“我現在可以調用的資源很有限，只能在本源之海方面多投入一些。”

　　“應有之意。”羅傑點頭道，並沒有因為恩嵐的拒絕而不快，畢竟，他最關心的也是眾神的動向。想了想，他繼續問道:“另外，你這裡有關於魔界的資料麽?我能找到的，只是一些小說畫本之類的，完全沒有參考價值。”

　　“跟魔界相關的資料，在哪裡都不多。如果我能找到的話，會給你帶過來的。”恩嵐答應著，又問道:“聽說你現在神術了得?”

　　羅傑搖搖頭，說道:“在治療術方面，估計不亞於埃姆鎮主教。但是在其它方面投入的精力很少。”

　　“那，治療術能厲害到什麽程度?”

　　“現在把你的三條腿都敲斷，我可以在半小時之內讓你能跑能跳能搞女人。”

　　恩嵐低下頭看了看自己的腿，表示不想嘗試一下，便繼續問道:“那你有沒有嘗試接觸本源之海?”

　　羅傑又搖頭:“馬格斯的筆記中記錄了連接本源之海的方法與心得，但是我不敢嘗試。”

　　“神不會膚淺到跟你一個凡人計較些什麽吧?”恩嵐笑道。

　　羅傑聳聳肩:“我可不敢拿自己的小命去嘗試。雖然跟光明神單挑是個笑話，但是我這信仰水平，跟‘虔誠’可是一點兒都站不上邊。”

　　“是啊，魔法師身份，本身就意味著‘褻瀆’。”恩嵐點頭，表示理解。

　　兩個人又聊了一會兒莫爾跟他的一幫小要飯的，便將話題轉到了恩嵐身上。

　　相比較於羅傑那多姿多彩的、死去活來的生活，恩嵐的日子確實簡單到可以用一句話來概括:他確實一直盡心竭力地想發一筆戰爭財來著……

　　給自己倒了杯茶，恩嵐便開始講述他這兩年的日子。這一次，他倒是不再像以前一樣，刻意隱瞞自己以及薩維德拉家族的底細了。

　　恩嵐是個紈絝，但他是個與其他富家子弟不太一樣的紈絝——他竟然喜歡學習！不過，他喜歡學習與“有沒有上進心”無關，那只是他的愛好。就好像他喜歡做出吊兒郎當的樣子把長輩氣得胡子亂顫、喜歡帶著一群小流氓出門欺負人、喜歡在漂亮女人面前炫富一樣簡單。

　　但是這份愛好，在長輩的眼中卻有著完全不同的意味，所以他成了薩維德拉家族的第二順位繼承人。

　　薩氏家族的第一順位繼承人，是恩嵐堂哥——恩嵐父親長兄的長子，一個四十多歲的名叫皮爾遜·薩維德拉的中年人。

　　皮爾遜之所以是家族第一順位繼承人，首先是因為他的父親本身就是薩氏家主;其次他雖然不是愛好學習，但是學習得卻很努力，身上也沒有那些富家子弟常有的惡習。

　　因為有這樣一個鐵板釘釘繼承家業的堂哥，雖然身為第二順位繼承人，恩嵐卻從來沒有過爭權的念頭。於是他就放任自己，跟退休的老爹搬到了埃姆鎮這個小地方，倚靠薩氏家族的強大背景，成了鎮上最肆無忌憚的流氓頭子。

　　恩嵐尚且如此，家族的其它子弟更是連競爭的想法都生不出來，全都一副吃喝玩樂的架勢，將整個家族的壓力都集中在主家身上。

　　然而三年前，掌管家族三分之一生意的皮爾遜做了一個錯誤決策，導致薩氏丟了對一座大城的主導力。雖然說起來這並不是一次令家族傷筋動骨的失誤，但是在打擊之下，常年承擔著家族壓力的皮爾遜卻生了一場大病……

　　皮爾遜的家主父親已經年邁體衰，眼看著撐不了幾年了，而皮爾遜膝下三子年紀尚小，所以整個薩氏似乎找不到另一個合適的家主繼承者，這著實讓老一輩開始心驚膽戰了。

　　盡管沒用幾個月，皮爾遜便已經痊愈，重新操持起家族產業，但是薩氏的長老會卻不得不考慮開始鍛煉其他順位繼承人的能力，以便在主家遭受重大打擊的時候，仍舊有人能夠站出來撐起整個家族。

　　於是恩嵐便悲催地結束了他欺男霸女的流氓生涯，被發配到帝都，在皇家魔法學院進修的同時開始熟悉家族在帝都的產業。

　　恩嵐雖然對家族生意沒什麽特殊的愛好，但是他卻有一個很好的信念——要麽不做，要麽做好。家族並沒有對恩嵐有太多要求，只是希望他能夠熟悉一些生意上的套路，但是恩嵐卻想在這個位子上做出一些成績來。

　　於是，在一番鑽研下，恩嵐敏銳地發現了一個切入點，令他有機會撈一票大的。而這票大的，就跟彼得三世正在策劃的、兩個帝國之間的大戰有關了。

　　彼得一家都是不錯的皇帝，在他們祖孫三代的統治下，埃爾斯特帝國蒸蒸日上，雖然底蘊尚缺，但是在武力上卻已經冠絕大陸了。彼得三世繼承了初代大帝的雄心，也繼承了他父親“愛民”的思想，於是，盡管帝國要發動一場浩大戰爭，彼得三世卻不想增加稅收！

　　打仗當然要錢！彼得三世的軍部幕僚團謹慎地算了很久，得出的結論是，如果戰爭順利到勢如破竹的程度，那麽國庫大概能支撐一年零兩個月的傾國之戰。如果打成對攻性質的消耗戰，那麽保守估計，國庫只能支撐六個月。

　　所以，如果不加收戰爭稅，帝國的經濟很可能過不了這一關——畢竟阿迪娜帝國不會膽小到半年就投降，乖乖交出彼得一家垂涎已久的阿肯色平原……

　　彼得大帝表示自己會想辦法，於是將整個帝國的巨商都召集到裡斯城，開始拍賣還沒到手的阿肯色平原上的一些利益。

　　彼得三世定了基調，於是一場浩大的官商談判便在帝都的“西烏爾特的黃金殿堂”開始了。

　　不過談判持續了一個多月，彼得三世基本沒撈到什麽錢。這種情況的出現，不得不歸咎於他將基調定得太高了。

　　彼得三世規定，阿肯色平原的土地一寸都不可出賣;平原上一切與民生緊密相關的事物不準商人直接插手;任何出賣的利益都必須設定一個年限，最長為二十年。

　　這個世界上什麽最值錢?當然是能夠出產財富的土地！大戰之後什麽最賺錢，當然是跟民生息息相關的產業！什麽最能吸引商人?當然是世代穩固的收入來源！彼得三世將這個基調定下，讓滿懷期待的巨商興奮趕來，卻恨不得拂袖而去。

　　小打小鬧的合同簽了不少，但是距離支撐一場大戰的軍費還差得跟瓊文河入海口一樣遙遠……

　　彼得三世還打算賣些貴族頭銜，結果也只有一些暴發戶來購買。真正有實力地位的巨商又怎麽會在乎那種沒有封地的空頭銜?

　　最終，彼得三世發現，似乎還是得坑老百姓才能湊夠軍費。

　　恩嵐就是在這個關節上，找到了發戰爭財的方法。

　　坑老百姓，到底怎麽坑，絕對是門藝術。直接加收戰爭稅這種簡單粗暴的手段是沒有前途的，恩嵐想的辦法是發行紙幣，催發一定量的通貨膨脹，帝國國庫自然就充裕了……

　　“發行紙幣”也不是什麽新鮮玩意，遠在另一片大陸上的帝國完全紙幣化已經有三十多年了。彼得二世在位的時候，財政部長經過一番調研後，也向內閣提出了詳盡的紙幣化方案。

　　但是當年的皇帝思慮良久，還是拒絕了。明面上的原因是皇帝不願與民爭利，但出身薩氏的恩嵐知道，二世之所以拒絕是因為另外兩個原因……

　　其一是擔心阿迪娜帝國的金融狙擊。大帝雖然趁著阿迪娜人玩命內卷的機會開創了埃爾斯特，但是底蘊深厚的千年帝國在財政上的優勢是新興帝國所無法比擬的。發行紙幣固然可以令拮據的財務狀況大大好轉，但是這種手段簡直一定會被未來的執政者濫用，最終會給敵人更多操控國內金融體系的機會。

　　相比較而言，幾乎完全掌控了帝國境內貴金屬礦藏的皇室更傾向於發行含金量更低的劣幣，畢竟更可控……

　　其二則是皇帝也很擔心那些喪心病狂的民間資本。如果他們不趁著這個機會把十口鍋九個蓋的把戲玩到極致，他們就不配生存下來……

　　既然這個圈錢方案已經被前任皇帝拒絕過了，內閣自然一時半會兒也沒往那個方面想。而恩嵐則猜測，正因為缺錢而愁白頭的三世未必會拒絕，於是他的腦袋活泛了起來……

　　不過恩嵐也知道，發行紙幣雖然繞不開像薩氏這種民間金融組織，但終究是政府行為。而且出於對嗜血的民間財團的不信任，三世必定會極力壓製它們借機騰挪的空間。

　　所以恩嵐想將這個想法變現，就必須保證自己能夠讓薩維德拉家族分一杯羹，而不是只能接點湯。

　　於是恩嵐開始策劃如何令薩氏在這場浪潮之中變成弄潮兒。

　　這個時候，他父親當年在政界的關系便有了用處。在這段時間中，恩嵐一直是在謀劃、拉攏、交易、遊說、賄賂中度過的，以至於禮節性的微笑都成了習慣。

　　恩嵐沒想讓主家參與到這件事之中，一則他只是想獨立搞一票大的來證明能力，成功了自然揚眉吐氣，失敗了大不了放棄繼承順位——在第一順位繼承人遙遙領先的情況下，第二順位跟第二百順位沒有本質區別。

　　二則，最近薩氏過得並不安生。就算主家願意行險一搏，也不會容許大量資金向帝都湧入。因為無數隻競爭對手的眼睛都在暗處盯著薩氏，他們會像群狼一樣吞噬薩氏資金流出造成的空缺，帝都也會因為薩氏的異常舉動而警惕起來。

　　因此，恩嵐能夠調用的人力、物力並不多，他不得不將有限的資源都用在刀刃上。

　　薩氏在帝都的產業雖然不少，但是零零散散的涉及到各行各業。在對資源的統籌過程中，恩嵐發現了一個名叫薇瑞娜的女人的籌算天賦，便提升她掌管了財政大權。

　　這個女人每天的工作就是從薩維德拉家族的產業中擠壓油水，使其能夠在穩定不崩潰的情況下，給恩嵐提供更多的流動資金。

　　薇瑞娜做得不錯，讓恩嵐有錢可用的前提下，並沒有讓薩氏在帝都的產業崩壞到令主家懷疑的地步。

　　不過沒多久，那個女人就背叛了。而她背叛後投奔的對象，則需要開啟另一個故事才能講得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