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漸漸落下,燒的山頭那邊一片赤紅。
張老爺帶著王監生的三個從人,押著林忘語,梁元履往縣裡趕。雖說是押著,其實並未戴任何枷鎖。一則,那二人的事頂多不過是無心之失,這麽多村民都看著可作證。二是王家並沒有什麽強人,最多再罰些錢。而逃跑,便是畏罪而脫逃,免不得受重罰,無心倒成了有心了。
“你家和尚同我還是有些情面的。”張老爺走在前頭,漫步悠悠地說道:“這次,畢竟是死了人,該走的程序還是得走,就算哪日上官查下來了,我們也有話講。”
“是!還望老爺多照顧。”
林忘語也拱手謝道,“不知頂多是什麽懲罰?”
“殺人者,同罪論處,公卿減一等;過失者,按案件情理,可殺,可流放,亦有無罪的。凡是被定為死罪的,還需上交天聽,再察一遍。你且放寬心,我自有定計,且縣老爺明斷秋毫,自然無事。”
剛一說完,那幾個從人卻慌了,忙說道:“老爺不關我們的事!”
張老爺摸著手中的刀柄,不耐煩的說道:“莫要聒噪,只是差你們問話而已。”一語說完,一行人各自心中藏事,又沉默起來。
張老爺想的是如何從和尚那裡詐些銀錢,梁元履想的是如何能不牽連到林忘語。而林忘語面似平靜,可內心卻江河奔湧:之前,在梁家救人的時候,被腎上腺素刺激,一心想著救人,並沉浸在初次使用心肺複蘇救人的亢奮之中。卻忘了,這是封建的大夏朝。因此,此刻自然懊悔異常,平白吃個官司。
‘今日之事,當銘記終生,慎之慎之!’
林忘語正想著,卻瞅見官道兩旁的麻雀紛紛撲騰起來,眉頭緊皺,正覺得不妙。而張老爺不愧是衙門當差的,早已發覺,左手捂住腰上別著的刀柄,怒視著四周。
察覺到林、張二人的異常,梁元履忙問道:“發生什麽事了?”
“怕是遇到劫道的了!”
林忘語低聲說著,休屠縣是有匪患的,不過從來不敢上官道行事,不惹官家的麻煩,官家自然也難得花費心力去上報,再去茫茫荒野中尋匪,每年的政績自然也是政通人和,路不拾遺。
‘我身披道袍,而道士素來同富貴不沾邊,又憑借這兩年的修習,比常人力量和速度都要快些,一心想跑,對面怕是難留,也不想留。’林忘語暗自想著,‘到時一並把梁師抗走,若實在跑脫不得,隻得放棄他,獨自逃生。’
“哪裡來的好漢,我乃是縣衙裡替幾位老爺辦事的。還請行個方便。”張老爺聲若震雷,余音在兩邊的山坡回響。然而,山坡上依舊靜悄悄的,沒人應答。
等了半響,見無人回應,張老爺又繼續說道:“多謝各位好漢!”
說完,又側過臉來,低聲說道:“快速離開這裡!若是不成,散開跑。”
張老爺右腳剛往前邁了一步,一枚箭矢便射了過來,正中在張老爺長靴三寸前的地面上。
“好箭術!”
林忘語也熄了逃跑的心思,畢竟是血肉之軀,這箭矢一半都沒入地面,力道之大,若射在人身上,一箭恐怕能將他射個對穿。
山坡上忽然傳來幾聲喊叫,眨眼間,便出來了不少人林立在四周,皆穿黑甲,手持長刀。為首的是一位獨眼男子,高約九尺,虎背熊腰,身披青甲,背上背著一把烏青色的長弓,顯然剛才那枚箭矢便是他射出的。
“您是鹿台山的大王當面嗎?”
張老爺額頭冒著汗,獨眼神弓的聲名他早就聽過,在涼州六郡中都是極大的一股悍匪,平日也未見與官府相鬥,故強撐著一口氣道:“李知縣特差我辦事,等事畢後,請大王和眾弟兄喝酒。”
“哈哈~”
聞言,四周的盜匪都大笑起來,“什麽勞什子知縣,我等都不稀罕當。且割下他的頭來,當球耍。”
“當真是倒霉透頂!”梁元履喃喃的說著,望向林忘語。而林忘語正盯著那獨眼男子,只見獨眼男子,單手一揮,眾匪徒都息聲。又招呼一身形矮小如孩童的中年人過來,問道:“可是這人?”
“正是,他在縣衙裡當差,八面玲瓏,廣交朋友,深得大人喜愛;又貪財成性,縣裡哪家富貴可謂門清。”
“那就好!不枉我來回跑這一趟。”獨眼男子這般說著,原本他差幾個精乾的去縣裡拿人,聽聞他出了縣門,往鄉頭去,便決定親自帶人追了過來。
‘那人是楚文奇!’
張老爺同梁元履都認出了那個侏儒模樣的中年人,他原也是休屠縣人,是有名的神童,二十五歲鄉試第一,及到京城參加貢試也拿了三甲的位次,但參加殿試時,因為身材矮小,惹了大人不喜,被排到末位去了。久留京都,也未補上個一官半職,心灰心冷下便消失了。
‘沒想到,這等大才會投靠一階盜匪!空讀了聖賢書。’梁元履暗自感歎起來,昔日對他的崇拜轉變為蔑視。
“大王若要找我,直接差人吩咐一聲便好,何勞大人您親自來。”張老爺腆著笑臉說道。
獨眼男子面情冷肅,騎著一匹棗紅色的駿馬,輕拉韁繩,那馬兒縱身一躍,便從一丈多高的土坡上落了下來,來到張老爺的近前。
這駿馬毛發光滑,口鼻裡還‘嘶嘶’的喘著氣,顯然還未曾多停息。這獨眼神弓本就高大,騎在這樣的神駿之上,更顯得氣勢逼人,惹得張老爺幾個都不敢直視。
他目光從張老爺身上掃過,又隨意看了其余幾人,最終停留在林忘語的身上,其聲如雷鳴,問道:“鶴鳴山的道士?”
“不是。”
林忘語雖不知這獨眼神弓的用意,但他的背景張老爺也知曉。因此,他不敢瞞。
“好厚實的氣血!”獨眼男子冷冷的說著。
“他是野路子道士,沒什麽道統。”張老爺也小心的回著話,又對林忘語說道:“大王問什麽,你可要如實講出來,若是輕慢了,我也饒不得你。”
“還是張老爺厚道。”那楚文奇不知什麽時候也繞了過來,他本就身材矮小,與那高頭大馬相比,更顯滑稽。但此刻,誰也不敢發笑,都看出這楚文奇在這群匪寇中的地位不一般。他又道:“張老爺,我也有事向你請教!還望吐真言。”
“豈敢豈敢!某家必定知無不言。”張老爺把背彎著,盡量調低身姿。
楚文奇從懷中拿出一本書冊,給張老爺瞧了一眼後,道:“且幫我完善這本冊子,你說我記。事畢後,便放張老爺和這幾位兄弟回去。”
“這...”張老爺十分震驚,書冊中第一頁赫然是縣中要員的名字,這書冊這般厚實,恐怕一些雜吏都在名錄之中。
......
休屠縣,南城城門。
兩個精瘦的官兵拿著紅纓槍,站在城門兩旁,瞧見張老爺等人過來了。笑著說道:“張老爺您倒趕的巧,在晚個半刻鍾,這城門就要關閉了。”
張老爺沉著臉,也沒心思應付兩位官兵,只顧往前走。方才他幫著填完書冊後,那些盜匪果然信守承諾,讓他們離開。
當時顧及楚文奇在場,那楚文奇本就是休屠縣人,中了舉人後,縣老爺和豪紳都來結交,知曉的事情也不少。因此,他是一句都不敢隱瞞,生怕同楚文齊所知的有差漏。
那幾個官兵碰了冷釘子,心裡也憋火。正好林忘語扔了一錢銀子,道:“各位官爺辛苦,拿去吃茶。”
“多謝道爺!”兩官兵一掃陰霾,也不管林忘語捂著梁元履的嘴巴托著走,隻當是朋友玩鬧。
進了城門內,此刻臨近宵禁,店鋪都關了門,行人也沒幾個。
梁元履這才掙開束縛,道:“出了這等大事,還不得趕緊上報官府,引官兵去追。”
“梁師胡說,張老爺自有腹算。”林忘語趕忙打斷,這事情複雜程度遠超幾人能擔的范疇。
“張老爺,您是被逼著才說出的那些話,相信縣老爺也能諒解。”望著面色陰沉的張老爺,梁元履雖怕,但仍撐著一口氣,道:“那夥匪人問的這般細,必定是有大謀劃,說不得會禍及整個縣裡的百姓,還望老爺您...”
張老爺伸出手打斷道:“我自會向縣老爺稟明,爾等兩人去牢裡待上一夜,過個程序。”
這話說完,梁元履才閉了口。
不多時,到了縣牢。
此間正位於縣城的東面,四周被高牆所隔,遠離鬧市。
一位獄卒迎了上來,見張老爺身後跟著幾個生人,笑著道:“這般時間,張老爺又辛勞辦了什麽大案?”
“唉!算不得什麽大案。”張老爺心中思緒萬千,此刻也強顏歡笑道:“今晚先放在這裡,過了案,交縣老爺看過後,再論。大抵是待不了幾天的。”
“張老爺做事是滴水不漏的,怪不得縣老爺喜歡。”獄卒吹噓著,又瞅見梁元履這個熟悉面孔,道:“你這酸書生,怎地又來了!難不成又是殺了人。”
本是調侃的一句話,那料到,這書生瞬間便羞紅了臉,低垂著頭,一句話也不敢應。
‘難不成是真的?’
獄卒正要問個明白,見張老爺眉頭皺的緊,隻得說道:“先收監吧!”
“我今夜要去呈報縣老爺,改日請你喝酒。”張老爺托著手,就要離開。那王監生的三個從人卻是不依了,那獄卒竟要趕他們三人進去。
“老爺!我們三人又沒犯什麽錯事,怎地也要進監。”
“莫要亂喊,在牢裡是方便明日縣老爺傳話。若讓你們隨意亂走,豈不是誤了老爺的時間。”
原本那三人是不用入監的,可是出了那麽檔事,張老爺生怕三人亂嚼舌根,惹得全縣人心惶惶。
那三人又猜是張老爺怕他們泄露之前的事,忙喊著:“老爺,我們不會說的!”說完,就要往張老爺身邊靠,似要求情。
‘啪啪~’
那獄卒以為這三人要逞凶,抽出腰間別著的鞭子,敲打在他三人身上,三人躲閃不及隨即傾倒在地上,那鞭子仿佛長了眼一番,任由他們滾來滾去,卻總能抽中他們。獄裡其他的差役聽到動靜,也出來五六個人,聽從吩咐把人都押了下去。
“敢在牢獄鬧事,蠢沒腦子的憨貨。”獄卒自得的折起鞭子,論到施刑,縣內無人比他更精道。
“一群欠抽的家夥,該打。”張老爺對這三人方才的言行也是惱火。
“可是出了什麽事端?”獄卒低聲問道。
“這三人是那王監生的仆人,怕我偏袒梁元履這個窮書生,這才狺狺狂吠。”張老爺故作鎮定的說著,“我這會就要去縣衙尋縣老爺稟告,莫要讓老爺多等。改日請你喝酒。”
“是,正事要緊。”
望著張老爺急促遠去的步伐,獄卒雖有疑惑,也未記掛在心裡。反正他已經問過了,若是真出了什麽事兒,也有理由開脫。更何況張老爺是出了名的人精,也從不沾染真正的大案;些許平常的事情才參與一腳,混個人情、銀兩,縣老爺也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