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錦衣看著那小少年一步一步從樓梯上下來,腦海裡響起昨天李靖元給自己的叮囑。
“不要在趙都和那幾大家族起衝突,否則就是十條命也不夠你死的。”
雲翊對梅錦衣行禮,他僵硬地回禮。
如果錯過這一次,還要等多久?
身體一天比一天差,而她已經證就武聖一年有余,錯過這一次,還有下一次嗎?
錯過這一次,錦花堂將第三次消失在世上。
我這還算是武聖?
在得到囚鮫樓總管的示意後,那特意沐浴更衣的清秀小廝打開了琉璃瓶的塞子。
只是普通的血液,但是新鮮得過分。
雲翊略作思索,叢叢青竹扎根虛空,稀碎的竹影下,那琉璃瓶好似晃動了一下。
汩汩鮮血從小瓶口湧出,沿著光滑的瓶身溢滿托盤,深赤的濃稠液體如柱落下,快速浸透紅台,又沿著那小廝的白衣往上染去。
青竹開始搖晃,仿佛高處大風起,帶來令人背心鏽蝕的沙沙聲。
鹹腥味鑽進了雲翊的鼻腔,霎時間虛空中的青竹變得血跡斑斑。竹葉仿佛開始生鏽,竹枝快速脫水變黃,竹稈上的青色開始一絲一絲剝落。
無止境的衰敗中一隻手臂從那綠琉璃小瓶中撐出,遇風便長,足有一丈長。刻滿丘壑的皮膚,令人口乾舌燥的指甲,變幻不休的肌肉。那隻手毫不猶豫地伸向雲翊腰間的桃木劍,掀起洶湧的海風,壓得所有竹子倒伏,恐怖的浪濤聲如同巨獸的哼鳴,將雲翊的心神攝入漩渦之底。
雲翊捂住鼻子,揩去流到上唇的鼻血。
“梅前輩,你差多少氣?”
梅錦衣神色凝重,他終於明白李靖元那話是什麽意思了。如果九大家族的子弟個個都如眼前這位少年,那他的確十條命都不夠死。
飛身下來急忙將塞子塞回瓶口的囚鮫樓總管又退回樓梯的轉角,仿佛是一尊機關,只是對雲翊的關注更多幾分。
樓內眾人都覺得莫名其妙,這位小公子只是遠遠看了那武聖血幾息,明明什麽也沒發生,怎麽氣氛突然這麽凝重?
要不是一旁的“君子劍”袁玄琮前輩也靜靜注視著那小公子,柳泉裁都要忍不住開口評價這武聖血名實不副了。根本平平無奇嘛!不說和那寶光四射的南珠雕相比,就連那寶刀綦毋悔都比之光亮神異。這和普通人的血液有何區別?除了它用琉璃瓶小心翼翼地裝起。
“這事江湖人盡皆知,我也不必隱瞞。”梅錦衣答道,“我少了半身之氣。”
“這裡不夠。”
“我難道還有別的選擇嗎?”
“……”
梅錦衣對著樓上的顧慎言說道:“我這有一份秘藥的君丸,其佐輔藥方我也有,只要小兄弟你按方抓取必能成功。”
“在下當年能枯坐墳前而晉升宗師就是吃了半丸。”
“可前輩你在墳前枯坐了十年。”顧慎言也來到欄杆邊,“太長。”
“而且吃了另外半丸的李錦輿直到四年前才晉升宗師。”卻是杜子遠看熱鬧不嫌事大,“就在你復仇成功、晉升武聖,又大起大落的那一天。”
“這藥說不定根本沒用。”
聽了杜子遠的話,顧慎言也微微點頭。
“那是因為此藥唯一有效的成分便是君丸中的晶蠶卵,所有輔藥不過用來激活其活力。”梅錦衣歎道,“直到我為吊住性命四處求醫問藥時才知道,晶蠶一卵兩室,師弟吃的是空室,
根本無效。反而分去輔藥,使那晶蠶未完全醒來,空耗我一年時光。” “即便如此,我步入宗師之境實際也隻用了兩年。”
顧慎言點頭,其實這些信息他早就從囚鮫樓那兒得知了,只要用功不怠,服用“白猿拈花”所持秘藥後,一年內當是能晉升宗師。故意問他無非是想知道這份秘藥的主成分到底是什麽。
秘藥當然不會就這麽簡單,生吃晶蠶卵必然是不行的,但知道主材以後遇見便可留心收集。雖然在場諸位誰也不知道這“晶蠶”到底是什麽,畢竟醫家給已有藥材另取新名來隱密藥方也是傳統。
“還有其他人有意爭取嗎?”顧慎言對著雲熙舟問道。
雲翊悄聲將自己的判斷告訴了二哥。
“一臂。”
雲熙舟點點頭,已經夠多了,自己兩個弟弟還不知道要用功,即便給他們服用秘藥也難見成效,不如先換這無價之寶。少一服藥以後還可以再找,錯過這一份至高之氣以後可再難遇到。
雲熙舟對寧頡郃拱了下手,再對顧慎言說:“這武聖血雲家要了,事不宜遲,可以開始鑒定貴派至高武學了。”
顧慎言不置可否,回頭看了一眼李靖元,又想起總管對自己的關心,終是放棄了搗亂的意氣想法。
“多謝公子抬舉,我看這位小公子還需要休息一會兒,就讓其他幾位公子先行鑒定神通吧?”
雲翊又揩去一道鼻血,輕輕點頭。
“那就由我……”
“就從寧兄開始吧。”韋世桓打斷了躍躍欲試的馬瓊英,“畢竟寧兄今夜還有約,咱們就不耽誤他時間了。”
寧頡郃點點頭,起身拍了拍李錦輿的肩膀,一句話也沒說,徑直向桌後的廂房走去。推開門時,雲翊看到了一位端坐高椅的老者,他也在透過開門的縫隙看自己。
門關上了,樓下包扎著頭的小廝開始唱名:
“趙都鎮北風光秀,小樓大宴臘十九!日賞七十二寶,最後一件,獨領地煞!武林至寶,觀想神通!請諸位評鑒!”
無人理會呆立台下的梅錦衣。
這算什麽武聖?
那小小的綠色瓶子就要被端下台,一旁的囚鮫樓總管正往紅台走去,看起來要親自演示這式真武劍派的至高神通。
袁玄琮悲哀的目光,柳泉裁攛掇的目光,其他江湖人士或冷漠或同情的目光。
梅錦衣微昂起頭,乾燥的囚鮫樓內微塵在浮動。
這就是武聖。
他突然理解了那個他最恨的女人,一個人的武聖,算什麽?
白猿拈花走了,走得虎虎生風。樓上的李錦輿疲憊地閉上了雙眼。
“七弟,沒事吧?這鼻血止不住?”雲熙舟關心道。
“還好。”雲翊感覺鼻子裡已經凝了一塊軟軟的血了,“要不了多久就能好。”
“我接下來這句話表哥你不要介意啊。”杜子遠終於停止進食了,正拿著一帕熱巾擦手,“雲翊表弟比包括熙仁大哥在內的所有人,都更符合你們雲家子弟的形象。”
“再說句不好聽的。”
杜子遠把那柔軟的白巾丟給自家帶來的小廝,毫不在意地繼續說道:
“甚至比姑父更像雲老爺子。”
雲熙舟沉默。
“不錯。”景忠謀接過話茬,“雖然我和子遠都未曾與尊祖父謀面,但翊弟這雙眼睛,完全符合我們這幾家對他老人家的印象。”
貫日白虹,眼中有火。
武藝驚人未必讓人映像深刻,但武功超凡且雙目有異、橫壓一世,那麽你的任何特征都將久久相傳。目明放光,如同有火,洞察入微,電閃難逃。
不論性格是否相似,至少雙目有異這一點完美符合。連武聖梅錦衣都只能略微感知有多少的至高氣息雲翊竟然能直接看清楚!
“唉,諸位。”雲熙舟在權衡了一瞬後歎氣道,“這話只在這說一次就好,千萬不要再傳。”
“阿翊是家祖唯一真傳,這話不是我在韋世桓面前抬他,事實確實如此。”
“大哥可比阿翊大了十多歲,本來這事就……你們應當懂的。”
杜子遠與景忠謀都微微點頭。
“而且前些年還因為一些物什,導致伯父和大哥都很苦惱。阿翊的處境別人不知道,甚至你自己也不清楚,但我是清楚的。”
“因此再說阿翊最像家祖,不就是在害他嗎?大哥馬上就回趙都了,伯父今年應當也會回來。你們就在趙都傳這種話?”
“那我帶他出來廣結良友豈不是好心辦壞事?”
眾人都了然,唯獨剛從山上下來的雲翊一頭霧水,自己幹了什麽錯事嗎?不過在山上練武,完成爺爺給自己的任務,努力嘗試降服腦子裡那個東西。這一切和遠在趙都的父親與大哥有什麽關系?
雲熙舟拍拍雲翊的肩膀,安慰道:
“七弟你放心,今天你可是給二哥我賺足了面子,說什麽二哥也要幫你在大哥那疏導疏導。肯定不教他為難你。”
“表弟你別聽他瞎說。”杜子遠倒是樂了,“熙仁表哥正直刻板得很,只要你自己不犯錯,他怎麽可能為難你。”
雲翊試探道:“大哥他,很難相處嗎?”
倒是聽說有些兄長對弟弟確實很嚴厲,總是不滿意。
“怎麽說呢?”杜子遠倒是犯了難,想了半天,隻吐出一句:
“畢竟他是右威衛將軍,領右威衛大將軍。”
……
紅台上的囚鮫樓總管目送梅錦衣離去,而後抽出一旁小廝恭敬奉上的刃長兩尺一寸長的標準鐵劍。大部分囚鮫樓的小廝手上都慢下來了,那包著頭的小廝尤為激動,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家總管。
“獻醜了。”
那總管倒提著劍對著袁玄琮那個方向行禮。
“敢問英雄名號,回去之後也好吹噓。”柳泉裁嚷道。
“不過一介市井小民,諸位俠士面前怎敢稱英雄。”那總管謙虛道,“在下王逸,蒙李老板抬舉,暫為趙都囚鮫樓總管。”
“那麽王總管怎麽會他真武劍派的神通?”柳泉裁不依不饒,“囚鮫樓也有觀想法與他換麽?”
“還是說這是請你們囚鮫樓幫忙的代價?一門神通,謔,真貴啊。”
“柳少俠誤會了。”王逸面上表情淺淺,要麽確實靦腆,要麽就是受過傷,“在下也不會這‘禺號蹈海’,只是為了演示,昨日臨時領悟了一下。管中窺豹,未見全貌,隻勉強以氣力模仿一下。”
“以王總管你的身手,又略微領悟過,估計確實也能模仿得出幾分樣子。”袁玄琮點頭,“至少比讓還未達到宗師境界的顧小兄弟硬著頭皮演示要好得多,這回倒是見了你囚鮫樓之誠意。”
卻是綿裡帶刺,對之前讓毫無武功基礎的小廝演示他華山派劍法這一行為表示不滿。
“多謝袁掌門解釋。”王逸臉上的表情還是不怎麽明顯,看不出是真聽不出刺還是裝作不懂,“那在下就開始了。”
在所有人的注視下,王逸將雙臂平舉,側對紅台正中空無一人處。
破風聲嗚咽,王逸旋身下劈,兩尺多的鐵劍在洶湧真氣的推動與肉體的控制下仿佛海浪拍向岸邊,大部分賓客眼中直接丟失了劍尖的畫面。隨著手臂下斬,發力角度的變化使劍的加速不斷減小,直到快接近最高速那一瞬,王逸在後的右腿猛蹬,屈起的左腿承受著恐怖的壓力,然後整個人貼地懸空。劍跟著身體旋轉,仿佛海浪拍碎後海面湧起的噴泉,這旋身一劍比剛才進入炫曜之速的下劈更快!
嗡……
直到王逸單膝跪停在紅台邊緣,各位江湖人士才看清那長劍已然刺出,斜指半空的劍身還在痛苦嗡鳴。
“是真的……”
袁玄琮心潮起伏,即便沒有完整觀想,只是對神通最最基礎的運用:定式通念,仍舊有一瞬間,那劍尖突破了炫曜之速,整柄鐵劍在諸位武者眼裡短了快要一寸。這一寸,就是天塹!
而所謂定式通念,實際是兩個詞。定式指的是這式觀想神通必須使用特定兵器、擺出固定起手姿勢才能完成固定的招式。通念指的是腦內對虛幻圖景的觀想與真氣、肉體的出招同步,心思好似二用實則貫通一體,這是使用觀想神通最基本的要求。同時通念也是大部分神通學習者停留最久的層次,只有在對觀想圖景有更深的理解才能進入下一階段。
不論樓上鑒定結果如何,至少有一件事已經可以確定,那就是這囚鮫樓有觀想神通!什麽顧慎言、任天需、妖道、梅錦衣,大家其實根本不在乎,隻當聽個故事、看個笑話,大家真正在乎的只有觀想法!誰不是為了這個消息才急急忙忙趕來?至於它是誰的、創造者現在什麽狀態,關我武林正道什麽事?武聖血可能因為武聖的去世而突然失效,但觀想法不會,只要學會了,就是完完全全屬於武者自己!
王逸氣息急促了幾分,起身後將那鐵劍遞給為他捧劍的小廝。
“這劍拿下去重鑄了,我學藝不精,這一下對它傷害頗深。”
那小廝抱著劍瘋狂點頭。
直到這時一樓才炸開了鍋,從沒見識過觀想神通的商人們言之鑿鑿,說後一劍比前一劍快了至少兩倍。
一旁的江湖人士熱烈地討論著自己看到的劍少了多少寸,或者老生常談地感歎這快了絕對不到十一,卻難倒古今無數人,自己此生都未必能達到這個境界,如今能近距離一觀已經心滿意足。
更有許多人開始熱烈地稱讚囚鮫樓總管王逸,宗師境界功力深厚,只是一觀也能運使出這式觀想神通,實在了不得,而這樣的高手不去開宗立派而是給囚鮫樓做總管,實在屈才。當然也有人立馬反駁,就算開宗立派,賺得能有給囚鮫樓做總管多?畢竟囚鮫樓財力之深厚簡直難以想象,之前那十件珠雕的震撼深入人心。
至此,鑒寶大會日賞七十二寶完整結束,正式的交易環節現在才開始。各位賓客紛紛起身,或去後堂鑒賞之前展示的各件珍寶——尤其是那陽光下的八龍一柳,或去別院解手如廁,或尋找想要結交的其他行業貴人,或者單純起身活動活動筋骨。
囚鮫樓的一眾小廝如同沙子撒入江流,為眾賓客及時提供服務,前趨後奔,往來不息。
杜子遠與景忠謀又回到為他們準備的書房內,推開窗享受正一點點消失的冬日陽光。
四天之後就是大寒,最近四年一年比一年冷,今年初八小寒那天甚至冷得雲翊在家都得烤火,整個趙國不知又凍死多少人。
雲翊聽了一會兒雲熙舟和杜子遠、景忠謀聊天,隻覺得無聊透頂。不外乎前天這幾人一起去紅韶園聽曲,夜宿小樓的故事。再就是怎麽整蠱欺負某個可憐的小吏,各種無聊招數使他疲於奔命連連出醜。說完這些就又無聊下去,有一搭沒一搭地慢吞吞喝茶。
雲翊討厭無聊,他寧願去打幾遍拳,或者彈彈他心愛的琴,最好是能去河邊玩。只要在河邊、山裡,他就覺得安心。
無聊的時間總是長得讓人渾身發癢,直到馬瓊英把他從這團緩慢的凝膠中拉出來,他才感到舒適一點。
兩人就倚在正中的欄杆上,前不久李錦輿也是倚在這和他師兄說話。
“你看到啥了?怎麽突然流鼻血?”馬瓊英問。
“一隻好大的手,雖然意識裡是‘人的手’,但眼裡看到的卻和妖魔的手一樣。”雲翊無聊地把雙手都垂在欄杆外,用雙腋掛住自己,“差點被他抓走。”
“沒想到你還會這些東西,像道士一樣。”馬瓊英也把下巴擱在木頭欄杆上,看著囚鮫樓大門內側的榫卯。
“可能觀察類的神通都有這些功效吧?類似用神意去挑釁那位武聖,他的氣息自然會做出反應。”雲翊坦誠相告。
“我還以為是什麽奇門神通,或者是道士的望氣術。”馬瓊英偏頭看了雲翊一眼,撅著屁股在欄杆上伸懶腰。
“我哪會那個,聽我哥說雲家人眼睛挺有名的,不應該往這方面猜嗎?”雲翊翻身以肩背靠在欄杆上,腰部拱起撐住身體,而後雙肩一彈,整個人緩緩立起。
“不是雲家人眼睛有名。”馬瓊英有樣學樣,也彈起來,只是力道不夠,踉蹌了一下,“是你爺爺的眼睛有名。”
馬瓊英毫不臉紅,躺回去要再試一次。
“起!”
這回穩穩當當站起, 馬瓊英心滿意足。
“雲家只有那位天下無雙眼睛特殊,大將軍和姐夫都只是略比尋常武者好一些。”
“這樣啊……”
雲翊就這樣站在廊邊,盯著大門口射進來的影子一點點偏斜,渾身真氣一刻不停地運轉。連一同嘗試站著運氣的馬瓊英進入身後的房間領悟那“禺號蹈海”都渾然不覺。
原來將祖孫兩人連接的不僅是陪伴,還有痛苦。
天快黑了。囚鮫樓的小廝將一枚枚夜光珠擺放到各桌正中間,又點起無數宮燈蠟燭,將黃昏從囚鮫樓驅逐出去。
馬瓊英出來了,他困惑地皺著眉,想對雲翊說些什麽,又仿佛整理不出詞句,只能作罷,拍拍雲翊的肩膀說:
“大哥幫不了你,能領悟多少只能靠你自己了。怪,太怪了!”
雲翊環視燈燭火光裡的囚鮫樓二樓,在場的只有韋、杜、雲、馬四家了。劉家小公子去後就再未歸,寧、陳、景三家的代表都在領悟過那觀想法後就離場了,看來對夜場並無興趣。
“不行,我還是先回家去,這兒太吵鬧了。”馬瓊英和雲翊打了個招呼,低著頭離開了。
雲翊與他作別,又轉身去看領悟過觀想法後還留在場上的杜子遠。他輕松地對雲翊笑笑,一旁的雲熙舟擺手示意他趕緊去領悟神通。
雲翊回過身,韋世桓正坐在桌前緊鎖眉頭沉思,完全沒注意到雲翊的注視。
少年推開唯一還未點亮燈燭的房門,微微放光的雙目與那昏暗中的老者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