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
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當這一首詞完整地展露在妙玉坊的大堂中,帶給今夜所有觀眾的,是徹頭徹尾的震撼。
尤其是當那最後一句從齊仁福的口中念出,像是一曲高歌最高亢的尾調,又如一場肉搏最後的衝刺,讓人在頭皮瞬間發麻脊背發涼中,慢慢地享受余韻。
他們要的秋來了,是用一句極致的顧左右而言他,看似灑脫實則含蓄地,將那些愁,那些千言萬語堵在喉頭的欲說還休,寫得更濃,更深,更淋漓盡致!
他們期待的最後一句也來了,沒有爛尾,沒有紕漏,甚至這最後一句,還生生將這首詞的境界拔高了一大截!
過去無愁而硬要說愁,如今卻愁到極點而沒話說,甚至不能說,這強烈的對比,如同一柄利箭,精準地刺中了他們的內心。
同樣被刺中的,還有二樓窗邊站著的素袍老人。
憑窗而立的他,手僵在半空,揪斷了幾根胡須都不自知。
此刻他的心裡已經沒有了方才那些面子和場子的思量,只剩下歲月的沉渣翻湧。
眼中波瀾泛起,似有半生時光在其中掠過。
三十年前,他是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中京花的新科榜眼。
那時的他,意氣風發,也如那不識愁滋味的少年一般,自覺身負一身經天緯地之才,便能效法先賢,一展平生意,致君聖賢,哪裡懂得憂愁是什麽!
三十年後,他是兜兜轉轉,依舊困於邊州行台左丞之位的官場失意人。
這些年中,他兢兢業業,殫精竭慮,卻因性情灑脫,不願逢迎,不能同流合汙而始終在宦海浮沉。
個中種種,不足為外人道!
當歷事越多,明事越深,便越感世事之艱,任事之難,也終於明白那些憂愁來自於何處,同時也愈發無力。
個人境遇不足為道,坎坷榮辱也已置之度外,可眼看著朝政風雨飄搖,國事日益艱難,振興社稷的夢想遙遙無期,偏偏君父在上,不得妄議!
他很愁,他滿心都是愁!
可若有人問他的眉頭為何常常皺起,他也只能如這詞中一般,欲說還休,望著天邊秋色,感慨一句天涼好個秋!
他定定地望著下方大堂,齊仁福手中那張輕飄飄的紙,就仿如一塊巨石,壓在了他的胸口,讓他幾欲喘不過氣來!
大堂中,當這首詞一出,這場詩文酒會的結局便沒有了任何的懸念,誰也沒那個臉皮說其余任何一首比得過這首。
什麽趙公子,都是狗屁!
裝逼失敗邀名無果的趙公子扭頭看向一旁的山羊胡子,目光之中帶著質疑。
山羊胡子的臉上依舊殘留著震撼,一臉無可奈何的苦笑,“公子,這等傳世之作在下若都能輕易壓過,在下還會在此間嗎?”
趙公子憤憤跺腳,帶著幾分怨毒地朝二樓看了一眼,帶著人起身離去。
其余人則如夢方醒般匆忙詢問起詞作者的名字,齊仁福只是苦笑著將信紙展示給眾人,“這上面並未署名,想來是這位恩客和先前那位恩客一樣,並不想以此邀名。”
聽見這話,剛走出幾步的趙公子登時一個踉蹌,扭頭怒目而視。
齊仁福自知失言,瞬間嚇得後背一涼。
但好在趙公子也沒臉在這兒繼續待下去,只能臊著臉快步離開。
於是,這場詩文酒會就這般在眾人對那位神秘才子的吹捧驚歎中圓滿收官,甚至還因為趙公子的“野心”與偷雞不成,效果更好了不少。
不僅沒有打擊到眾人對妙玉坊的熱情,還收獲了這麽一首傳世佳作,未來定當打響妙玉坊的大名。
齊仁福此刻心中也放下了糾結,事已至此,多思無益,至少收獲是足夠的!
他費心費力費錢地搞這個詩文酒會為了什麽,不就是名氣嘛,名氣就是青樓最大的本錢,文人騷客就吃這一套!
如今這首詞一出,妙玉坊不費吹灰之力就能讓名氣大大提升,連帶著樓中姑娘的價格也能提一提,今日真是賺大了!
至於趙公子那邊,平日裡給你透了姑娘,這次還給你透了題,夠意思了吧?
這次給你搭台子,全場都縱容你胡作非為了,你自己技不如人,總不能還厚著臉皮怪我吧?
這種紈絝子弟,回頭再請他來玩點樂子,應該也就過了。
一念及此,他強撐著與眾人客套了幾句,便樂呵呵地走下台來,然後直接將方才送來詩文的婢女叫來,“那個恩客是在哪間房?”
“甲三號房。”
甲三號房?
齊仁福一愣。
那不是武將軍的房間嗎?
我滴個乖乖,怪不得敢跟趙公子對著來呢!
不對啊!這武將軍怎麽會作得出這樣的詩句!
他回想起先前所見,瞬間明白了過來。
於是立刻吩咐身邊的小廝,“去跟帳房說一聲,今夜甲三號房所有花銷全免,然後去將我珍藏的春水釀搬一壇來,另外跟朱顏說一聲,讓她準備準備。”
小廝領命而去,很快回轉,齊仁福正待動身,一個身影卻直接走到了他的面前。
“齊掌櫃,在下這廂有禮了。”
齊仁福瞧見對方這氣質,就知道不是什麽簡單人物,立刻起身回了一禮。
“我家主人想見一見方才最後那首天涼好個秋的作者,不知齊掌櫃可否幫忙安排一二?”
齊仁福面露猶豫,對方見狀便亮出一塊禦州行台府的腰牌,“齊掌櫃盡可放心,我家主人絕無惡意。”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那就不是他有資格拒絕的了,齊仁福也識趣,立刻道:“那可否容在下先去詢問一下那位恩客?”
“那是自然,齊掌櫃請。”
......
二樓的房中,商慎之平靜地坐著,就像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的面前擺著一本如今在大虞幾乎是大族藏書必備的《夏文正公全集》,對面是臉上猶帶震撼的武元靖。
以這位武將軍一貫的腹黑和隱忍,都能在臉上露出這麽明顯的情緒,足見那情緒有多麽強烈。
而一旁那位出自大虞頂級書院的錢豐義,則目光呆滯地看著眼前這個少年,默默地咽了口口水。
他居然真的會寫詩?
他居然能寫出這樣的詩?
當他親眼見證著商慎之揮毫寫下這首詞的時候,他先前那些鄙夷、那些輕視、那些詛咒;
那些在武元靖和商慎之面前的高高在上、勝券在握、驕傲自豪;
都變成了一記記響亮的耳光,扇得他頭暈目眩,面色漲紅。
武元靖雖然不太懂詩文,但這首詞已經好到了雅俗共賞的地步,便是以他的識文斷字之水平,也能品味其中精妙。
他難以置信地搖著頭, “你居然真的會寫詩?還寫得這麽好?”
這樣的問題,在已經認可商慎之在商賈之術和時局分析上的能力之後,認同感就更不一般了。
商慎之沒有自大,“那個趙公子實在是太囂張了,再加上為了幫將軍解決麻煩的渴望,和咱們這位錢先生的刺激,我忽然就來了興致。”
再度被打臉的錢豐義嘴角抽了抽,這一次,卻默默不敢還嘴。
畢竟你最強的能力在別人面前都不值一提,而那還只是別人諸多能力之中的一項,你還有什麽臉皮囂張?
武元靖聞言也是一陣無語,來了興致就能做出這麽好的詩詞?你當寫詩和逛青樓一樣啊?
大虞雖然總體文華不及大江以南的大楚,但也很看重才學,商慎之若是還有如此出眾之才,他的未來恐怕就不是自己可以預料的了。
就在武元靖浮想聯翩之際,齊仁福在外敲響了房門。
“小人見過武將軍!感謝武將軍大駕光臨。”
齊仁福得了準許走入房中,當即朝著武元靖恭敬行禮。
而後,他看了一眼商慎之和錢豐義,朝著錢豐義又是一拜,“多謝先生賜下大作,此作精妙絕倫,眾人心服口服,實乃我妙玉坊多年來難得的佳作,先生不愧是守白先生的高徒,齊某感激不盡!”
錢豐義的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
如果說商慎之的話是打臉,齊仁福這句無心之言,就仿如是朝他心尖上扎得一刀。
“噗!”
這位清風書院的高足,噴出一口鮮血,直接仰面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