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光大亮。
聶飛煙從靜立中醒來,隻覺得這一夜頓悟,堪比一年苦修。
“沒想到在紅塵裡悟劍,比在山上清修的效果好百倍。難怪師兄們每年都會抽空下山,還說哪裡的曲子好聽。”
她恍然明悟道。
“原來他們是為了悟劍!”
她向後面的房間張望一眼,發現悄無聲息,心想這三人還在睡覺?
她抱著劍繞到後面,戳開窗戶縫隙一看,只見寧青娥正在賣力地練功,動作還有些生疏,但已經窺得門徑。
“呀。”
聶飛煙捂住了嘴。
他們不睡覺、不累的嗎?通宵練功,比我悟劍還刻苦!太卷了!
這時候,魏明得益於頭鐵神通的映照,驀然側頭望向窗外,恰與那偷窺的目光對撞在一起。聶飛煙踉蹌後退。
“待不了了!”
她轉身往山裡走,這清晨美景,冬季初陽,可是為什麽這麽燥熱?
……
日上三竿,魏明才起床。
“國公,族裡已經準備好了祭品,可以隨時出發,前往巫神神廟。”
青瑤聖姑說道。
寧青娥是宗師,曲玲瓏是真武境,兩人一夜沒睡,非但不疲憊,反而神清氣爽,臉頰紅潤,如同滋補過一樣。
他們直接出發。
白苗族裡的人抬著野豬等貢品,跟著青瑤聖姑一路往後山走。魏明等人也跟在後面,不一會兒就看見神廟。
古樸,恢宏。
左右兩側點著火盆,長明不滅。
牆壁和柱子上都刻滿花紋。
“等等,它……喜歡吃什麽?”
魏明突然想到,但凡邪神祭祀都是需要代價的,如同血色人偶就喜歡吃鳥,亂神籙就喜歡吃筋,那巫神呢?
青瑤聖姑頓時有些局促。
這麽公開討論自己族群信仰的巫神喜歡吃什麽,不太合適吧?
而且她一想到以往神女祭祀巫神時付出的代價,就有些老臉通紅。
魏明渾然不覺,追問道:“怎麽?它沒什麽愛吃的嗎?還是……”
青瑤聖姑無奈,湊到他的耳畔說道:“啟稟國公,巫神吃發。”
原來如此……
魏明剛要點頭,突然意識到不對勁,如果巫神喜歡吃頭髮,那為什麽寧三娘還滿頭秀發,一點都沒受到影響?
青瑤聖姑似乎看出他的疑惑,不禁歎息一聲,看了看腳下方向。
“這……”
魏明終於懂了,寧三娘竟然是個後天的白虎!好你個蛇靈神女,真夠變態的,竟然喜歡吃這種東西!我喜歡。
他蠢蠢欲動:“不知道我如果祭祀蛇靈神女的話,她會怎麽吃?”
說話間,已經踏足神廟大門。
族人載歌載舞,跳著古老的祭祀禮儀,宰殺野豬等肉類上供。
青瑤聖姑領著魏明、曲玲瓏等人走進大殿,兩排青銅油燈的甬道鋪在眼前,盡頭處立著一位人首蛇身的石雕。
呼——
神廟的燈火無風而搖曳。
巫神已經感知到他們的到來。
魏明知道,這是他有生以來最接近邪神真相的一次。也許通過蛇靈神女,能知曉邪神的真相以及破解方法。
“該怎麽與它溝通?”
魏明站在石像前問道。
青瑤聖姑則沒有他這麽隨意,認認真真地叩頭行禮,又吟誦了一段音節古怪的古老祭文,割指滴血在石像前。
“敬告巫神,白苗祈見。”
她跪在石像前。
嗡——
那神女石像輕顫,幽暗的大殿裡燈火越加搖曳,旋即火焰恢復平靜。
“你……終於來了。”
青瑤聖姑突然抬起頭說道。
魏明訝然看向她,
只見她的眼裡浮現一撮火焰,身體像是已經被他人佔據。是蛇靈神女!是它佔據了她的身體!其他人也面露駭然。
邪神真的有這樣詭異的能力?
聽說是一回事,親眼見到又是一回事,而且青瑤聖姑現在的狀態明顯與寧三娘的降神不同,只是臨時傳遞意志。
“見過巫神前輩。”
魏明忍住打過去的拳頭說道。曲玲瓏、寧青娥等人也跟著行禮。
“呵……一介邪神罷了,不敢受你的禮。你心裡現在想把我打殺吧?”
巫神用沙啞的嗓子笑道。
魏明尬笑道:“巫神前輩說笑了。我一個凡人,又怎麽可能將你打殺。後輩倒是有些疑惑,想請教前輩。”
魏明這時候終於意識到,江湖不是打打殺殺,而是人情世故了。
巫神用蒼老的眼睛瞥他一眼:“你與這女娃娃的身上邪神氣息駁雜,你是想問邪神的來源和怎麽壓製邪神吧?”
魏明:“?”
他看向曲玲瓏和寧青娥,她們身上也有邪神氣息?我怎麽沒察覺到?
兩女緩緩搖了搖頭。
她們沒有祭神,那就是有邪神在暗中算計,試圖侵蝕和控制她們?
魏明皺起眉頭,敢動本公的女人,別讓我查到你是誰,否則磨滅你的殘留,掘了你的巢穴,教你後悔當邪神。
“這麽說,白苗族的邪神壓製之法是你傳下的?可是前輩本身就是邪神,為什麽要傳授他們壓製自身之法?”
魏明更加疑惑了,“難道你就不想侵佔她們的身體,重活一世嗎?”
黎落等人躬著身子不敢抬頭。
唯有阿奴好奇地張望。
“呵……從古至今,你見過哪位邪神真正重活一世?不過是瘋癲至死,一群殘留不散的生靈湮滅前的幻想罷了。”
巫神沙啞地笑道。
魏明怔然,確實,無論陸芊雪所言述的祭神往事,還是青瑤聖姑說的邪神隱秘,亦或是推背門嘗試的控神。
好像都沒有邪神重活過?
它們最終的結果都是瘋了,成為只知道殺戮和覓食的人形獸類。
所以這條路根本行不通?
“那你呢?”
魏明看向巫神,“你的目的又是什麽?如果邪神本身就身具邪性,難道你想借住她們的分擔和壓製對抗邪性?”
巫神怔住了。
她用渾濁的眼眸仔仔細細看了魏明一眼,才露出一絲笑容。
“你很聰明。”
她的語氣裡透著一股讚賞,還有一抹思量,“我能停留的時間有限,既然你想知道何為邪神,那就自己來看吧!”
她並指點向魏明的眼睛。
一股奇異的精神波動散開。
然後魏明就發現她的眼睛裡沒有了火焰,整個世界安靜下來。他隻覺得自己的精神無限拔高,似乎立在天空。
“這是……”
他轉頭望去,只見漫天星辰點綴在夜空裡,可是魏明記得很清楚,他在進入神廟的時候,明明還是清晨。
“所以,我這是進了星空?”
他無法理解這種鬼神莫測的手段,這已經堪比前世說的陽神手段了。難道武道修煉到極致,也能神遊天地?
但是,他沒時間思考了。
因為那星空並非正常的星空,只見一顆顆璀璨的星辰光點上布滿黑斑,有膿液一樣的白色氣體環繞在周遭。
中間不時衝出恐怖的怪影,似獸,似魔怪,似人臉,不斷嘶吼、衝擊,卻被無形的鎖鏈栓在夜空。是的,栓。
它們就像是被嵌在這片夜幕上,與星空融為一體。那感覺就像是一幅平面的畫,裡面的人物卻想逃脫一樣。
“這就是邪神。”
身後響起平靜的聲音。
不再沙啞,而是如空谷泉鳴。
魏明轉身望去,只見一位身穿黑裙,容顏典雅的女子立在星空裡,她的發髻盤在腦後,鼻翼微挺,臉頰清潤。
“你……是巫神?”
魏明下意識地問道。
“不錯,你何不看看下面。”
巫神平靜地說道。
魏明愣了下,下面,哪個下面?你還真想吃我的發……不,不對!
他陡然向下方望去。
如果說他現在是置身在星空裡,那麽下方就是這個世界的星球嗎?
但是當他落眼望去,只看見濃霧籠罩的廣袤大地,看不見邊界和盡頭,在正下方的位置四周,有四道衝天光柱。
這光芒衝蕩在星空裡,卻被那些代表邪神的星辰組成的光幕阻擋。
“你所在的這片地界名為亂星域,早就被正統所遺棄。這片地界被邪神所鎮壓著,而那四道光柱你認識嗎?”
巫神若有深意地說道。
亂星域?
原來大景、南晉、北魏、東夷和西越所在的廣袤疆土叫亂星域。
他望向濃霧籠罩的遠方,只見東海、西漠等地沒入其中,看不清。
這裡……被邪神鎮壓著。
也被正統所遺棄……
魏明看著那四道光柱,一下子想到了某種可能:“難道是四大聖地?邪神鎮壓亂星域,是他們撐起了這片天?”
如此說來,就得重新審視四大聖地的位置,以及它們存在的意義了。
“是,也不是。”
巫神模棱兩可地回答道,“魏明,你且抬頭,再看我一眼。”
魏明從震撼和思索裡回過神,再看向巫神,那個黑裙典雅的女子已經不見了,只有遠處有一顆瑩白星辰閃爍。
那星辰表面纏繞著一條巨大的黑蛇,它環繞星辰一圈,探著腦袋,吞吐蛇信。其身上也有黑白氣息在侵蝕。
那氣息裡有各種惡念在洶湧。
“你……你是巫神?”
魏明重複著初見時的問題。
那黑色抬起頭,眼神冷漠而猙獰:“呵……你怕了嗎?我等邪神並非仙神,而是十萬年前殘存的生靈罷了。”
“那年天降隕星,天火肆虐,覆蓋了整個亂星域,我等強大生靈無不滅亡。但是到了我們的層次,想死也難。”
“武者修煉到一定程度,也是上感星辰,開啟秘藏,與我等遠古生靈相似。所以我們肉身雖死,但靈未滅。”
“我們迎著天火,衝向了星空,但也永遠被禁錮在此地。我們想死,但是死不了,於是只有殘靈在苟活著。”
它說到這裡,停頓下來。
魏明終於明白了一些事情,這就像恐龍滅亡一樣,隕星撞地球,導致氣候變化、人間災難,無數強大生靈滅亡。
但這是一個武道世界,有遠古生靈強橫蓋世,已經難以磨滅。
所以它們殘存了下來。
但也淪為不死不滅的靈。
或許是求生的本能,讓它們接受人間的祭祀,降臨在新生的人類體內。但是它們就很快就發現,自己活不下來。
不死、不生,為天地所棄。
可是它們的存在也徹底籠罩了這片地域,將底下的人間鎮壓住。
如果如它所說武者修煉到一定地步,是上感星辰,開辟什麽秘藏,那豈不是說再沒有哪個武者能踏足這一步?
因為這片天空,星辰已被汙染。
如果武者強行突破,豈不就是被邪神汙染,最終死亡或淪為邪神的食糧,亦或成為新的邪神?魏明悚然而驚。
他似乎明白了這片世界的真相。
巫神看著他思索的模樣,明白他已經悟出關竅,歎道:“邪神鎮壓著這片地域,人間又何嘗不是束縛著邪神?”
它低頭看向身上的黑、白膿液,已經侵蝕進體表,惡心且醜陋。
“這些……就是生靈的邪念。”
它自嘲地笑道,“我們因為殘存不死、求生不活而日漸癲狂。”
“可是,我們也同時被這世間的惡念侵蝕著。生靈積蓄的自私、仇恨、欺詐、殺戮和欲望等邪念在侵蝕我們!”
魏明恍然明悟。
原來那些黑白膿液,就是生靈誕生的各種邪念,殘存世間,積蓄不滅,反而融入天地宇宙之中,也被其排泄。
這邪神就是天地的排泄口。
束縛邪神的不是這些邪念,而是它們早已成為天地的一部分。它們在侵蝕世間的生靈,天地則在侵蝕它們。
而天地同樣被世間生靈侵蝕著。
這就形成了一個循環。
天生萬物以養人,人無一物以報天。世間生死倫常,不過如此。
“所以你想到了第二條路!”
魏明抬頭說道,“你傳授白苗族祭神之法,又傳授他們壓製邪念之術,就是把她們當下線,分攤你的邪念!”
“其他邪神都是涸澤而漁,癲狂而死。你則是長久收成,慢慢圖之。你就可以在邪念的侵蝕下,存活更久。”
“但是歷代神女也都有極限,她們總有一天會承受不住你分攤出的邪念,所以青瑤說歷代神女會主動寂滅。”
他終於明白了巫神的目的。
所以寧三娘也遲早有一天會死,區別只在於她能壓製邪念多久。
可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
沒有力量是不需要代價的,這就是白苗一族換取巫神力量的代價。
轟——
天地震顫,魏明高速跌落下去。
巫神已經沒有力量再維持他的精神出竅,任由他跌落回神廟裡。
半空裡的魏明只聽見星空中響起一聲輕歎:“或許世間並非沒有真正的仙神。只是我等仰望而不可及吧。”
它們……不是仙神。
不過是可悲的殘存的邪靈。
但是它們不由自主或不得不侵蝕這個世界,也任由這個世界侵蝕。
魏明不知道該如何評價。
“國公?國公你醒醒!”
他睜開眼睛,只見自己立身在神廟裡,青瑤聖姑已經昏迷過去。黎落、曲玲瓏和寧青娥等人正在焦急地喚他。
“我、莪沒事。”
他揉了揉腦袋,有些發酸。他明白這片世界的真相,應該也不是隨便一個人就能看見的,常人根本支撐不住。
他是因為有頭鐵神通增幅,才能做到。或許巫神看中的也是這點。
他再看向冰冷的石像。
十萬年歲月流逝,也隻留下這不知道什麽年代哪位神女建的石像。
“蛇靈神女,所以你的目的就是希望我有一天能登臨星空,或者觸摸到天地本質,將你打殺,助你解脫嗎?”
魏明隱約猜出了對方的用意。
不止邪神武者會因侵蝕而癲狂,巫神等尚且清明的殘靈也會。等到它們也被侵蝕成癲狂,那就是真正的邪神了。
他無法想象那黑裙典雅的女子,有一天癲狂到只剩黑色巨蛇的本相,心裡只剩下不斷地吃發、吃發的本能。
“對了,我的發呢?”
他覺得不太妙,立即下意識地摸了摸, 隻覺得空蕩蕩的,“草!”
魏明有點尷尬,這要是晚上被曲玲瓏和寧青娥練功的時候發現……
“我真不是變態啊!”
眾人疑惑地看著他,國公這是在做什麽呢?大庭廣眾的亂摸亂語?
難道是被邪神侵蝕了?
曲玲瓏覺得神廟裡陰森森的有點恐怖:“魏郎,我們出去吧。”
魏明回過神:“走吧。”
眾人出了神廟,只見山清水秀,有初晨的陽光灑在身上,倍覺溫暖。
魏明仰頭看了看天,長空萬裡,碧藍如洗,那只是正常的天空。沒有人知道那星空裡已經被侵蝕成邪神的家園。
“可是,巫神並沒有說怎麽驅除體內的邪神本源。還有我身旁的兩個女子,曲玲瓏和寧青娥究竟誰有問題?”
他不禁思索道,“看來我又有一個理由,前往玄天道宗了。”
他想到了在精神世界看到的四道光柱,如果沒猜錯,那就是聖地。
所以,四大聖地就是這片世界的支柱,它們撐起了邪神的鎮壓?那麽它們定然懂得驅除邪神本源的方法!
“或許可以先問問聶飛煙。”
魏明敲定了思緒。
不急,實力才是最重要的。
這麽想著,他一邊走,一邊琢磨起《太陰明王經》的修煉法門。
……
此時此刻,跑進深山裡的聶飛煙在洗了一個冷水澡後,終於覺得燥熱感盡去。這才抱著劍,悠哉悠哉地回來。
遠遠地就瞧見魏明在修煉。
“哼,瞎子練箭。”
她是不相信魏明這個年紀了才開始修煉內氣,能把境界給練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