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賓客都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竊竊私語,盛大的鑒寶大會仿佛將要結束,唯獨那八龍一樹九座珠雕不改本色地熠熠放光。
囚鮫樓似乎沒有把這些珍寶端往後堂的意思。而這代表下一件珍寶還沒這麽快上場。
諸位大族子弟全部回到二樓,部分嗅到氣氛正在變化的趙國文臣開始離場,余下的部分則分散開加入各位公子的酒桌邊。二樓廊邊的大桌頃刻間只剩三張,韋、寧、陳在正中間,杜、景、雲在其右手,馬、劉在其左手。
囚鮫樓李老板好整以暇地坐在韋世桓身邊,和宴會剛開始時一樣恭敬有加,仿佛之前中氣十足地違逆韋世桓意思的不是他。
可沉穩、和氣、聲音洪亮中氣十足,確是其今天一貫的表現。
“那東西拿下了?”雲熙舟問道。
雲翊點頭。
雲熙舟環視眾人,輕輕頷首:
“既然他們都沒出手,那你必然是找對了。不錯。”
杜子遠一邊撚桌上新上的糕點來吃,一邊搖頭:
“事到如今你還要這東西幹什麽?大頭已經落不到咱們袋子裡啦。”
雲熙舟苦笑:
“不過賭一下這東西還有些用處,有自然好,沒有也不算虧。”
景忠謀點了一下桌子:
“你賭對了,這東西確實有用。”
桌邊其余人愕然,既然你早知道有用,為何不出手?
景忠謀看了一眼眾人的反應,接著道:
“只是我懶得動手罷了,既然雲翊表弟猜出來了,熙舟你不如就讓他動這個手得了。”
雲熙舟一拍額頭,歎道:
“原來如此,卻是個苦差。七弟你回去後好好習練這門劍法,最遲一個月後要熟練,之後還有任務要你來完成。”
景忠謀後仰,將背靠在椅子上,說道:
“原來是那兩個字。熙舟,下次說話小心些,這兒有心人可不少啊。”
雲熙舟一怔,拱手道謝,卻笑言道:
“多謝表哥提醒,可是這東西既然已經出現,大家的線索是什麽不都已經呼之欲出了麽?該做的遮掩早就處理完了,相信表弟也是一樣。”
杜子遠嚼著豆糕點頭。
景忠謀牽起賈仁祿的小手,點頭道:
“確是我多慮了,既然如此,不妨考校一下雲翊小弟。你雲家的線索是‘劍法’,其他五條線索分別是什麽?”
雲翊見二哥點頭,開口道:
“隻猜到大概的意思,具體的詞字可能有些出入,還請各位哥哥指正。景氏的線索應當是‘無奇’,杜氏為‘宗師’,韋氏為‘神’,劉氏為‘無名’,寧氏為‘wei(魏、衛)’。”
杜子遠咽下口中的糕點,奇道:
“竟然猜了五家?我還以為是熙舟你猜出了我們兩家之一的線索。畢竟兩條線索就能極度縮小范圍,只要有三條就一定能猜出來。這可是他們的唯一生路,可惜到頭來只是場遊戲,所謂生機也不過是個玩笑。”
“我這邊的線索是‘大師’,要是宗師還了得。”
雲翊聽著杜子遠的指正,深以為然,若是“宗師”則實在太過具體。但若是“大師”……
雲翊看了杜毅升一眼,此人實在膽大能忍,那唐門暗器雖不留製作者之名,可絕對算得上大師之作。若是真任由徐先生一件件拿下,只怕使命會無法完成。
不過他又轉念一想,若是真以阻止他人成功為目標,只要大家在有一人離場時一同全部離場即可,
大家的線索都不會暴露。 也就是說,大家都有意讓這本“衝日神拳”暴露出來……現場的博弈並不重要,之前的博弈與之後的博弈可能更為關鍵。如果之前的博弈是聯合,那麽目標暴露後的博弈又是什麽呢?錢?權?
把一切聯系起來。
“不要傷了和氣”、“大頭”、“生機”、“聯合”……
不待雲翊深想,剛剛略作思索的景忠謀輕輕鼓了下掌:
“八九不離十,順著翊弟的猜測倒推回去都對得上。明志,你先回去,把這些‘線索’告訴黎先生,他知道要怎麽做。”
景家供奉薛明志點頭,向同桌其他人行禮告辭。
雲熙舟笑道:
“表哥你可比我好賭多了,事到如今還要趟這幾回嗎?”
景忠謀笑著揉捏賈仁祿的手,捏得那貌美如花的伴讀泫然欲泣。
“這事可不費力,不過走一圈,有收獲最好,沒有也隻當讓他們散個步的數。”
“我可不喜歡散步。”
杜子遠又撚起一塊水晶團餡兒的糕點。
“雲翊表弟倒是聰明伶俐,不遜色你二哥。你既然叫我姑姑大娘,過兩日我讓那廚子再做一場家宴,你可不能不來。”
“那就靜候表弟你的請帖了。”雲熙舟笑道。
杜子遠含糊不清地哼了一聲:“西雲府不送!不過你這遠親可以跟著翊弟來我家蹭飯。”
在場的眾人都輕松地笑起來。有人笑,自然也有人笑不出來。
“老徐啊,愁眉苦臉地幹什麽?”劉璿明顯喝大了,一隻胳膊撐在桌子上,眼眶通紅,“你看中的寶貝被別人搶去了?誰?我去把他幹了!”
說著就要拍桌起身,卻被一旁的馬瓊英拉住了。
“你能不能消停點!真是喝大了。”
“唉,小妹喜歡上你這個酒鬼真是倒了八輩子霉。”
“說誰酒鬼呢?”劉璿笑嘻嘻地半癱在桌上,“等著吧,瓊英,等著吧!鎮州冬校結束我就是將軍了,到時候我就要騎著白馬,披著銀甲上你家提親!”
“說什麽胡話!”馬瓊英皺著眉頭給自己的好兄弟倒了杯茶,“你要敢來,我一劍把你砍下馬來!”
“切!”劉璿一氣把那盞茶灌下,仿佛在飲酒,“你…還不行!也就是我馬上要當將軍了,不然明年武試我肯定狠狠揍你一頓。”
“每次我找阿妍你都要趕我,還是不是兄弟了!”
馬瓊英怒道:
“你這家夥找我玩就是居心不良!不過是看上了阿妍,想壓我一頭在她面前表現罷了!”
喝醉的劉家小公子像條癩皮狗,竟然死死抱住馬瓊英的胳膊,拿軟弱的頭頂著他的肩膀,歎氣道:
“不要這樣說,不要這樣說……”
“瓊英,大哥!不要這樣說……我,不是……我不是這樣的!”
他悄悄拿那醉眼偷看滿臉無奈的馬瓊英,複又笑起來。
“我是你的好兄弟啊。我是劉家如今唯一的武者,天下有數的宗師!怎麽配不上阿妍了?你最近為什麽突然又開始阻撓我們?好大哥,親大哥!劉璿做錯什麽了,和我說好嗎?弟弟求你了…”
說罷他竟真的對著桌子磕下去,篤地一聲,接著均勻的細微鼾聲響起。卻是睡著了。
馬瓊英把他手中的茶杯奪下,無奈搖頭。
“你平時這麽霸道,怎麽喝了點酒就半點骨頭都沒了?”
“愣著幹嘛?帶他去後面房裡睡覺!”
馬瓊英招手讓一旁的囚鮫樓小廝過來抬人。
“不用了。”徐先生擺手,“備車送我們回劉府吧。”
“馬公子。”面色恢復了幾分的徐先生起身行禮,“多謝。”
馬瓊英擺手,示意不必多禮。等徐先生站直,才問道:
“他一點都不知道?”
“只是想得不多。”徐先生低頭回答。
馬瓊英沉默了一會兒,問道:
“我是個粗人,隻略懂些兵書,不諳世事。我只知道是大事,但到底最後會發生什麽,還請徐先生直言相告。”
老文士想了一會兒,突然輕松笑道:
“在下也不清楚,或許只是劉璿公子明年娶不了令妹。”
馬瓊英歎氣,誰都不肯把話給他說明白。父親是這樣,哥哥是這樣,嫂子是這樣,徐先生也是一樣。
“馬公子,在下就帶著小公子先走了,後會有期。”
“後會有期。”
桌邊只剩下馬瓊英一人。他沒帶小廝,隻身赴宴。四散的丞相們也沒有加入這桌的。
他打開新上的茶,一杯接一杯地喝,仿佛在飲酒。
直到一個身影坐到他旁邊。
“那邊在行詩令,我接不上話。”雲翊笑著撓撓頭,又推開面前的茶盞,對囚鮫樓的小廝說道,“還是給我端幾杯白水吧。”
……
“還在等什麽?”
韋世桓開口打破這一桌的沉默。他努力擠出微笑,拍了拍身邊的顧慎言。
“我韋氏子弟,斷不會食言而肥。剛剛發生的一切和你的事是兩碼事,之前我們怎麽答應你的,一個字不變。”
“世桓之胸襟,李某膺服。”李靖元微笑道。
顧慎言起身雙手抱拳,先對韋世桓行禮,再對同桌的其余大族代表行禮,隨後向樓下走去。在樓梯的轉角,囚鮫樓的主管又站回原位,顧慎言與之擦肩而過時略一頓足,隨後頭也不回地走向那剛剛搬空的紅台。
所有人都在看著他,這是前所未有的巨大壓力。他咽了口吐沫,喉嚨還是乾澀。扶著劍的左手在出汗,握著拳的右手在出汗。
“我……”
他深吸了一口氣。
“在下真武劍派代掌門!為救恩師,來此獻寶!”
死一般的寂靜。
“恩師真武劍派掌門,‘劍起狂瀾’任天需!”
毫無漣漪。
“恩師證就武聖,卻為妖道所傷,被困門派道場蒼梧山,隻來得及將在下一人送出,尋求強援。”
略有私語切切。
“在下身無長物,成就武聖親自解救恩師也看似遙遙無期。”顧慎言緊緊地握住劍柄,“唯有沾染恩師熱血的衣袍一件,以及……”
所有竊竊私語都消失了,只有沉重的吸氣聲。
“觀想神通一式。”
預想中的沸騰並沒有出現,二樓的諸位公子好整以暇,一樓的武林名宿冷眼相看。
顧慎言反倒放松下來,舒張開一直緊握的右拳,手汗蒸發著,帶來涼意。
“在下所求非常簡單,武聖血換能快速晉升宗師之秘藥,觀想法換觀想法!”
此言一出如同水入滾油,整個囚鮫樓一樓大聲議論起來,場面幾乎失控。
“他真的拿出觀想法了!”直到眾人開始議論,韋吉才敢出聲說話。
他瞪大眼睛看著同樣不可思議的張喆,按著圓桌幾乎要失禮地站起來。
“這小子什麽意思?他是想快速成為武聖然後去解救他師父麽?”
“但是他孤身一人,又身懷重寶,誰知道會不會遭遇不測?畢竟他明顯還不是宗師!”
“而且這觀想法不是他師父的嗎?怎麽就這麽隨便地換出去了!”
“又不是山野隱士,一門觀想法可是鎮派之柱石,他怎麽敢拿去換!”
“說起來這武聖又是誰?我怎麽從沒聽說過?‘劍起狂瀾’,好靚的名號!”
“能打敗武聖的妖道又是誰?道士還有這種本事嗎?我看趙都玄門觀的道士和咱們普通人也沒有什麽區別啊?”
“這妖道好生厲害!不僅能打敗武聖,甚至還能堵人家的門!武聖武聖,以武超凡而入聖者!如今不僅打不過,甚至跑不了!這,這道士簡直和話本中的大賢良師張角一樣!怎麽我也沒聽說過!”
“惹上這樣的敵人,這真武劍派幹了什麽?難不成這道士是真武轉世,看這小子的門派盜用自己的名號?”
“我一開始還以為這小子要拿觀想法換武聖出手解救他師父呢,沒想到還有些志氣!也是,他師父都完全打不過那道士,一門觀想法可換不來武聖賣命。尋常宗師對上這樣的敵人怎麽看都是送死。”
韋吉一開口這話就如連珠箭一般停不下來,一句一句吵得張喆頭都要炸了。
但這些話張喆又何嘗不想說?實在是太讓人震驚了。
眾人吵了一陣,卻有位三十多歲、儀表堂堂的武林名宿開口了,之前和雲翊一同為婁銳鼓掌的兩人中就有他。
“在下華山派副掌門袁玄琮,江湖弟兄們抬舉,叫我一聲‘君子劍’。本是聽聞消息來此回收本門劍法,對今早傳出來的消息並不以為然,想不到小友真敢拿出神通來換。不過君無戲言,既然要拿觀想法來換,就請認真一點。”
“什麽叫‘觀想法換觀想法’?”
顧慎言站在台上仔細行禮,回道:
“見過‘君子劍’袁前輩。小子所言,自然是指互觀學習,雙方都只看一次,能學到多少只看自己的本事。”
袁玄琮眉頭大皺:“且不論保密的事項,但就這‘換’法。你不過二流到一流武者的水準,年紀又輕,如何與我們這些積年宗師相比?這樣互觀你只有吃虧的份。”
“多謝袁前輩關心”顧慎言再次行禮,“還是在下沒說清楚,這互觀不是指互觀傳承之物,而是讓諸位觀看我派觀想法傳承之物,而在下只求一觀諸位兵刃上的神通!諸位學一式,換我領教一招!”
比之前更加恐怖的喧鬧幾乎將這囚鮫樓掀翻,這回連二樓都有些議論,顯然這一部分並不在他們之前的秘密交易中。
袁玄琮沉默的一會兒,雙手抱拳,對台上的無名小輩行禮:“長江後浪推前浪,小友有這樣的志氣在下實在佩服。”
“只是聽你之前說‘諸位’,是想貨賣多家?”
顧慎言獨立紅台,英挺的眉毛下雙目炯炯有神。他第三次對袁玄琮行禮。
“正要躋身宗師後試劍天下,如此才能快速成就武聖,解救恩師!”
“你這樣的條件,和白送有何區別?”袁玄琮歎道,“有你這樣的徒兒,不知任前輩是喜是悲。”
“還是有一定區別的。”顧慎言說道,“為免如同來此時所遭遇的風波,在下已經與趙都諸大族立約,將在此停留三年,趙國各家族一同保我在趙都安全。諸位若是有意交換,自可在門下弟子北上抗遼時叮囑一番,來趙都囚鮫樓尋我切磋。不論哪門哪派,只要是之前未對我展示過的神通,都可換我派神通一觀。”
“三年之後,若我還未成就武聖,將孤身前往契丹,以劍證道,不論生死!”
“好!”
在場的諸位武林人士與韋吉等好事之人紛紛叫好,不論是這少年的志氣還是慷慨,總能換來一聲好。只是其中多少佩服、多少嘲弄,就只有叫好者自己知曉了。
“此事關重大,還請小友勿怪我囉嗦不休。”眾人叫好聲略微平息後,袁玄琮再次發問,“既然是‘換’,還不止一次,總該有個章程。聽小友的意思每招神通只能觀看貴派觀想神通傳承一次,那麽貴派的神通是否允許外傳呢?又有誰來監督這交易是否無誤呢?總不能你說這是觀想法傳承他就是吧?”
“這正是在下與趙國諸位公子的約定之一。”顧慎言早有預料,坦然答道,“趙國諸大族都有觀想法,也都同意與我交易,這觀想傳承是真是假,就由他們這些‘買家’來說。”
“至於是否會與我聯手欺騙諸位,還請諸位自己考察,這一式觀想法,是否值得整個趙國的大族搭上自己的信用。”
“不論諸位從我真武劍派這式觀想神通上領悟到什麽,都不禁外傳。且不說在下也禁不了諸位,單就這觀想法的領悟,越人見象而楚人見澤,領悟到什麽都是自己的本事。”
“而在下要領教諸位之神通,也不是現在,而是得等到在下躋身宗師之後。諸位若是有意,不妨回宗門後仔細思量,也請諸位順便幫我傳播消息,讓更多門派知曉這趙都囚鮫樓有一式‘免費’的神通在等著他們。”
原來如此。袁玄琮微微點頭,神通本身並不拘泥於形式,其傳承之物則更加千奇百怪。江湖之上多用畫卷雕塑,但保不齊這位“劍起狂瀾”會用些別的載體。若論識別觀想法傳承之物,天下無出乎諸位軍事貴族,其傳承久遠,對如何領會觀想都有自己的一套辦法。
此事需要盡快回報宗門,強如華山派,共有完整觀想神通三式,殘缺神通一式。也就是說至少能看這真武劍派的觀想法三次,若有人能領會那式殘缺神通,還能再學一次。是要一人觀四次把這門神通徹底學會,還是讓四人各觀一次,增廣見聞為武聖鋪路?這一切都需要仔細討論,並且大概率要觀看一次後才能最終決定。
袁玄琮在坐下前最後問了一句:
“貴派之觀想神通,叫什麽名字?”
顧慎言傲然道:
“此恩師斬門神通,名為‘禺號蹈海’!”
禺號者,東海神也,此劍一出,海神投海而死?好大的口氣!
雲翊與馬瓊英都把之前的一切困惑全部拋諸腦後,在座位上挺起腰來。
雲家的鑒定者,按二哥之前馬車上所言的第一句,自然就是雲翊。而馬家,即便與顧慎言立約時他不在,可觀看這一式觀想神通時絕不會少了他馬瓊英這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