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芒殆盡,夜色昏沉。
白日的光和熱盡數消散,夜晚的清寒又跑來擾人清夢。
一間頗為豪華的房屋之中,上好的熏香嫋嫋升騰,帶來溫暖人心的安眠之氣,馨香遍灑。
床榻之上,一位宗師大半個身子都縮在被窩之中,僅露出一個頭來,額頭上冷汗遍布,那足以摧石斷岩的身軀正在止不住的顫抖,夢魘纏身。
黑暗之中,記憶在不斷的向下墜去。
不願回首的記憶再度襲來!
暴雨,狂風,電閃,雷鳴!
那高大健碩,肌膚黝黑的身影好似天地間最為凶惡的鬼神,迎著狂風驟雨而來,凶神惡煞。
分明是以一敵六,以寡敵眾,竟是由他率先發難!
當言辭用到盡處,拳頭即是最好的回答。
滾蕩的真氣撕裂雨幕,五髒六腑間的嗡鳴鎮壓雷霆,那高高舉起的拳頭上,土黃色的光芒遠比電光更加刺眼。
沒有任何多余的廢話,在他動身的那一瞬間,血肉便已經開始燃燒!
當一位宗師選擇不要命的時候,這天下怕是無人不心顫。
六位宗師,卻是分屬四國。
離得最近的白尋道經驗最為豐富,早在察覺到不對的一瞬間向後退卻。
而白尋道的徒弟自然也是有樣學樣,立刻退避。
即使速度不及點燃了血肉的墨丘,能多拖延片刻自是再好不過——反正他們有六個人,定是穩贏,何必要直接跟燃燒血肉的墨丘硬碰硬呢?
畢竟血肉一旦點燃,損傷的可是貨真價實的道行和壽元!
能贏的情況下,誰願意自己去玩這個命?
他們的選擇沒有錯。
兩人一退,倒霉的便是大越的武道宗師了。
大越的武道宗師怎麽都想不明白,整整六位宗師,其中大青的兩位還和大月有仇,墨丘不找別人,為何非要找他?!
但已然動手的墨丘沒有任何的解釋,那濃鬱到幾乎凝為實質的土黃色真氣,挾裹著摧山斷嶽之力當頭而來,勢不可擋!
毫無心理準備的大越宗師退避不及,只能選擇以肉身硬扛,只要暫時拖延一下,救援定是隨後就到,畢竟宗師的反應速度都很快。
但在接觸的一瞬間,大越宗師就後悔了。
兩道身影接近的瞬間,狂暴的真氣洪流席卷方圓十丈之地,便是宗師在這十丈范圍之內也決計無法穩住身形,墨丘那原本高大而健碩的身軀以肉眼可見的消瘦了一大圈,幾不似人形!
這般代價,換來的是好似天地洪流般的恐怖真氣!
剛剛想要趁機發難的五位武道宗師還沒有湊到近前,便直接被近乎實質的真氣給硬生生拍了出去,腦瓜子都在不住嗡鳴,頭暈目眩。
動身最快的兩位大青武道宗師更是嘴角逸血,肌膚刺痛,狂湧的真氣當然不足以要他們的性命,可這般無差別的打擊之下,自身的真氣根本擋不住這霸道至極的真氣洪流,就算有著肉身的阻隔,五髒也難免受創。
宗師肉身凡間已可稱無敵,五髒相比之下仍舊脆弱數籌。
而他們所經受的,還僅僅只是交戰中心的余波而已!
當那狂湧的真氣緩緩消散在天地之間,身形高挑的竹竿正捏著一具破破爛爛的屍體,靜靜的站在那裡。
沒有接連不斷的纏鬥,沒有精妙絕倫的招式,更沒有來上一套屬於宗師的眼花繚亂讓人拍案叫絕的精妙武技。
開始既是結束。
這是一位宗師拚盡一切的舍命一擊,有去則無回。
燃燒作為武者一路走來所有的努力和成就,換來的一次必殺。
當一位年富力強的武道宗師準備燃燒一切找人一換一,而那個人就在不遠處的時候,最好的辦法就是,期待那個人不要選自己。
這一招對宗師而言,同級別,無人可擋。
真正讓武道宗師高高在上的,並不是那超越出尋常人很多的武藝,也不是勝過精鐵利兵的真氣,而是自爆。
宗師之上一換一,宗師之下我無敵!
管你是什麽天潢貴胄,是什麽絕世天驕,當一位宗師決定不顧一切的時候,必須要讓另一位宗師赴死才能夠對衝掉宗師的怒火。
這才是宗師最大的本錢。
而如今,墨丘用出了這份本錢,沒有任何的廢話和遲疑。
出其不意,舍命一擊!
大越的那位武道宗師,甚至根本沒有反抗——不,或者說他反抗也無用,至多就是一同點燃渾身血肉,那也定是死無全屍。
“墨丘.”
白尋道看著那道已是皮包骨頭的身影,喃喃自語,不知心中究竟是何等的心緒。
“計劃失敗了。”
白尋道的弟子,大祈的另一位武道宗師有些遺憾,但更多的是慶幸的說道。
宗師能夠不要命的一換一,他們當然知道。
這才是幾國宗師不願意親身上戰場縱橫馳騁的真正原因——逼急了指不定敵國就會冒出個熱血上頭的武道宗師。
所以不動用宗師,對每一位宗師都好。
再說誰閑的沒事兒動不動就要去玩命啊?有那麽多命可以玩嗎?!
苦修四五十載的歲月,好不容易攀升到武道盡頭,大好的榮華富貴不去享受,無數的功名利祿不去爭取,想不開去跟人極限一換一?
他們的打算本是先拉攏墨丘,若是成功自然是化敵為友,就算拉攏不成,只要動搖墨丘的意志,使其沒有絕命之心,也可留個口子給他突圍,然後再清算。
想殺一位宗師還是很麻煩的,首先不能展現出必殺之心,否則全勝狀態的宗師直接玩命,大越的武道宗師就是下場。
其次就是要不斷消耗宗師的血氣和心神,等到對方就算點燃血肉也難以驅動的時候,才有不傷己身而殺敵的可能。
這就是為什麽民間幾乎沒有聽說過兩位宗師搏命廝殺誰贏了誰的說法——單對單還要分生死,那就沒有贏家,定是死倆!
當初豫州夜降天星,仙緣當面,千載難逢,墨丘、白蓮教主和黃朝彼此都交過手也沒見誰決定要仙緣不要命,差不多就得了。
這份獨屬於宗師的權柄,給了宗師真正超然的資格。
宗師之間沒有血戰,唯有死戰。
“這個瘋子!”
大青那位消瘦些的宗師半是憤怒,半是慶幸的罵道。
他們已經做好了所有的盤算,威逼也好,利誘也罷,唯獨避開了這個最差的心照不宣的選擇。
那墨丘動手看似莽撞,但先聲奪人之下,血肉的燃燒卻是在一瞬間就徹底完成,這絕不是什麽臨時起意。
在來之前,對方定是做好了足夠的準備,甚至動用了特殊的功法醞釀足夠長久的時間,否則必不可能這麽快,快到連宗師都反應不過來就能在一瞬間燃燒掉自身全部擢升過的血肉!
一聲瘋子,當之無愧!
“他竟還未死!”
大雍的武道宗師從地上爬了起來,吐出一口瘀血,心有余悸的說道。
天可憐見,因為大祈和大青皆來了兩位武道宗師,只出了一人的大越、大雍的武道宗師自然難免顯得有些勢單力薄,彼此走的近了不少,說好了要相互照應。
結果就因為這份照應,大雍的武道宗師並未及時退讓開,甚至想要衝上前去幫忙阻攔一二,導致受創不輕。
“嗯?”
此言一出,剩余的幾位武道宗師目光紛紛看去。
那墨丘果然還未倒下,雖然身軀已是字面意義上的皮包骨頭,但那竹竿似得高挑身軀仍是站立著,一雙黑色的眼眸還在看著他們。
這樣的自損根基,武道宗師也是必死無疑,只是不知道有什麽樣的力量支撐著他,暫時還沒有咽氣而已。
“你何必呢?”
白尋道上前幾步,來到墨丘的近前,又看了看墨丘手中不成人樣的大越宗師,微微搖頭道:“同為宗師,你本可享盡榮華富貴,便是無心與此,亦可來大祈施展才能抱負。這樣與人換命死去,可有誰會記得伱?”
墨丘的眼眸轉動,目光緩緩焦距,眼前的一切都顯得有些模糊,看了一會兒,才發現眼前的人是白尋道。
“道義.不賣。”
那聲音響了起來,與先前完全不同,像是碎裂的竹節斷開,損壞的玉石碰撞而出的腔調。
“人都要死了,你的道義,又在哪裡?你死之後,墨家可還有第二位宗師?大月的百姓,又能因為你的死得到什麽?”
大青那位精瘦的武道宗師也走到了墨丘的面前,盯著那雙眼睛,幾乎是貼著臉說道。
墨丘的臉上已看不出任何的表情可言,肌膚緊緊的貼著骨頭,形似骷髏,唯有眼球還在轉動,卻也失去了許多光輝。
“你怕了。”
墨丘說道。
“我怕?!”
他被激怒了,“哈,看看你現在的樣子!我會怕你?!”
他的目光看向周圍,那些同為宗師的盟友們,聲音都拔高了不少,“哈,可不可笑,他竟說我怕!”
那對眼眸還在靜靜的盯著他,一語不發。
這讓他感覺顏面盡失,自己竟被一個燃燒了渾身血肉的人如此看不起!
“你要死了!是不是很不甘心?死不瞑目吧!等你死後,我會去大月,宰了墨者,滅了墨家。你的學說將被徹底禁止,民間將不得傳頌你的聲名!
你猜,當大月徹底淪落,需要多久的時間,你的名字便再也無人提及?
不,你殺了大越的武道宗師,所以你會成為害的大月國破家亡的罪魁禍首!無數人都將咒罵你的名字,將所有一切都算到你的頭上!
以凡俗的時間來看,我能活到那一天,而你,注定只能在九泉之下承受無盡罵名!”
被激怒的他不折手段的說道:“勝利者拿走一切,這才是現實!
你是不是覺得自己為了道義敢不要命,很了不起?
我告訴你,你的所有想法都不會實現,所有努力都將成空!
換掉了一個宗師又如何?這裡豈是只有一位宗師?四國豈是只有一位宗師?!
你的道義,在足夠的力量面前,根本不堪一擊!”
面對他的憤怒,墨丘的眼珠焦距了片刻。
那骷髏般的臉頰上竟顯露出了嘲弄的笑容。
還不待他的怒火再度升騰而起,土黃色的光芒再度乍現!
他完全沒有任何的準備,狂暴的一拳直接打向胸膛的五髒之處,劇痛襲來。
“哈”
倒飛出去的時候,他聽到了那鄙夷的笑聲,見到了那倒下去的身影。
沒有倒下去。
白尋道伸手扶住了墨丘的身體。
那雙眼睛還未閉上,靈光已失。
一代宗師,墨家巨子,天生聖人,已無氣機。
“該死!!”
他從地上爬了起來,五髒都在絞痛,這真正臨終前的一擊,還給了他一記重創!
“我要把他給撕碎!”
憤怒的大青宗師便要上前。
白尋道卻是開口道:“夠了!人死如燈滅,過往皆消。”
頓了頓,白尋道繼續說道:“是條好漢,安葬了吧。”
“憑什麽?!”
憤怒的他如此問道。
“憑我樂意!”
白尋道目光頂了回來,森然冷冽,“不要攪鬧。”
這個時候他才想起。
大祈是最強的那個。
白尋道壽元將盡。
無論哪個,都招惹不得。
肺腑間的劇痛仍在繼續,他卻說不出來話來。
原來就算是武道宗師,沒有豁出命的覺悟,也不能全憑心意。
他竟有些理解墨丘了。
原來不豁出命去,很多事情,是根本做不了的。
“嘶~”
肺腑間疼痛喚醒了好不容易睡下去的大青宗師,他伸手抹去額頭上的汗水,比身體的痛苦更加沉重的,是每次睡著後都好似夢魘般不斷回憶起先前的一幕幕。
哪怕過去了好些天,仍舊深深的烙印在腦海。
他的聲音又驚動了另一位大青的宗師,此時端著藥走了進來,開口便道:“又夢到墨丘了?”
“頭疼。”
他搖了搖頭,伸手接過安神的藥湯,一口飲盡。
“人都死了,擔憂什麽?墨丘還能從那墳裡爬出來啊?你要是實在氣不過,等白尋道老死,偷偷去把他墳刨了都行。”
同伴寬慰道。
“沒有的事兒。”
他再次搖頭,隨手將藥碗丟在一旁,按住胸口, “就是五髒有些疼。”
“那就行,等這大水退下,瓜分了大月,完全可以多宰幾個墨者報復回來,不要太放在心上。”同伴說道。
“嗯,我知道。”
他如此回答,只是心念不知為何仍舊不暢。
堂堂武道宗師,塵世之頂峰,怎就活成這個樣子了呢?
答案他暫時還沒有想出來,但有一道如同驚雷般震顫天地的聲音卻先一步響了起來。
“四國宗師,都沒跑吧?”
那聲音震蕩四野,在寂靜的夜中遠遠的傳蕩開來,恍如黃鍾大呂奏響。
這個夜晚,有人索命。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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