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臘月十九,蕭綽加奉為承天皇太后已經六個月有余,諸親王的軍隊也已經在最近兩年的攻趙過程中元氣大傷,總管南京(幽州)軍事的耶律休哥在今夏大敗後終於能回京述職。
三天之前,昭聖皇帝改號為天輔皇帝,復國號為大契丹
她的地位已經完全穩固,因此韓匡嗣去世後,韓德讓加兼侍中,韓德威封西南面招討使。或許也正因此,小韓昌不再來找自己玩,這些慕容詡都能理解。且不說韓德讓受寵,就是之前,韓家在遼國漢人中也是高高在上的,小韓昌來的次數也並不多。
但是為什麽小果也不來了?
他站在大雪前,很想詢問,卻不知問誰會有結果。
父親的仕途很不順,畢竟之前幾年遼國內刺殺奪位頻繁,佔領的幽雲幾州幾乎失去統治,南樞密院也就將近形同虛設。最近兩年戰事過後,雖又重新奪下幽雲幾州,卻折損諸多兵馬,掠來的丁壯悉數補充了各軍後,租賦軍馬之政也就難有建樹。
景宗在時,韓德讓為南樞密院使,父親慕容豐德為南樞密院副使。而後蕭太后攝政,韓德讓擢升總管宿衛,父親還是南樞密院副使。今年就要過去,父親還是愁眉不展,看來韓德讓並不認可父親的能力。
慕容詡手持書卷,卻沒有心思看。他知道父親希望自己以室昉宰相為榜樣,考取進士,進入“大契丹”的統治機器中。可是自己大概不是這塊料吧。
他又在那個荒蕪的後院踱步徘徊,將一層層白雪踩實,將心裡萬千頭緒踩下。一遍又一遍,似乎要走到白雪鋪滿頭。
饑餓感很快攀附上來,讓他更加煩躁。
他恨不得腹內那“饞蟲”趕緊破開他的肚腸,自己就這樣血濺積雪之上死去。如此也就了無煩惱,能得清淨。
慕容詡越走越急,他耳中肚子裡如在打雷,空空蕩蕩的鳴叫使他眩暈。他丟下書卷,低著頭一動不動。
腹中饑,腦中饑,心中饑,滿肚愁腸全無滋味,人間大雪幾時肯休?
瘦弱的少年衝出破舊的院門,無視前院全無人跡的沙場,撞開一路上所有人,直出門去。他衝出小巷,跑上大街,雪花與寒風割得他臉頰生疼。他一刻不停地跑啊,跑啊,喘著氣把肺裡的血咳出來,又把肚子裡的“饞蟲”嘔出來。他喘著氣,搽乾淨嘴角,敲開那扇小門。
“果兒!去玩雪吧!”
……
大契丹中京南樞密院副使慕容豐德的家宅後院裡,穿著一層層冬衣的消瘦少年捂著肚子蜷縮在雪地裡,癡癡地笑著。
“你為什麽不願意呢?”融玄道長雙腳落在慕容詡拱起的背後,“我可以帶你離開這,多帶一個李小果也不在話下。”
“道長。”慕容詡一邊笑一邊咳嗽,“你又救了我一回。”
融玄沉默不語。
“你帶小果走吧。”慕容詡咳出一大團灰色的肉片,終於不再蜷縮,“求你了。”
“你不是想和她永不分離嗎?怎麽主動入魔逼我現身,卻是要我將她從你身邊帶走?”
慕容詡虛弱地跪坐在雪地上,淒慘笑道:
“連我都已經猜出來了,她是韓德讓的女兒。太后不會放過她的,道長慈悲,救她一命吧。”
融玄仍舊沉默。
“求您了。”
慕容詡趴在雪地上對著融玄磕頭,一下,一下,又一下。
“我不想強迫你。”融玄道長終究還是開口了,“但是你得告訴我為什麽不願同她一起隨我離開。
而且以後不許再用這種方法逼我現身。” “多謝道長!多謝道長!”慕容詡又用力磕了兩下,撞得他有些頭暈。
慕容詡勉強咧嘴笑道:“不這樣道長你怎麽會乾預人間事呢?至於我為何不願隨道長離開,也是一個道理。”
“父母恩情未報,人間事未結,怎可一走了之。”
“畢竟走了就回不來了吧?”慕容詡耷拉著眼皮,“我的病道長若是能治,也就不必帶我走了。”
融玄指著慕容詡身上一件件已經不那麽保暖了的舊冬衣,問他:“這就是父母恩情嗎?”
他又從袖子裡掏出一本算經,其上無數火焰的焦灼痕跡。
“這也是父母恩情嗎?”
慕容詡輕松地笑道:“這條性命都是父母所賜,十六年不缺衣不少食,已經勝過天下無數人。我不祥之人,如何敢奢求和弟弟一樣的待遇,本已受寵,怎敢怨望。”
“只要一年,最多兩年,遼國就會再開科舉。屆時我便前去南京考取功名。只要為父親爭一口氣,證明我慕容家不比其他人家差,我就隨道長你離開,要壓在塔下還是關在洞裡都聽憑道長吩咐。”
融玄搖頭,丟下一個錦囊後散作雪花落地不見。
“我不理解,但是君子一言駟馬難追,當你進士及第我會再來找你。”
慕容詡打開那個錦囊,其中是一塊木牌與三顆石珠。
看到石珠的那一瞬間,海量的數術問題湧進了慕容詡的腦海。
他三處饑餓中的一處被暫時填滿了。
慕容詡哭笑不得:“這算好事還是壞事?”
頭腦中的饑餓被滿足,自然更容易平心靜氣讀書,學習的效率大大提升。但這麽多數術知識就擺在那,叫他怎麽不心動?儒學經典與詩詞歌賦在數術面前毫無吸引力!
慕容詡撿起丟在地上的書卷,那是一卷《尚書》。遼國進士科除了禁止契丹族人參加以外幾乎和其余各國一樣,都是仿照唐朝,指定九經,考察詩、賦、帖經、墨義。
他抖落書頁上沾的雪,仔仔細細清理乾淨,回房苦讀。詩賦或許還要些天賦,自己只求工整無誤,而經義則完全是苦功夫,書讀百遍其義自見,要考取功名就得加倍努力。
從早到晚,除了與家人一起吃飯,慕容詡手不釋卷。
跟著幾位“耶律”去打獵的弟弟何時回來的他都不知道,累了就回憶起一道數術題,活躍一下越讀越僵的大腦。直到油燈開始劈裡啪啦,他才脫衣上床。
仔仔細細地將一件件薄冬衣鋪在被子上,縮下去後又從裡面扯一扯脖子邊的被子,最後將冰涼的十指壓在身下,幾個寒顫後被窩開始一點點暖和起來。
今天又忘記主動和娘說話了,明天一定要記得。
是日大契丹蕭太后鴆殺韓德讓原配李氏,大遼中京尋常的臘月十九就此結束。
……
今天是臘月十九,廖孤照例日上三竿才起床。
“小青你怎麽又跑到這兒來了。”賴著床的少年將胸口的青蛇撥下,左手暴露在冷空氣中,輕輕摩挲青蛇小小的頭頂。
那小蛇打了個哈欠,吐了吐信子後,輕輕用上下頜咬住少年的手指,往溫暖的被窩裡拽。
少年眯了眯眼,正要繼續睡覺,突然一下蹦起來,嚇得那青蛇一下子纏住他的左手飛速遊到廖孤的肩膀上警覺地巡視。
“差點忘了今天玄真妹妹要來!”
廖孤急急忙忙扯了件獸皮衣裹在身上就推門而出,又被冷風吹回木屋。老老實實穿戴整齊又出來漱口洗臉,仔仔細細扎好頭髮才拎起門外倚著的插滿羽毛的權杖。
他拿起掛在門口的面具,猶豫了一會兒又放回去,理了理衣角推開院門。
那是一個巨大的曬場,擺滿了各式各樣的壇壇罐罐,除此之外別無他物。廖孤住所的左側是另一座大木屋,正對著曬場入口兩側的華表。大木屋的左側則是一間醜陋的灰白“大箱子”,其表面粗糲、毫無美感,但是一眼看去就能感覺到其堅固可靠。
走到那褪色的朱紅圓木華表旁,往下沿著山上曲折的小路一順看去,是一座座在各處開辟出的空地上建立的茅屋,戶數並不多,一共不過十幾座茅屋。正值冬日放陽,家家戶戶門口院子的角落都擺著曬著臘味的晾杆。
在山林掩映的半山腰,另有一個圍著木柵欄的廣場,此刻堆積著一個個紅色的大箱匱,還有一位位力士往來山腳與此,將更多箱匱背上來。此寨老少趁著農閑,都聚在那廣場上曬太陽聊著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