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塊巴掌大的六邊形石盤,粗糙、殘缺。石盤上下兩端之間有一條曲折的凹痕,而石盤正中,是一道豎著的、鬥折蛇行的淺淺刻痕。
凹痕一側是慘淡的灰色,另一側則是深沉的烏黑,每邊都有十三個分布規律的小點。而這一共二十六個點關於凹痕與刻痕的交點中心對稱。
平平無奇。
簡直像是剛拿到刻刀的石匠學徒的隨手之作。
正當眾人疑惑不解時,之前展示武聖血的小廝又上台來。一身白衣的他手中捧著一個大紅色的漆碗,碗沿畫著奇異的花紋。
他從碗中撚出一顆灰色的小球,輕輕放在那立起展示的石盤灰色一側的某個小點上,松手時那圓珠竟吸在那小點上並不落下。
台下有人不禁發問:“這不就是磁石?”
那小廝並不解釋,又從碗中撚起一顆黑色的小球,放在與灰色小球對稱的位置,松手後同樣緊緊吸住並不落下。隨後那小廝往後退了兩步,直到紅台的邊緣。
“這到底在搞什麽……”
小廝不見了。在所有人眼皮底下,毫無征兆地消失了。
雲翊騰地一下站起來,幾乎想扯起二哥趕緊逃跑。這一幕實在太眼熟了。
“諸位勿驚。”李靖元擺擺手,安撫全身緊繃的雲翊,“小樓可不會對諸位不利。”
樓下今晚的唱名小廝走上台,將灰球取下,放回一旁的紅碗裡。隨後原本吸著灰球的小點消失不見,同時棋盤上黑色的小球劇烈地變化起來,不過一個呼吸的時間,一個全身漆黑、綠豆大小的小人從那個點上站起來,雙腳穩穩吸在立起的棋盤上。
一動不動,栩栩如生。
“嘶……這是什麽道法?散豆成兵?”韋吉震驚不已。
“客人好眼力!只不過不是成兵,而是成棋。”那小廝解釋道,“棋盤之外的人不動它,這棋子可不會自己走動。”
“此珍瓏棋盤乃天外隕落,棋子四散不明,小樓辛苦十六年也只找到二十一枚。最近四年更是毫無進展,一點線索也再找不到,因此將此寶公之於眾,期待諸位協力尋找,不使寶物蒙塵。”
“小樓之所以一定要找齊二十六枚棋子,卻是因為一個簡單的道理:只要少了哪怕一枚棋子,這棋都沒法下。”
“諸位若是有興趣,不妨上台一試,看看能否挪動在下這位同伴。”
興奮的柳泉裁毫不猶豫跳上台去,絲毫不擔心自己落入陷阱也化作棋子。
這位點蒼門大師兄扎好馬步,一手拿住石盤,一手捏住那漆黑的棋子,真氣洶湧而出。可惜就算他憋紅了臉,那綠豆大的黑色小人依舊站在棋盤上紋絲不動。
“真是好寶貝。”柳泉裁也不羞惱,反而仔仔細細翻來覆去看那石盤,“這人怎麽進去?又要怎麽出來?我也想試試。”
“柳少俠好膽氣。”李靖元讚道,“此物並無危險,只要有人在外撥動‘大河’,棋子就會紛紛落下變回人身。”
“要進去也簡單,變灰子則先放一顆黑子,再對稱放一顆灰子即可進去。要化作棋子則只要棋盤外有人將黑子取出,灰子便會變作少俠你的樣貌。”
話音剛落,柳泉裁就捏起一黑一灰兩顆小球往棋盤上放。原來那紅碗中間仿造棋盤上“大河”的形狀做了一個格擋,一邊盛著灰色的小球,另一邊盛著黑色的小球。
那唱名的小廝趕忙撲過去,動作和白天撲救字帖的小廝如出一轍。
不過柳泉裁身後倒是沒有櫃子,免去一場血光之災。 就在小廝動身飛撲的同時,柳泉裁消失不見,那石盤直直往下掉,卻正好掉進那小廝懷裡。小廝將石盤重新放好,取下那顆黑子,對稱小點上灰球一陣變化,正是柳泉裁的模樣!
隨後那小廝伸出右手食指,沿著棋盤中間的凹痕向下一撥,一灰一黑兩個小球撲通落下,同時紅台上掉下兩人。白衣小廝和柳泉裁在剛出現時都保持著在棋盤上時那種筆挺呆板的姿勢,直到腳踩到木台上鋪的紅綢才“活過來”。
柳泉裁下意識穩住身形,臉上的疑惑不加掩飾。
“我怎麽沒進去啊?還突然掉……”直到此刻他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麽。
他恐懼地問道:“我在裡面,什麽都感覺不到?”
囚鮫樓的小廝肯定道:“棋子的世界似乎沒有時間。之前王總管親自進入其中十天,也是毫無知覺,出來時較之十天之前毫無變化。”
“天底下還有這般神奇之物?”韋吉失聲,“一直待在棋盤內豈不是長生不老……”
那小廝失笑道:“一旦進去就受製於人,即便長生不老也毫無意義。”
“每個進去的棋子能帶多少東西?”杜子遠問安坐桌邊的李靖元。
“不愧是杜公子,一下就切中要害。不多,包含衣物兵器,最多只能帶兩鈞之物。”李靖元含笑解釋,“用之運輸糧草可是不行。”
“而且在棋盤中呆得越久,出來時越是頭暈目眩。王總管在其中呆了十天后出來整整暈眩了一個時辰。不論身手年齡如何,只要在其中超過一天,出來時便會暈眩一個時辰。同時只要超過一天,呆再長時間出來也只是暈眩一個時辰。”
“此物囚鮫樓暫時還沒有轉讓的打算,只是拜托大家留心棋子的下落。凡提供有效線索者,酬絹十匹。告知具體方位或所持者,酬金十兩、布二十匹。持子而來者,酬金百兩、南珠一斛、樓內尋常珍寶名錄中任選一件。”
杜子遠笑道:“李老板好氣魄,還有五枚珠子就開出如此價格,若是只差最後一枚,則價幾何?”
李靖元皮笑肉不笑:“自然還是一樣,做生意最要講信用。”
雲熙舟看著這等奇物,眼都直了,恨不得立刻買下將其收入收藏,只可惜囚鮫樓並無售賣的打算。敢展示宣揚如此逆天寶物,要麽是自身有足夠的保護力量,要麽是與韋氏達成了協議,無論哪一點都讓雲熙舟息了本就不大的強搶的念頭。
“七弟,別這麽緊張,坐下。”雲熙舟拍拍仍站著的雲翊的手,“雖然神奇至極,可說到底只是件收納人物的……‘法寶’。如今公之於眾,要陰人也沒那麽容易了。”
“那個消失……”雲翊坐下後仍然心有余悸。“和爺爺一樣。”
“什麽意思?”雲熙舟愣住。
“翊弟的意思是,那樣的手段和武聖割據世界一樣。”杜子遠給幾乎完全不懂武者世界的表哥解釋,“他擔心囚鮫樓有武聖割佔趙都,這樣咱們就全成了他人案板上的魚肉,毫無反抗之力。”
“翊弟放心,大魏出了那樣的事,其他人怎麽會毫無防備。有空可以去玄門觀看看,那老道雖不修道法,符文法器上卻十分有見識。有他的大陣在,整個趙都幾乎不可能被武聖割開。若不是請不來,今夜鑒賞這珍瓏棋盤只聽他一人評價即可。”
說得卻是大魏皇帝張永德割據開封皇宮故事,看來其他國家對武聖的防備更上一層了。
想到各位公子也都是不立危牆之下的主,雲翊這才放松下來。因為他十分清楚,之前他所見的一切在那座矮山上幾乎都可以複現。一件死物,卻幾乎有世上最強的幾位武聖在自己地盤才能發揮的幾項威能,實在令人難以接受。
但是事實擺在眼前,由不得你不信。
聽過李靖元的承諾,樓內眾人面面相覷,別說之前不清楚,就算現在知曉世上還流落有五顆神奇的棋子,他們也找不出啊。
畢竟不論是那石盤還是灰、黑的小珠,都和石匠學徒的作品一樣,粗糙且毫不起眼。
“敢問李老板,這棋子要如何識別呢?畢竟在我眼中那一碗珠子和路邊的石子毫無區別。”
柳泉裁並不貪那些黃金珠寶,他只是想看到完整的棋盤與棋子會有什麽樣的神奇。畢竟下棋遊戲只有在棋子齊全後才能開始,收人納物不過棋局開始的前置罷了。
“沒有方法。”李靖元遺憾地回答,“若是容易辨認囚鮫樓也不至於花費十六年也找不齊。唯一的確認方式只有拿到棋盤上來,吸得住就是,吸不住就不是。”
“為了給大家縮小范圍,囚鮫樓可以告訴大家這天外之物的落點。不過這十六年間我們已經刮地三尺,方圓十裡之內基本不用再去找。”
“這珍瓏棋盤就落在……”李靖元頓了一下。
“歸州、夔州、房州之間,巫山東北的深山之中。”
……
當雲翊再一次從運氣中醒來時,已經月明星稀了。滿桌的杯盤狼藉,杜子遠已經離開,雲熙舟還在小口小口地啜茶。
“難得你在這麽嘈雜的環境也能入定。”注意到雲翊睜眼的雲熙舟笑道,“還有什麽要買的嗎?”
雲翊搖搖頭,今天實在是夠累,他隻想回去睡一覺。
“那咱們就回去吧。”雲熙舟放下茶杯站起,他的小廝體貼地為他披上貂裘。樓下還有好幾位醉漢舍不得離去,一面高聲爭論,一面不停地灌酒。
韋世桓與李靖元是二樓除了雲家這幾位以外唯二的兩人,連一直陪坐的顧慎言都已經離開。
“韋兄,李老板。”雲熙舟帶著雲翊對二人行禮辭別,“今天實在叫我大飽眼福,多謝二位的款待。”
韋世桓也有些醉了,半眯著眼笑道:“這有什麽,等來年元宵,咱們幾家一起再弄場大的,讓全城都跟著熱鬧熱鬧!”
李靖元倒是還很清醒,還禮後說:“還得多謝諸位公子的捧場,今日宴會的成功全部有賴諸位的風采。尤其雲公子,一息之間鑒定罕見的武聖血,實在叫來此的各路人傑不敢小覷趙國諸位。我囚鮫樓倒是沾了各位貴人的光。”
雲翊正要謙虛,雲熙舟倒是毫不客氣地擺了擺手:“趙國諸族的能量遠不止如此,李老板總有一天會明白的。”
半醉的韋世桓哈哈大笑:“今晚就能明白!你倒是讓人家久等!”
雲熙舟回之以微笑,告辭離去。
才下得樓來,雲府的馬車就停在大門口。
“不送。”雲熙舟擺了擺手,帶著雲翊登車。跟著下樓的李靖元對著關閉的馬車門行禮。
馬車粼粼,碾著月光行駛在青鳥大街上,經過保寧坊轉向東方,安義坊內高樓的簷角投下錯錯影子,小跑的馬兒踩著黯淡的馬燈光不斷縮減著歸途。
微微搖晃的車廂內炭火燒得正好,驅逐了三人在出樓到上車這一小段路上沾染的寒氣,夜的味道卻被熬得更加濃鬱。
走過保寧坊與安義坊中間的小路,馬車又直直走進通善坊與通濟坊之間,徹底遠離蘭陵坊後街道上只聽得到馬兒踏地與車軸輕微的吱呀聲。畢竟今夜只有蘭陵坊臨時解除了宵禁,其余各坊在這樣寒冷的冬夜裡已經入眠。
坐在馬車裡的雲翊打了個哈欠,今天的勞累不止清晨趕路,更主要是在囚鮫樓的勞心。與如此多陌生人接觸其實是第一回,被訓練得謹慎機敏的雲翊多次使用觀想法來觀察眾人的實力,更直接體驗了一下武聖的神異。若不是黃昏時在那房間安安穩穩睡了至少一刻鍾,雲翊早就在桌上睡著了。
“困了?”雲熙舟倒是精力十足,喝了這麽多酒也不見醉意。
雲翊點點頭。
雲熙舟想了想,還是說道:“那就躺下來。”
說著自己也裹著貂裘躺在鋪了厚實波斯毯的車板上,側身拍了拍地毯:
“前兩日才換,很乾淨的。”
雲翊看那小廝也躺下了,也就跟著倒下,不解地問道:
“不是馬上就到家了嗎?”
雲熙舟眉眼彎彎,笑得像隻狐狸:
“今天還沒結束呢,等一下你絕對不要起身。”
雲翊聽著經過厚毯削弱的車輪碾過地面的聲音,身後廂壁上厚厚的簾子將車廂與外界完全隔開。車內香爐微微搖晃,將那細細的煙柱抖得曲曲折折,升到半個車廂高就消散不見。
“噓……”
雲熙舟豎起左手食指,湊近唇邊。輕輕的噓聲仿佛搖籃曲,按下雲翊的好奇心。
深夜裡,馬車在轉向北方,而趙都東南角的百花園裡曇花正在開放。
“碰!”
馬車右側上半部被整個打碎,寒冷的夜風呼嘯著灌進來,將熱氣與熏香毫不留情的衝散。無數瑩白的曇花在夜風中飄蕩,無數慘白的銀絲在夜風中飛舞!
“武聖血在哪!?”
回應他的是無數恐怖的破風聲。
梅錦衣翻身躍起,三支至少有尋常箭矢九倍粗的桑柘木弩矢擊碎另一側的車廂上半側,擦著梅錦衣的褲管向南急速飛去。
幾乎同時,南方的通濟坊高樓上三扇窗裡射出三支同樣恐怖的弩矢,在半空中的梅錦衣無處可逃。
“李錦輿!”梅錦衣雖背對那三根急速飛來的弩矢,卻仿佛身後有眼,半空中腰腹收縮,側過身來目眥欲裂。
濃鬱的玉蘭香氣近臭。
“碰!”
半空中的人影被粗壯的弩矢貫穿,跌落在地。另兩支弩矢一根被點得矢杆炸成碎末,另一根被點得偏離,直直插進街道上。貫穿梅錦衣的那根弩矢威力稍減,緊接著穿透車廂最左側躺倒的小廝大腿,而後又刺穿那名貴的波斯地毯,最終深深扎入車廂底板。
“啊!”那小廝慘叫,眼淚鼻涕一瞬間全湧了出來。
被貫穿了左側腎髒的梅錦衣一言不發,立刻掙扎著爬起,只是真氣與力氣的泄出讓他身形踉蹌。
“李錦輿!”
面色慘白的梅錦衣捂著前腰的洞口,血卻從後腰那個洞眼嘩嘩流出。
他昂起頭,充滿血絲的眼盯著那三個打開的窗口,一一確認後又轉過身去看北邊通善坊打開的三個窗口。他的大吼壓過了雲家小廝的哭嚎:
“李錦輿!”
無人現身,萬馬奔騰。
白發披散的梅錦衣不再理會,轉而盯著從車廂內站起的雲翊,大聲斥問,口水都從嘴角飆出來了:
“武聖血在哪!”
雲翊抽出大娘給自己的桃木劍,擺出守勢。
通善坊內湧出無數頂盔摜甲的長槍手,通濟坊內散出無數手持巨盾的力士,左右兩側街道口騎兵的奔騰聲越來越大,南側城牆上無數火把亮起,一排排弓箭手從城垛後現身。
沒有時間了。
梅錦衣毫不猶豫,放開左腰的傷口,強忍著痛楚向破碎的馬車撲去。身受重傷的他需要一個人質。
手中是木劍,殺不了人。
無數青竹主動消散,立在馬車上的雲翊雙目在寒冬深夜裡亮起。
在城頭張弓搭箭的寧頡郃看到了,身著軟甲騎著奔馬當先趕到的李錦輿看到了,從南側通濟坊內湧出的數十持盾力士都看到了。
那是一個精神恍惚的瞬間。
白虹貫日, 眼中有火。
桃木劍被雙指點得節節破碎,直到劍鏜與那已經流血的雙指相撞。
雲翊連退三步,打翻了火爐又撞倒香爐,跨過哀嚎不已的小廝撞開車門,狼狽地跌落下車一屁股坐在地上。
一步不得進的梅錦衣落回原地,腰上的傷口血湧得越來越慢,他整條左腿都已經被血浸得濡濕。
飛速趕來的力士頂著巨盾向梅錦衣衝鋒,馬車上雲熙舟連滾帶爬地從左側車門跳下,貂裘都跌在地上。同時北方湧出的二十五位重甲長槍手立馬將雲家兩位公子圍住,立起的長槍如林。
昏暗的街道上無數牡丹花瓣衝天而起,一扇小半個門板大的鐵盾被打得飛起,右臂綁在盾背的力士一同向後倒去,而後更多面巨盾將空隙填補。
城牆上寧頡郃收起長弓,揮手示意收兵。
李錦輿在層層巨盾之後勒馬,看見城頭的火把全部收起,他摘下頭上的兜鍪。
靜靜地看著那江湖笑話裡的武聖被擠得動彈不得,靜靜地看著滿頭白發的梅錦衣失血過多昏厥,靜靜地看著自己的師兄被縛。
他丟下馬鞭,低聲罵道:
“草!”
雲家兄弟和那倒霉的小廝上了囚鮫樓馬夫架來的另一輛車,武聖血與其他貴重物什都在其上。
“怎麽辦事的,這麽馬虎?明天得狠狠敲寧家一筆。”雲熙舟皺著眉頭拍打弄髒的貂裘。
馬車上正幫驚慌無措、六神無主的小廝按著大腿的雲翊回頭看了自己二哥一眼。
趙都的臘月十九就此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