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枝頭顫動的每束鮮豔的花朵、都宛如熏爐那樣香氣襲人的時刻已經來到;樂聲與芳香在晚風種繚繞;啊，憂鬱的圓舞曲與不可抗拒的誘惑！」

　　反射出陣陣寒光的刀刃與光芒萬丈的槍尖的碰撞，在霍爾德冥神殿的上空掀起滔天的氣浪。

　　“終於舍得出來了?”

　　波德萊爾輕蔑地注視著擋在周舒宇身前的天啟，緩緩替他道出陌刀的真名:

　　“離禍之朔輪，真是個殺意凜然的家夥，哪怕只是看著都讓人不寒而栗呢……”

　　天啟一言不發，他的喉嚨被一種後知後覺的驚訝與幸然堵塞。盡管兩人相對而立，神色皆波瀾不驚，像是心照不宣地審視著彼此，仿佛早就預料到了對方的行動。可實際上，波德萊爾突然攻向周舒宇，——這不過是天啟在排除了其他的所有的可能性之後，得到的一個既無確認之可能，也沒有否定之依據的事實。

　　雙方至強者的之間的戰鬥，僅是區區余波就將冥神殿周圍的空劫獸盡數吹散，數十米之內的八九隻空劫獸甚至當場就被勢不兩立的兩股強大神力震得稀碎。周舒宇自然不在不堪重壓者的行列上。但在這陣驟然降臨的、由腐血碎肉組成的風雨中，他顯然也受到了不輕的驚嚇。

　　並沒有殺意。他只是本能地感到危險，正欲舉槍抵擋，下一刻便被雙方領袖碰撞的氣息包裹。渾然漆黑的槍身所托舉著的金色槍頭，被銀光閃爍的巨大刀刃準確攔下。這柄被波德萊爾稱作『離禍之朔輪』的寬身雙手長刀，有著周舒宇從未見過的樣式:兩面開刃、通長過三米，即便是在天啟的手中也顯得異常威武。不對，應該說，這等桀驁不馴的戰爭利器，正是因為在英氣蓋世的天啟手中，方才能夠顯示出足以抵擋千軍萬馬的神威。

　　短暫的失神與驚訝後，他這才注意到波德萊爾頗有深意的眼神。

　　是啊，為什麽選擇冥神殿作為突破方向?縱使出其不意的戰術能夠佔據暫時的優勢，但對於目光長遠者而言，卻未免顯得輕慮淺謀。除非能夠趁著這攻其不備的一擊瞬間擊潰對手，否則明晃晃地展示出自己的進攻意圖，便是將戰爭主動權拱手相讓。——波德萊爾方才的突襲，自己也未必無法抵擋或躲開，波德萊爾對這一點應該也相當清楚才對。

　　周舒宇也負槍立於天啟一側。波德萊爾絕非魯莽或隨意之人，他的一舉一動都務必嚴陣以待。對面一名擁有超越王神實力的敵人，即便波德萊爾已經收回朗基努斯之槍，天啟與周舒宇也不敢有絲毫松懈。

　　“偷襲失敗了啊，真夠令人沮喪的。”

　　“嘖嘖，”波德萊爾滿臉戲謔地打趣道，“看看你們兩個持槍姿勢，真是如出一轍。怎麽?將這個僅有幾面之緣的小孩子當作你那未曾降世的孩子的替代品了嗎?”

　　“我可沒你那種惡趣味。”

　　周舒宇暗歎不妙，天啟看似純屬無意間的言語，無疑是戳中了波德萊爾的舊傷疤。但令他意外的是，波德萊爾對此卻沒有任何反應。無心之舉，好像完全不會令他感到被冒犯。

　　“怎麽回事?”

　　就在他觀察與思索的須臾之間，孫銘辰也帶著他的詢問瞬身回到了他的身邊。周舒宇對於這個頑劣者如此迅速的出現顯然並無預料，不過視野角落的變化卻非常明顯。隨著孫銘辰的出現，包圍著長城的亡骸般的世界也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失。可想而知，散布在空劫獸潮各處的維系者已經被他盡數抹殺。

　　“你怎麽來這裡，不該先去支援洛塞特斯嗎?”

　　周舒宇的語氣頗似責怪，其實還不止因為這點。更令他感到不妥的是，孫銘辰甚至沒有理會天啟的存在，而直接出現在自己左側。也就是說，原本應該是以天啟為核心的戰術，卻一下子就轉變為以自己為中心的事實。

　　“無所謂，新世界的崩塌，意味著長城的職責已經盡完。”面對周舒宇的質問，孫銘辰卻不以為意，“洛塞特斯如果撐不下去可以隨時撤退，那些空劫獸奈何不了他的。如今唯一的威脅，只剩下他一個人而已。”

　　說罷他甚至召喚回煜星劍，看這樣子，是完全不打算再顧及自己原本負責的海姆達爾破曉神殿了。

　　呵，唯一的威脅……被小瞧了嗎?

　　“噢，看你的反應，似乎是終於察覺到了我對你們生命的威脅?”波德萊爾仿佛是嬉笑著迎接新來的客人，“和從前那些躡手躡腳的對手很不一樣吧?”

　　周舒宇和孫銘辰都不禁皺起眉頭。這話若出自他人之口倒還好，但波德萊爾作為『曾經』的『天權神』，也是他們整個星辰之途的引路人。甚至細細想來，從明光城之戰開始，到四方離合宮的至上四柱，再到迦南星與堤豐以及前王神親衛隊的戰鬥，竟全都是由他一手規劃。因此，再從他口中聽到這句話，難免感到……

　　難以置信自然早已領略過，甚至早已被理性所消化。但這種，仿佛被編排的命運的陌生感，身為無意識之物的錯覺，無力，無心，以至背脊發涼的感覺，卻仍無形地縈繞在兩人身邊……

　　“所謂命運，本就是被編排之物。”

　　周舒宇用極其微弱的聲音喃喃道。孫銘辰倒是高聲與波德萊爾對峙:

　　“只有不懂概率論的傻瓜才會把一切當作巧合。因果輪回，報應不爽。既然當初你要刻意培養我們，也就該讓你親自咽下苦果了。”

　　“讓我吃下苦果嗎?真是有夠自信的。”

　　望著熊熊燃燒的火焰，波德萊爾幾乎可以說是一臉欣慰。大概是自知在天啟那過分嚴肅的目光的監視下不方便再出手，他只是象征性地拍了拍手掌。沒有傳來任何聲音。卻使得地面的空劫獸如往低處的流淌的黑水那般聚集在他的身邊，又如同旋風般行將把他圍住。

　　“真是可惜，既然這次偷襲已經失敗，那我就只有再找下次機會了。”

　　留下這句話後，波德萊爾便又一次消失在三神的視線中。但此良機絕不可再失之交臂，天啟大喝一聲，提攜離禍之朔輪斜劈而下。這完全由力量支配的純粹一斬，竟使得獸潮旋風裂開一條足以容納四五個成年男子的裂縫。以斬擊為信號，天啟不再多言，一頭衝進空劫獸群。周舒宇和孫銘辰則緊隨其後。

　　只是——對他們而言，與其說闖入了獸群，倒不如說是闖入了屍群。

　　鋒刃所加，流血漂杵。天啟所過之處，無不屍橫遍野。與阿伯霍斯戰鬥時的片葉不沾身不同，天啟此時已渾身浸滿瘀血碎骨殘渣，宛若殺神的身影指揮著陌刀，向裡向外，逢者便殺。震動著四周的空間都被染得血肉模糊。隱約間，兩人仿佛得以窺見了千萬年前諸神戰爭的一角。

　　「隆流·山崩天澤無損」

　　在血雨下顯得昏暗邪魅的谷黃色神力逐漸凝聚在離禍之朔輪上，又是一斬劈下，仿佛排山倒海的氣勢再度將旋風的另一端撕開一個大口。跟在他身後無處下手的周舒宇有理由相信，僅方才不過數秒的時間，天啟所斬殺的空劫獸就已超過始終鎮守在長城上的六位舊神中的任何一位，恐怕只有在長城外以摧枯拉朽之勢摧毀了新世界支柱的孫銘辰能夠勉強比擬。

　　只是，在獸群之外，卻並沒有波德萊爾的身影。

　　“在這兒喲。”

　　一聲熟悉的戲謔從耳邊傳來，孫銘辰立時側身閃躲，並即刻在不會影響到周舒宇和天啟的范圍內爆發出駭人的滾滾火焰。槍與劍相碰的聲音轉瞬即逝，波德萊爾也又一次消失於獸潮之中。

　　“小心，”孫銘辰低頭看著左手手背遲遲不肯愈合的血痕，面容難得露出一絲凝重，“被他的槍刺傷之後，傷口似乎是不會愈合的。”

　　“……意料之中，”周舒宇沉聲道，“畢竟那是可以徹底終結事物生命的武器。”

　　不過，這群空劫獸……

　　直到此時，三人才多少意識到不對勁。盡管無論是空劫獸，還是由它們形成的颶風，在離禍之朔輪面前都脆如薄紙，但它們數量眾多，且早已放棄了攻擊與防禦，只是一邊旋轉飛舞、一邊肆無忌憚地釋放著狂亂的神力。在這股混亂而洶湧的神力流中，三神的感知都不可控制地達到了飽和。只要波德萊爾稍微隱匿一下自己的氣息與神力波動，便能夠輕而易舉地騙過他們的感知。

　　“主上！”

　　洛塞特斯焦急的聲音隱約傳來。原因可想而知，上一刻還在圍攻長城的空劫獸此時卻幾乎全都朝著冥神殿的方向集結。而安穆努特、內爾加勒以及蘭斯洛特仍在與七星神對峙，唯獨天璿還遲遲並未顯身，(他也深知以自己的實力還無法輕易涉足王神之間的戰鬥，)以至於如今的洛塞特斯竟到了除擔心身居戰爭中央的天啟三人以外已無所事事的地步。

　　“真是個機靈的小子啊，我還以為他會直接衝上來呢。”

　　又是兩聲兵器相碰的清脆的響聲。不過在偷襲了天啟之後，波德萊爾並沒有再躲藏，而是光明正大地站在三神面前。漆黑的颶風遮擋住了大部分光線，隻留下飛速變換的光影模糊著波德萊爾琢磨不透的表情與身影。而即便如此，隨風亂舞的殘破鬥篷與暗金色的眼眸也是那樣顯眼。

　　“不藏了?”

　　天啟橫眉冷眼道，仿佛眼下的局勢仍在他意料之中。

　　“說什麽呢，我只是想在拖延時間的同時找點樂子而已。”

　　拖延時間?——縫隙中的光影恰到好處地照在波德萊爾微微揚起的嘴角上。

　　就在此刻，阿涅彌伊風神宮霎時紫電雷光大作。

　　玉衡那邊?可她從地平歸來，難道不應該只會使得局勢對波德萊爾更不利才對嗎?

　　“周……舒宇……注意……周舒宇……”

　　墜落在長城上的玉衡神正有氣無力地呻吟著什麽。但很可惜，盡管她的聲音足以正常地傳播到每一位正在鏖戰的舊神的耳邊，但虛弱至極的神力，卻始終無法突破空劫獸潮神力亂流的阻攔。這也就使得，最應該得知這條消息的、位於干擾中心的三神，此刻卻都沒有第一時間聽到她的話語。

　　“主上，玉衡說……”

　　“晚了。”

　　正當天啟將要為內爾加勒即將轉述的消息感到大吃一驚時，波德萊爾的聲音卻再一次堵住他的耳朵。這個蹤跡詭秘的家夥竟在自心念電轉之間便瞬身到他的身，還是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而伴隨著那聳人聽聞的二字，波德萊爾的攻擊也已經悄然降臨——

　　「淵流·貝爾特的眼睛」

　　玉衡的話必定舉足輕重。但天啟卻對波德萊爾的巧舌如簧置若罔聞，只是臨危不亂地抬起離禍之朔輪抵擋波德萊爾那看似風平浪靜的一拳，似乎是認定了他方才的言語不過是在虛張聲勢。——但巧舌如簧者的目的，卻就往往在於此:混淆是非，顛倒黑白，令人下意識地去懷疑自己將要相信的，或是相信自己將要懷疑的。

　　離禍之朔輪的刀刃開始奔向自己。等到天啟能夠感受到來自傷口的疼痛時，他已經被震飛出數百米開外，硬生生地砸在長城之上。鋒芒逼人的陌刀從右肩鎖骨處突破，直奔心臟傾斜而下，一路暢行無礙。與長城猛烈的撞擊盡管使得刀鋒偏離了心臟，卻使得傷口又擴大了的幾分。遠遠望去，他的整個左右半身仿佛都分離開來，整齊斷裂的鎖骨、肋骨、肋軟骨，在淋漓的鮮血下顯得森森駭人;被切割開的右肺、肝髒、甚至胃部也全都暴露無遺，金黃色的膽汁緩緩湧出，加入外逃的股股鮮血。

　　他的整個身體，攜帶著破碎的骸骨，行將壞死的內髒，清晰可見，生生不息地顫抖。將要被流出的血液淹沒的口鼻，正竭力地喘著氣，大概是想將從體內流逝的空氣與血液奮力徒勞地再撈回來。但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它們，卻最終也不得不逐漸接受整個軀體都在走向衰落的現實。

　　“陛下！”

　　被震落在不遠處的陌刀金光閃爍，特寒裡亞的半透明的身體忽然從中竄出。說來諷刺，正如同波德萊爾利用空劫獸的神力掩蓋自己的氣息，天啟方才也同樣用自己的神力隱匿著特寒裡亞的蹤跡。

　　所幸砍傷天啟的是離禍之朔輪，而非朗基努斯之槍。以神明的體魄，這種程度的傷勢倒也不至於致命，只是如果要迅速返回戰場，恐怕還需要旁人輔助治療。但自己如今這副樣子，不過隻相當於是孫銘辰的附屬品，想要為天啟治療，務必需要主體為他分配力量才行。

　　可問題就在於，現在的孫銘辰，恐怕也已經沒有余力能夠再給予給他。因為比起天啟的陌刀被波德萊爾的直拳逼退，方才他在離禍之朔輪中，還看到了更為不可思議的，甚至可以說是匪夷所思的一幕——

　　周舒宇忽然瞪大雙眼，猛地倒吸一口氣，難以置信地低頭看向貫穿自己腹部的近乎腐朽的手。唯有渾濁的深黃色神力，以及由疼痛所包裹的、僅存的一絲模糊的理性讓他了解倒，這是天璿神手。後者也同波德萊爾一樣，隱藏在雜亂無章的空劫獸潮中，想來他接到的『指令』大概便是，等待這個能夠偷襲自己的機會。

　　看不到滴落的血液，也看不見被枯萎得形似骷髏的手掌所半握住的腹部內髒。但這些畫面卻都清晰地印在腦海中走馬燈一般的畫面中。往昔那輝煌的生活、以及眼下奄奄一息的將死之態。空洞的雙眸卻對這些都視而不見，他不明白，也不甘心——

　　然而，這並非是朗基努斯之槍，不過是……

　　或者說，新世界的神明(天璿神)，他所製造的傷口也無法治愈嗎?

　　但是，但這怎麽可能?意圖如此明顯的一擊，自己事先竟渾然不覺?

　　還沒等他的不解消散，緊接著，一股前所未有的異樣又在體內爆發。身後傳來熟悉的灼燒感，炎熱的溫度包裹住他全身，化作一顆流星衝出獸潮，重新降落在霍爾德冥神殿上。

　　孫銘辰強作淡定，隨即小心翼翼地取出貫穿於周舒宇腹部的枯木狀的手，並嘗試用光之神力治療傷口。可他很快就絕望地發現，自己越是想要治療周舒宇，後者就越痛苦。

　　劇痛使得周舒宇下意識咬緊牙關，搭在孫銘辰左肩的右手也回光返照般地青筋暴起，因過度用力而顯得僵硬五指猶如鷹爪一般，在孫銘辰的後頸周圍留下五道抓痕。 除右手之外的三肢亦反覆上下蠕動著，猶如一個矛盾的集合——既想抱住孫銘辰，同時卻又想推開他。而此刻尚且完好卻也處於混亂邊緣的這個人，卻只能任由友人喉嚨間碰撞處瑣碎的擬聲詞堵塞自己的耳朵，任由從他還算有血色的臉上不斷落下的黃豆般大小的汗珠，浸濕自己的左手。狼狽不堪。

　　但、傷口的確是愈合了一小部分。他的身體並非無法治療，而是在拒絕、在抵觸。血止住了！它所抗拒之根源也並非是治療本身。孫銘辰恍然大悟，引起衝突導致反噬的，恐怕是支撐治療得以進行的光之神力。

　　可他為什麽會突然如此抗拒自己的神力?之前不都還好好的嗎?

　　如果他……

　　或許是出於自我保護的本能，孫銘辰停止了治療，並停止了所有的動作。只是呆愣地摟著逐漸恢復(死亡般的)平靜的周舒宇，目光呆滯，就連思考都在同一時間停止。

　　“還不算遲鈍，這麽快就停止了無謂的治療。”

　　空劫獸潮早已消失，波德萊爾也悠哉遊哉地來到他們的面前。

　　“怎麽，感到無力了嗎?哎呀，沒辦法呀，真正的戰爭就是這樣的啊。”他漫不經心地瞥向天啟墜落的方向，“難道他沒有告訴過你們嗎?”

　　——但任憑他的舌頭如何轉動，孫銘辰都一動不動，更遑論開口接話。

　　“哎，一言不發的話，我可是會覺得很無聊的。”

　　他舉起朗基努斯之槍，就像是舉起一柄長刀。

　　“這輕飄飄的一劈，如果是你的話，想必很輕松就能攔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