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關上了,房間一片昏沉。
雲翊眼中的光芒收斂,一步步走到老者面前三步遠的位置。
“你可以聽一炷香的時間。”
老者指向雲翊身前的實棉蒲團,其上有一個海螺。雲翊拿起海螺盤腿坐下後,老者才撚起扶手上最後一支線香,刮擦火鐮點燃火絨,將那細香點燃。
昏暗的房間裡亮起一點紅色。
雲翊不敢怠慢,將那海螺貼在耳邊仔細聆聽。
較低的噪音,以及一種更強的獨特的聲音。
昏暗與安靜將一些束縛解開,低低的噪音將耳朵馴服,想象由那奇特的風聲牽引騰空。好似一雙翅膀壓下濕潤的風,呼呼的響聲領著雲翊向上飛去,空氣中漂浮著……
閉著雙眼的雲翊眉頭大皺,這香的味道太濃,嚴重干擾了他的觀想構建。
“能不能……”
“不行。”老者說一不二,語氣中的濃重權威感令雲翊下意識不敢辯駁。
雲翊重新將那海螺放到耳邊,再次嘗試觀想。
兩刻鍾轉瞬即逝,老者敲了一下扶手,將雲翊驚醒。
“時間到了,你可以出去了。”
雲翊臉龐通紅,起身將海螺放回蒲團上,行禮道別。
他怎麽也觀想不出,最後竟然睡著了。
雲翊走後,那老者面無表情地將香灰收進袖子裡,又推開窗子,使房外後堂的燈光照射進屋內。喧鬧聲也一並湧進來,將安靜的空氣打散,使殘留的氣味隱藏進珍饈的香氣裡。
“你又欠我一個人情。”老者收起海螺,推門離開。就像他進入這房間時一樣,他離開時同樣無人察覺。
……
雲熙舟將一杯溫開水遞給雲翊,問道:“如何?”
雲翊雙手捧著杯子支支吾吾。
杜子遠笑道:“看來表弟和我一樣,隻覺得這種形式徒增繁瑣,並不認為其神。”
雲翊很想說這海螺其實相當高明,只要靜心聆聽,總能一步步將想象修正至與那聲音共振。之後的修煉只要一步步將想象修正,使之越來越和諧,就能完成觀想圖景的構造。當然,這一切的前提是沒有干擾。
人的感觀各自獨立又相通,觀想圖景又是建立在感覺與反射上的,具體的器物並不是最重點,關鍵是這些景象給武者帶來的感受。比如楊仁傑的閻羅貼,十殿閻羅長什麽樣每個人不同時期心裡都有不同的認同,但是對死亡的恐懼和對輪回的畏懼是“絕對的”。觀想的核心便是這些意識層面的“絕對”,實質是唯心的、非物質的“客觀”,也因此,稱之為“神”。
當觀想構築出腦海中的“神”與“神的存在”——圖景,加上通念的本領,就能突破宗師精、氣結合的局限,將神也融入其中,一舉打破凡人的桎梏將武力推向更高的層次,這便是“神通”的另一種解釋。
既然杜子遠已經隱晦地表示其未從中領悟到神通,同樣一無所獲的雲翊也沒必要自討沒趣地唱反調,微紅著臉說道:
“小弟確實沒從中領悟出完整的觀想圖景,只是其中有觀想法應當不假。”
雲熙舟摩挲了一下留著精心修剪的胡子的下巴,略作沉吟,問道:
“是不是時間不夠?”
雲翊點點頭,又補充了一句:
“還要換個地方。”
至少要讓空氣流動起來,領悟失敗不止是那香氣的影響,觸覺也是很重要的一環。
“我明白了。”雲熙舟心下計定,
招來站在他身後的雲家小廝,讓他去與囚鮫樓小廝接洽,再由對方向李靖元通報雲氏對這觀想法傳承之物的鑒定結果。 片刻之後,李靖元與韋世桓各端著一杯酒走到欄前。
無數囚鮫樓小廝仿佛接到信號的螞蟻,迅速將各桌清理好並一道道不停地上菜。
“諸位!”李靖元聲音洪亮,“囚鮫樓白天七十二寶已經全部鑒賞完畢,真武劍派至高神通‘禺號蹈海’傳承之物已經得到趙國各族的認可,所有有意品鑒者均可按之前顧代掌門所言與其交易。”
“此間消息,還煩請諸位遠播!”
李靖元舉起酒杯:“李某在此謝過諸位!”
“雖然白天發生了一些小小的不愉快,但李某絕不會讓這些插曲損害囚鮫樓與諸位的友誼。更不能壞了世桓兄弟為我撐場的一片好心!”
“因此夜賞三十六寶的第一件就送予諸位!”
李靖元將酒杯遞到一旁的韋世桓手中酒杯之下,與此同時下方紅台上另一位乾淨又有朝氣的小廝唱名道:
“第一寶,南洋神器,無暇琉璃杯!請諸位品鑒”
一個個紫銅做底、覆以金箔的奇模怪樣的白淨琉璃杯被擺在各位賓客面前。
這些杯子無不歪七扭八,隻勉強有個容器的形狀,要不是以紫銅做了個底,這些杯子甚至在桌子上立不起來。
但即便其形狀是如此的醜陋,但是那透明無暇的質感實在令人怎舌,比之裝武聖血的綠琉璃瓶要透亮不知幾倍!
二樓諸位公子面前的琉璃杯則要好看一些,至少像個杯子了,只是上下厚薄不均,且形狀偏圓。
“世桓啊,夾在中間,我也很難做的。還請你多多體諒。”李靖元輕輕和韋世桓碰了下白玉酒杯,“這套琉璃杯我自己都舍不得用,如今次一些的都以你的名義送給他們了。最好的兩隻愚兄一件沒留,現在都在你的馬車裡。”
樓下的小廝在杯子都擺上後繼續大聲說道:
“此無暇琉璃杯一共四十八隻,乃南洋地火噴發帶出的先天寶物,其地野人以為神跡,奉為神器。我囚鮫樓以黃金、絲綢無數,美酒、山珍無數才勉強換來。為顯露其本色,僅以紫銅貼金做底,以為酒杯。”
“正所謂‘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以此杯獻於為天下禦北的趙國諸位實在合適!”
一支支別致的酒壺被端上來,往那透淨的琉璃杯中倒入鮮紅的酒液,將那本就不凡的琉璃杯襯托得更加珍貴動人。
“囚鮫樓自然清楚趙國不缺西涼葡萄美酒,但還是要自賣自誇一番,請諸位品嘗我囚鮫樓所釀造的美酒——‘赤霞珠’。”
一樓一人僅得一杯,二樓則每桌一壺。
“這葡萄美酒是愚兄自己用太原府所出葡萄複原的魏征古方,唐太宗評‘玉薤勝蘭生,翠濤過玉薤。千年醉不醒,十年味不敗’,這赤霞珠比之魏征的翠濤絕不遜色。”
李靖元含笑與韋世桓說道:
“古有鬥酒博涼州,亦有魏征獻酒。愚兄這赤霞珠還是第一次在趙都亮相,要它美名遠揚,還請世桓助力。”
美酒倒上,眾人還未執杯,又來幾位小廝,用象牙箸夾起身後奴婢端著的銅盆裡泡著的赤粉色珍珠,每杯一粒,落進酒液中。
“唐時豪放,好以金杯盛酒。今人不輸古人,以南洋神器,附之寶珠,請趙國諸位一品我囚鮫樓的美酒‘赤霞珠’!”,那小廝大聲說道。
李靖元將酒杯湊到嘴邊,低聲笑言:“古,怎麽能勝今呢?”
韋世桓哈哈大笑,一飲而盡。
“李兄,不要太小氣。”韋世桓將手中玉杯放下,接過小廝奉上來的精致琉璃杯,走到欄邊高舉起赤紅的酒液,高聲道,“各位能來此捧場由日至夜,乃是我韋世桓之榮幸,請諸位開懷暢飲,今夜不論喝多少都由趙都韋氏結帳!”
身後同樣一飲而盡的李靖元一哆嗦,差點嗆著。
酒宴的氣氛由此熱烈起來,觥籌交錯,一杯又一杯美酒飲下腹;筷著往來,一盤又一盤珍饈變作狼藉。
夜賞諸寶也粉墨登場:小孩兒頭顱大的夜光珠、南洋的金神像、南漢宮廷的舞姬樂團、吳越蠻酋的雄風秘藥、海外“大秦”的皇帝金盔……每一件都比之白天要“俗”,也更能激起叫好聲。
第二十一件甚至是南漢公主,卻是當今南漢皇帝劉守素殺兄奪位後行其祖父劉晟故事,殺死了包括其兩位兄長劉守節、劉守正在內的幾乎所有兄弟姊妹。
囚鮫樓於其父劉鋹在位時建立並迅速發展壯大,是為其斂財聚富的重要工具,自然與幾乎所有南漢宗親有所接觸。只是如今怎麽救下一位公主又將其公然售賣,個中緣由就不為人所知了。
那位公主,或者該叫郡主,像牲口一樣在紅台之上展示其肢體健全,又露出牙齒,任由人觀察。介紹她時小廝格外強調此公主乃完璧之身,為其驗身的奴婢就綁在台下,那奴婢整齊的衣領下露出半個刺青“鮫”字。
袁玄琮擲杯離場。此酒甚烈,他隻喝了一杯。
宴會熱烈的氣氛絲毫不受影響,天山雪蓮、千年靈芝、定情蠱……天材地寶一件又一件呈上來,甚至有一隻迷蒙著眼的幼獅。
第三十件是一個剛剛從冰窖裡取出的嚴格密封的大壇子,裡面裝著四十年前於金陵斬首的南漢“赤軍”領袖張遇賢。
此義士骨血,可治癆病,能醫寒疾,更可做千方之藥引。
有些人已經迫不及待要開始交易了。
“第三十一寶,天下傳說,梟羽密信!請諸位品鑒!”
空氣突然安靜下來。
一位小廝端著托盤一步步走向紅台,楠木盤上躺著一個深黑的信封,其上粘著一枚巨大的白色羽毛。看樣子是某種鳥類的次級飛羽,除末端有一塊黑褐色的斑塊,其余皆是雪白,而且實在長得誇張,足有九寸。
“蠢貨!”杜子遠失望透頂,將手中烤羊腿丟回那巨大的木盤。
雲翊結束運氣,睜開眼疑惑地看向雲熙舟。
樓下小廝的講解適時響起:“梟振羽而後楚崩。三年前不仁樓派出三把‘天劍’,在同一天正午於三處軍營中分別刺殺三位將軍。衡州張文表死、長沙府周保全死、大魏將軍曹彬重傷退兵。”
“一封密信,新楚苦苦恢復的局面立馬又成了一團散沙,同時整整拖延大魏收復荊楚至少兩年。以至如今張從富仍舊據有武岡桂州等地。”
“只要將要刺殺的人名寫在信內,哪怕會折斷‘天劍’,不仁樓也將不余遺力地幫你。當然,前提是你付得起那昂貴的價錢。也正因此我囚鮫樓才能從南漢皇室處購得此信,請各位仔細思量。”
這就是最近幾年江湖上最熱的傳說。
雲熙舟搖頭:“這種東西拿在明面上賣,哪個敢買?接下來只要有人死於刺殺,那就是黃泥巴落褲襠。”
江湖人對這種個人武力顛覆天下格局的故事推崇至極,可雲熙舟、杜子遠等大族子弟絲毫不以為然。畢竟所謂“天劍”也不過宗師,就算是武聖也只能殺有限的幾個人,根本沒法簡單粗暴地完美解決他們的問題。不仁樓的天劍當然厲害,但若不是關鍵時刻出劍,也只是浪費罷了。就比如那小廝口中的密信使用者——後蜀皇太子孟玄喆。
殺了張文表、周保全又如何?荊楚只會出現新的軍閥,就像那原本聽屬於周保全的張從富,還不是可以糾集起足夠的軍隊割據一方?刺殺曹彬而使大魏退兵更是可笑至極,不過是因為大魏眾將都畏懼他們的武聖皇帝張永德!無君命,不得出一兵一卒,既然任命曹彬為帥,則其余將領但敢越權,回去後都是一個死字!
二十三年前趙匡胤陳橋兵變,張永德宮門前突破武聖,陣斬好友趙匡胤,又於后宮逼死柴榮第四子、年僅八歲的周恭帝柴宗訓。點檢為天子,點檢為天子!竟真讓前殿前都點檢張永德做了大魏天子。可殘忍奪位以來,天下的批評竟使這位野心家畏手畏腳起來,整治後周之朝廷與疆域竟花了他整整八年!
若不是他還和當年高平之戰時一樣,親冒矢石領軍抗遼,大魏早就人心崩散。可穩固統治後這位王者又開始後悔,他一位一位找後周前臣,希望還政不知所蹤的柴榮第七子、蘄王柴熙誨。但誰敢應言?張永德將他們全部流放,趙國司農寺卿魏鹹信及其父魏仁浦就在其中。
問過文臣,又問武將。他問符彥卿,符彥卿於洛陽告老。他又問王彥超,王彥超降階頓首,言陛下真天子也,次年致仕。他又去問白重讚,六十歲的宗師白重讚卻要求與天子比武,死於力竭。觀遍天下,高平之戰時並肩作戰的老人已經少有,他便在起兵反魏複周的李重進墳前呆了整整十天。
回都後張永德和雲祺林一樣,將開封皇宮獨立於世。同時所出政令都變得極端與嚴苛,所有朝臣不合其意的都會在退朝後中風,所有武將膽敢擅自行動的均於半夜心梗。於是八年之後又三年,大魏亂命頻出,朝廷幾乎癱瘓,無人敢上朝。
直到後周老臣魏仁浦去世,死前隻念了十八遍“柴榮”。
瘋狂的武聖好了一半。他開始效仿周世宗,逐步信賴朝臣、勵精圖治,當年開恩科廣納賢才,次年恢復科舉,按後周之例每年一次。又三年,開武舉,天下鹹服。
可惜還是半瘋。其行事無章法,對待朝臣如治軍,事不成輕則罷黜,重則斬。雖在接下來的幾年內積蓄了實力,整頓了後唐遺毒又安撫了吳越,但錯過的時間不會回來。
後周被迫承認的朗州大都督、武平軍節度使周行逢割據楚地,厲精為治、體恤百姓、反奢反腐、革除淫祠、羈縻蠻族,楚地趁這十多年的時間迅速恢復。同時還解決了自身內部的矛盾,除了張文表與被潘叔嗣所殺的王逵,其余“十指揮使”均被周行逢誅殺。這才有其子周保全建國新楚,因在南楚(馬楚)之後,也被民間俗稱為後楚。
一如張永德當年高平之戰後夜裡對柴榮所說:“(樊)愛能等素無大功,忝冒節鉞,望敵先逃,死未塞責。且陛下方欲削平四海,苟軍法不立,雖有熊羆之士,百萬之眾,安得而用之!”
他瘋癲的刑罰毫不念情,不論先前是否有功,只要膽敢逾越權責就會在一夜之間消失。為攻佔荊南,這六年來被張永德處死的將領比戰死得還多。
因此雲熙舟等人才認定曹彬部下急於退兵只是擔心違逆他們的瘋皇, 但凡換個正常皇帝都絕不可能立刻退兵。等待後蜀大軍的不會是任其宰割的湘楚腹地,而應當是大魏兵馬的迎頭痛擊。畢竟曹彬率領魏國積蓄了十年的大軍出發,絕不可能只是回應張文表的求援。
只是賭贏了罷了,並不能為這“梟羽密信”增添哪怕一毫分量。
不過也許囚鮫樓本就不是來售賣此物的。
眾人看著這副烏黑的信封與其上長長的白羽,都沒有太大的動靜。直到囚鮫樓將那信封端下去,眾人才議論紛紛。
“張兄,這囚鮫樓是在警告那些江湖人士?”韋吉悄聲道,“畢竟以他們的財富,應當什麽都付得起。”
張喆深以為然。不過他並沒有接韋吉的話茬,因為這密信下去之後要上來的就是今天最後一件寶物了。
白日地煞七十二寶之首乃是武林第一寶物觀想法,那麽夜晚天罡三十六寶之首又會是什麽?如何能壓觀想法一頭?
喝了好幾杯赤霞珠後,醉仙居的老板張喆已經完全服了這“猛蛟龍”,更加佩服能將這囚鮫樓收入麾下的趙都韋氏。明明是客,微醺的他在看到武林名宿們震驚於“梟羽密信”時,竟已經有些與有榮焉了。
“來吧,讓諸位看看囚鮫樓最珍貴的寶物!”張喆在心裡大喊。
紅台上的小廝深吸一口氣,最後一次唱名道:
“蟾宮清冷難消受,敢請鴻鵠駐此枝!夜賞三十六寶,最後一件,永鎮天罡!天外奇物,珍瓏棋盤!請諸位評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