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道上。
有遲歸的大雁自天空掠過,去時成群結隊,來時三三兩兩。
陸芊雪立在翻倒的貨車前,看著散亂的箱子、皮絨,問道:“郝重一死,那群商隊的人就哄搶了物資跑了?”
曲玲瓏坐在馬上悠然笑道:“那是自然,郝重是假的,但是這商隊是真的。不過原本的東家應該早就死了。”
“世道就是如此,你一死,所有的東西就成了別人的。都說俠義,可是真正練武的人,有幾個心懷俠義?”
說到這裡,她看一眼魏明。
這個隻憑本心行事,拳拳打爆一切規則的人,比大多數人都俠義。
陸芊雪輕歎一聲:“難怪我觀南境有隕星墜世,原來大亂征兆早已持續多年,如今不過是黑暗前的余暉。”
她有些黯然,以前隻知星象映人間,現在才知天災人禍密不可分。
曲玲瓏不像她多愁善感,反而有一種冷眼看人間的自在,騎著馬問道:“大侄兒,你為什麽不幫寨子報仇?”
以魏明現在的能力,不管是對付平陽郡的一個郡守,還是打上兩儀宗,應該都不是太大的問題。但是目睹寨子毀滅,他卻沒有提出幫寧三娘報仇的意思。
曲玲瓏有些好奇,自家這假侄兒是知善而不為?還是以惡而不願?
魏明牽著馬一直無言。
聽到問話,他才說道:“寧三娘有句話說得對,這世道就是如此。我能救一人,卻救不了天下人。所以,這仇得她自己報。這天下人的苦也得天下人救。”
曲玲瓏和陸芊雪都怔了一下,不明白他的意思,誰救誰有區別嗎?
魏明笑道:“姑姑,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日後你就知道了。”
他心裡的某個想法越來越清晰,人不應該指望別人救,而應自救。
曲玲瓏嗔怪道:“哪個日後?”
陸芊雪滿臉通紅。
這真的是正經姑侄嗎?
可憐她一張清純小白紙,一上來就被黃河大水粉刷,也不知塗個啥。
她連忙轉移話題:“恩公,龍姑娘,你們接下來有什麽打算?”
魏明見她像狗皮膏藥一樣甩不掉,不得不回道:“先去安遠鎮住兩天,嘗嘗江南美食。然後去江陵郡省親。”
陸芊雪面紗飄揚,拍掌道:“那咱們就在江陵郡分道揚鑣吧!我要去南贍郡,到南疆蟲谷尋找隕星的下落。”
魏明點點頭,不再說話。
畢竟是穆長生的弟子,看在些許交情上,能照顧一二就照顧吧。
三人很快來到山下,看見一個營的狼衛軍屍體橫陳,已經沒有半個活口,其中間還有一名瞪大眼睛的錦衣公子。
“這是……”
陸芊雪驚得捂住了嘴巴。
她才想起來剛才山上大戰的時候,魏明讓曲玲瓏離開過一段時間。她不由問道:“龍姑娘,這些人是你殺的?”
她吃驚於曲玲瓏的強大,這可是一營精兵,非絕強者難以抗衡。其明明看著與自己一般大,修為卻深不可測。
“難怪師父說天下臥虎藏龍者極多,天資縱橫者也極多。我17歲登臨天罡境已經被稱為天才,可還有更強者。”
她再想到那些聖地傳人,還有京城裡人人稱可怖的衛國公魏明。
這些人才是站在武道巔峰的天驕,與他們相比,自己就是弱雞。
她也吃驚於曲玲瓏的狠辣。
言笑晏晏,殺人不眨眼。
如果她知道曲玲瓏的身份,恐怕得感歎一句,這才是魔宗聖女!
曲玲瓏坐在馬上微微頷首。
魏明卻突然揮手落下凝如尖刀的血色氣息,在地上橫七豎八地寫出一行大字,
那是:“殺人者,魏武是也!”曲玲瓏無奈搖頭。
這家夥,明明說不幫寧三娘他們,卻又故意留下字跡,吸引平陽郡和兩儀宗的追兵。真是……口非心是呢。
陸芊雪望向字跡,也怔住。
魏明這才翻身上馬,一拍馬背,灑脫地笑道:“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這才算得上是江湖豪俠吧!”
這位欽天監的當代玄女看著他策馬而去的身影,一時看得癡了。
曲玲瓏不禁撇嘴。
有本事……你真不改名?
陸芊雪回過神,才想起來自己沒馬,急忙從營地裡奪一匹站馬追去。
做電燈泡也不容易啊。
……
正午,安遠鎮。
原本熱鬧的四季酒樓,如今冷清了許多,有食客三三兩兩地聚著。
“聽說了嗎?鎮東的王寡婦死了,死狀與前幾個一樣,都是全身筋骨被人抽去,死得像一攤爛泥,嘔惡心!”
“你踏馬知道還說,沒看到老子正在吃飯呢嗎?滾,滾一邊去。”
“不是聽說的問題,而是我昨天醒來的時候,就躺在她旁邊。我緩了足足兩天才醒過來,我以為我要死了。”
“艸,你可真勇!啥感覺?”
“別踏馬說了,最近鎮子裡實在不太平。別怪哥沒勸你們,吃完這頓飯咱就回去縮著,再也不敢四處跑了!”
“……”
正在他們議論的時候,一男兩女走進了酒樓,往靠窗位置一坐。
“小二!上最好的燒雞、燒鵝、小菜、酒!對了,還有鱧魚脯!”
魏明大大咧咧地喊道。
“客官,來嘞!”
小二立即應一聲,快跑出來,擦擦桌子,就到後廚點菜、傳菜。
一群食客見他們明顯是外地人,頓時停止了議論,各自吃著酒。
但是陸芊雪這個惹事精已經聽到了他們剛才的談論,不由向一旁算帳的掌櫃問道:“店家,鎮裡出了什麽事?”
掌櫃的面色一僵,隨即瞧一眼闊手闊腳的三人,心想生意不能不做,隻好走過來小聲說道:“最近鎮子裡死了人,而且不止一個,所以人心有些惶惶。”
魏明靜坐不動。
曲玲瓏伸手給他斟上茶。
陸芊雪則饒有興致地問道:“死人?聽您的意思是……連環凶殺案?衙門那邊有什麽說法,查到線索了嗎?”
掌櫃小心翼翼地朝外張望了一眼,才壓低聲音道:“嗐,別說衙門了。知府家裡就死了三個人,現在亂著呢。”
說完,他就不願意再多言,徑自回到帳台,繼續撥弄自己的算盤。
小二陸續端上菜。
陸芊雪皺了皺眉頭,問道:“恩公,這鎮子裡只怕是有魔道妖人在作祟,我們要不要順手將他找出來除了?”
魏明剛想說“不要多管閑事”,突然想起來自己現在的人設是行俠仗義的豪俠,體驗江湖的事怎麽能半途而廢?
“陸姑娘有什麽好主意?”
他拍了拍劍,問道。
陸芊雪像是從翠屏山寨的陰影裡走了出來,恢復清冷出塵的模樣,輕聲道:“回稟恩公,芊雪自幼習得觀星、卜問之術,雖說虛無縹緲,但也自有道理。”
“如果得知這些死者的位置、症狀,我或許可以推算出凶手的下落。”
魏明訝然望過去:“?”
觀星、卜問破案?這踏馬是什麽東西?這個世界不講科學的嗎?
陸芊雪似乎察覺到他熾烈的目光,扭捏道:“也不是很準確啦,就是能大概算出一個區域,最終還是要找。”
魏明好奇道:“那好,咱們待會兒就去知府的府上拜訪一下。”
三人酒足飯飽,問了下去知府家的路線,就出了四季酒樓。按照掌櫃的說法,往南穿過一條窄巷子就能到。
魏明邊走,邊和曲玲瓏觀賞江南的風景。鎮裡屋舍都是小巧精致的模樣,有流水小橋、沿街柳樹、旖旎人家。
“倒是不虛此行。”
魏明和陸芊雪是第一次來江南,眼裡都露出一抹滿意的神色。
“等等。”
魏明鼻子一嗅,聞到一股血腥味。
三人拐入窄巷,只見五具屍體倒在血泊裡,全身血肉癱在地上,像是只剩下肉泥和一層皮,死狀極為淒慘。
旁邊還散亂著裘皮、狐絨等物。
“是那支商隊的人!”
陸芊雪強忍著惡心,分辨地上的衣物,很快認出這群人的身份。
就像酒樓裡的人說的那樣,這五具屍體的筋和骨都被抽走了,就連顱骨也沒剩一絲,所以根本辨不出容貌。
反正魏明看了半天,是沒法從那癱成一團的臉頰上認出身份的。
“觀星術還有這種妙用?”
他嘖嘖感歎道。
“?”
陸芊雪要崩潰了,什麽觀星術,本姑娘看的是衣服和狐裘啊!
曲玲瓏上前看道:“這應該是某種吸人骨髓的魔功,據我所知,天魔宗就有這樣的秘術,名為吞命魔功。”
“這種功法要練成,就得吸食人的皮肉、血液、骨骼、五髒和性命,以補全自身,成就逆天的根基。”
魔門被人厭憎,是有原因的。
一方面他們行事肆無忌憚,胡作非為。另一方面就是因為魔功。
或為武道精進,或為彌補根基,或為至強威力,無所不用其極。
陸芊雪訝然道:“姑姑懂得真多。”
正是因為魔功邪惡,又常被作為底牌,各宗各人都將其藏得很深。
就像天魔宗的這種秘術,就不是隨便什麽人都能知道的。至少作為欽天監的當代玄女,從小熟讀百家典籍,陸芊雪就沒聽過這種邪惡歹毒的吞命魔功。
“其精髓在於一個吞字。”
魏明總結道。也不知道這練功的人是男是女,不過也無所謂了。
曲玲瓏瞥一眼這位欽天監玄女,嬌笑道:“為什麽不叫姐姐?”
陸芊雪有些扭捏,用蚊蚋一樣的聲音說道:“姑姑,我與魏武是同輩。”
曲玲瓏莞爾一笑。
給你做妹妹的機會你不要,非要自降一輩,以後你怕是要後悔啊。
“報官吧。”
三人通知巷子外的百姓去鎮衙傳報,在現場等了片刻,就見一隊衙役匆匆走來,領頭的是一名馬臉中年人。
“頭兒,與前面的案子一樣,筋骨全消,是‘噬骨魔怪’所為。”
一名衙役查看道。
馬臉隊長眼眸沉重,吩咐道:“通知仵作來驗屍,查一下死者身份。”
然後,他就走過來盤問道:“三位不是本地人?怎麽會碰巧發現巷子裡的屍體?不要怕,我也只是例行公事。”
魏明皺了下眉頭,這人顯然是連他們也懷疑了。不過他還是笑著說道:“不瞞差大哥,我們是從潯陽郡過來。”
“早晨到了安遠鎮,正要找地方借宿呢,這不?聽說鎮子裡有魔道妖人作祟,我輩身為武者,自當挺身而出。”
說著,他一拍腰間的長劍,“別的不敢說,誅妖殺魔是我強項!”
馬臉隊長用怪異的眼神看他們一眼,原來是個心懷正義的愣頭青。
他又簡單問了下情況,拱手道:“三位,我叫常寧,要是在鎮子裡遇到麻煩,可以報我的名字。不過眼下案情緊急,我要去向知府稟報,就此別過了!”
說完,他領著人離去。
“頭兒,這三人一看就是外地人,現在上面逼得緊,咱們要不要拿了……恩,當替罪羊,咱們也算交差了。”
一名衙役小聲問道。
常寧微不可察地瞥一眼身後,斥道:“別亂來,咱們還是不要惹這種路過的武者,萬一踢到鐵板就栽了。”
“要找替罪羊多的是,到時候在牢裡隨便提兩個斬首示眾就行。”
其他衙役喜道:“頭兒英明!”
魏明眯了下眼睛,跟在後面說道:“走,咱們也去知府那瞧瞧。”
三人很快追上去。
常寧皺眉道:“你們這是?”
魏明笑道:“差大哥,實不相瞞,我們在其他地方見過類似的凶案,所以有些線索,想當面稟報給知府。”
他不想暴露身份,陸芊雪的令牌也送出去了,只能扯個由頭混過去。
“哦?什麽線索?”
常寧警惕地看一眼三人,他們來路不明,誰知道為什麽見知府。
魏明瞥他一眼,笑道:“差大哥,別怪我們不說,而是這條線索極為重要,在見到知府之前不能透露半分。”
說著,他用懷疑性的目光審視常寧等人,“畢竟誰也不知道凶手是誰,是我,是你,都有可能,不是嗎?”
有衙役暴喝:“你踏馬懷疑我們?”
常寧按住他們,平靜道:“他說的沒錯,莪、你們都有嫌疑。”
說完,他再也不問了,揮手道,“走!帶他們去見知府大人!”
……
安遠鎮南,徐宅。
這裡是鎮裡知府的院子,他全名徐雙桂,考上功名後在平陽郡當過一段時間差,後來如願回到鎮子當知府。
“老爺,三公子回來了。”
一名老管家匆匆走進庭院,此時徐知府正在院子裡憂慮地踱著步。
他穿著一身淡青色便服,身材富態,面貌白淨,嘴角蓄著兩撇胡須,聞言轉過身問道:“人呢?他跑去哪了?”
話音未落,就見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踏進院子,臉色陰寒地說道:“不勞操心。我去哪裡,不需要你們管。”
他身形瘦削,臉頰毫無富態,唯有一雙眼睛十分像徐知府,可能更像母親多一些。說完,他就往內院走去。
“孽障!你這一跑就是三年!回來了還不老實待在府裡!你知不知道最近鎮子裡不斷出現凶殺案,危險得緊!”
徐雙桂指著他喝道。
三公子頓住腳步,冷眼與他對視,笑道:“別假惺惺了。你要是真在乎,就不會眼睜睜看著我娘病重了。”
“徐雙桂,你要是有閑心,還是多操心操心大哥吧。畢竟他才是你的心頭肉。呵呵,別不小心讓他死了。”
“哦對了,我聽說府上已經死了三個人?呵呵,你老人家自己也得小心啊!否則這徐府就得交給我繼承了!”
徐雙桂氣得全身直顫。
“孽障!!”
但是三公子絲毫不理會他,已經大步踏進拱門,離開了這處院子。
“老爺。”
老管家扶住徐知府,低聲道,“您托我打聽的事兒,已經傳回消息了。三公子這些年應該是去了江陵郡。”
“有人看到他是從地炎谷的方向回來的。老爺,那裡可是天魔宗的地盤,您說最近的這些命案會不會……”
他不敢繼續往下說了。
徐雙桂眼露躊躇,旋即化作狠色:“行了,這件事不允許往外說了。派人封了內院,誰也不準再外出惹事!”
老管家應聲。
這時候,只見外面走來一名仆役,稟報道:“老爺,常寧帶人求見。”
徐雙桂給老管家使了個眼色,對方立即下去布置封禁內院的事。
“讓他們到會客廳。”
徐雙桂整理一下衣衫,吩咐道。
不一會兒,常寧和魏明等人進了會客廳,看見徐雙桂已經端坐在上首,桌上擺著才泡沒多久、熱氣騰騰的茶。
“大人,今日清晨在鎮子裡又發生了一起命案,死者是五名外鄉行商。這是案發現場的三人,說有線索稟報。”
常寧言簡意賅地說明情況。
徐雙桂微微眯起眼睛,打量一眼氣度不凡的三人,溫聲道:“哦?不知道三位有什麽線索?關乎噬骨魔怪嗎?”
魏明也打量一眼徐雙桂,笑道:“稟知府大人,我等是從潯陽郡過來的遊俠,曾經聽聞過類似的作案手法。”
“這不是魔怪,而是有人在修煉魔功。譬如天魔宗的吞命魔功,就是不斷吞噬人體的血肉、骨骼為根基。”
徐雙桂眼眸微微一凝:“這麽說,你們是來幫本知府破案的了?”
陸芊雪拉住魏明,突然上前一步道:“不錯,我觀知府大人的府邸煞氣衝天,凶手怕是就在貴府之中。”
此言一出,全場愣住。
徐雙桂勃然變色:“荒謬!常寧,將這三個妖言惑眾的人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