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恆的寂靜、籠罩著這變幻不定的奇景。(啊,可怕的新穎!只看見種種奇觀,卻聽不見絲毫聲音!)」
總有些事情,唯有在真正置身於萬丈深淵時才會相信。
澄清與蔚藍的表皮之下的海洋便是如此:永遠都充滿了昏暗的雜質,永遠都是一副反覆多變、暴怒無常的面孔,永遠都帶著這副陰沉而不容外人窺視的鍘刀。人人都或多或少聽聞過海底的暗無天日與壓抑,但即便是律武與音廉這等人物,也只有身臨其境之時,才會感受到那種近乎絕望的無力。龐大而朦朧的黑影裹挾著不容反抗的絕對權威,即是說,盡管人類已然能夠在太空大展身手,但卻始終無法突破腳下的禁錮。
哐當——留給律武與音廉感歎自身弱小無力的時間並不多,那座昏暗得連輪廓都看不清的巨型深海堡壘已經用與海洋同樣模糊的一開一合接納了他們。
再度站立於不帶任何溫度的人造光亮之中,兩人才得以拋卻方才心中的五味雜陳,隨即又將其欣然笑納。
從這一刻起,他們便已將此地當作自己最後的葬身之地。
###「再度張開這炯炯有神的雙目,我發現我的陋室令人恐懼,回到我的靈魂深處,我感到可悲而令人芒刺在背的憂慮;音調淒涼的掛鍾、猛烈地敲擊出正午十二時,陰雲密布的天空、忽然蓋住這憂鬱而麻木的塵世。」
仿佛步入某處最高機密軍事指揮所。——沒有任何輕浮的裝飾,唯有不知何來的光源孜孜不倦地將一切擦得過於耀眼,鋥亮的環狀金屬通道筆直地指向盡頭的機械門。一切都是緘默不語的。
“有監控。”律武隻一眼就發現了某處光亮的異常。
不過眼下正身處在他人的領地,受製於他人的遊戲規則,這種超乎尋常的洞察力反倒成為了心理上的累贅。兩人隻得在對方的注視下向著機械門走去。音廉作為先鋒,律武則負責殿後。渾然一體的兩道門無聲打開,又是一條稍寬的走廊。與剛才不同的是,這一條通道在大約一半的位置就分為了三個岔口。金屬環繞的通道肉眼可見地越發寬敞,而左右岔口較之中間的道路則還要寬敞許多。
“走中間。”
一道平和但稍顯尖銳的男聲像是憑空冒出似的,還參雜著機械門張開時拉扯空氣的聲音,(而三條迂回而一眼望不到盡頭的金屬環道便如同傳聲筒)。『走中間』——這三個字的語調聽來奇怪又陌生,不難判斷它的主人十有八九並不是土生土長的仁冬人。
律武與音廉皆對猜疑鏈的無聊深感厭惡。待那道聲音剛剛落下,仍依稀在環狀的通道內蕩來蕩去的時候,兩人便已徑直順著正中間的道路走去。終於寬闊的空間,沒有料想中潮濕的水臭味,黑漆漆的,大得驚人。更像一個秘密醫院。正上方不知道怎麽地,吊著一顆碩大的類似吊燈的東西,忽暗忽明地散發著宛若不停流動著的克萊因藍色的光茫,有限的光束照耀著兩道人影,其盡頭仍舊是一個入口,以及一條平直的通道。
兩個人,音廉與律武都打起十二分精神來。但他們還不能搶先動手——此行的第一要務並非是鏟除深語者,而是救出被關押的神明。按照玉衡的說法,僅以人類之軀的不可能控制得住(像達摩克裡斯之劍那樣)強大的封印神武。也就是說,只要找到尼克巴羅,再以他們的力量破壞或影響封印,就有很大可能將其成功解放。彼時真神降臨,這場海底之戰必然也終將以勝利告終。
只要以佯攻干擾為主,伺機…… “只要以佯攻干擾為主,伺機尋找漏洞解救鹽之天使,這場最後的戰爭便能就此落幕。”
熟悉的音色和語氣先是將律武的思緒推出去好遠,直到這看破他心思、又仿佛平淡無奇的字眼赫然鑽入他的雙耳,暴露在善於分析與識別的大腦之前,他才幡然醒悟過來,錯愕萬分地盯著流動光影下的身影。
“終究還是在舊時代的終點相遇了,杜仲。”
多麽生分的名字,乃至這下就連音廉也明確了對方的身份。他們下潛的前一刻還曾確認過,佟鳩羽仍在紫薇宮親自主持召開記者會,但眼下的事實卻不容他們懷疑:這個神出鬼沒、甚至可謂陰魂不散的深語者首領,再一次突破了他們的想象。
“鹽之天使在哪裡?”
“轉移話題是掩蓋不了你的慌亂的。”
“我問你——”
唔。律武不可思議地看著自己動彈不得的手臂,就好像看著一件陌生的物品。
“以前的你可不會如此飛揚浮躁啊,或者說,就連幾分鍾之前的你都不會如此毛手毛腳的。”佟鳩羽褪下兜帽,“只是因為聽到了我的聲音,見到了我的臉,就讓你如此陣腳大亂了嗎?”
“主教大人,乾脆讓鄙人直接解決掉他們吧。”
正是先前那道尖銳而奇怪的聲音。一個富態卻並不臃腫的中年男人,一絲不苟的圓臉,鼻梁呈現出樹脂堆積的形狀,兩隻眼睛眯成了兩條縫,即便嘴角不動,也總是給人一種笑嘻嘻的假象。剃光了的腦袋,原本應是耀武揚威的,但在淡薄的藍色光景下卻顯得黯淡而不懷好意,宛若一隻體態怪異的幽靈。
那圓潤的臉盤上,原本的圈圈紅暈(可以推斷出),在忽隱忽現的光線下,變幻出忽深忽淺的紫色調,誇張的色彩對比那道寬闊的身軀,更能讓人感到精神層面那股不可言說、也不可追溯源頭的恐懼。毫無疑問他就是第一詠者。音廉的右手已經握在劍柄上。
“不急,”黑暗中傳來拐杖觸地時的聲音,“作為舊時代最後的象征,以及轉換至新時代最初的樞紐,在親手殺死他之前,我還得好好感謝一番他的努力才行。”
“鄙人明白了。”
胖和尚將笑容投向音廉,其中意味已經非常明顯。可她的內心卻仍在糾結,佟鳩羽的實力顯然還要在第一詠者之上,如果將這等勁敵留給尚未完全恢復的律武,後果可想而知。
“不必再費心於算計雙方的實力差距了,我的將軍大人,”佟鳩羽友善地提示道,“即便是你們兩個加在一起,也遠不是兵主部藏龍樹的對手。”
“承蒙主教抬舉。既然如此,鄙人就獻醜了。”
有了佟鳩羽的肯定,兵主部藏龍樹終於展開了術式。
「空宗·大幻緣起妙有」
一股柔白的光芒如同投入水面石塊,原本波瀾不驚的黑影似漣漪般排開。恍惚之間,兩人竟已身處於佟鳩羽與律武的頭頂。在正常的光線的補充下,胖和尚恢復了眉慈目善的模樣。也的確是一副宅心仁厚的笑容。但比慈祥更率先映入音廉眼簾的,卻是他手中那柄布滿棕褐色鐵鏽的砍刀。
“得罪了。”
和尚倏地瞪圓雙眼。眼白和眼珠如同兩個鑲嵌的同心圓,這張宛若幾個大小不一的圓形重疊交錯而成的臉盤,其透露出的遲鈍的殺意,竟令音廉的行動莫名其妙地緩慢了幾分。待到她有所行動,布滿坑坑窪窪的鐵鏽的砍刀已經佔據了她幾乎全部的視線。
來不及規避,音廉隻得下意識地抽劍抵擋。七星神送影者與第一詠者的首次碰撞——雷霆包裹的銀光長劍與幾近腐朽的刀刃的碰撞,既沒有迸發出想象中磅礴的靈力衝擊,甚至也沒有摩擦出任何火花。在場的四人只聽到在這個仿佛無邊無垠的空間內,傳來一聲清脆的『哢拉』。理性的心明了。
這柄效仿玉衡神佩劍『玉虎鳴』而打造的長劍,在有神力祝福的加持下,竟隻一個照面就被兵主部藏龍樹手中那把平平無奇的鈍刀斬斷。縱使風雲突變,局勢亦急轉直下,但音廉也絕非挹鬥揚箕之徒。乘著長劍斷裂之際,已然進入狀態的她迅速拉開了自己與藏龍樹的距離。幾股蟄伏的雷霆已蠢蠢欲動。
「天法·荊雷縛惡」
數道蜿蜒的閃電頃刻間就將兵主部藏龍樹緊緊圍困,紫電雖有天羅地網之勢,但其束縛卻也僅僅局限於圍困的那一瞬間。胖和尚為雷網束縛的同時身形一顫,連貫的雷霆竟就此如破碎的玻璃一般紛紛墜落。目不暇接之間,斑駁的鏽刀便再度朝音廉殺來。雷鳴與砍刀劃過空氣的呼嘯聲此起彼伏,卻絲毫沒有再影響到『地面』上的師徒二人。
“這些……究竟是怎麽回事?”
“怎麽回事?以你的聰明才智,不會連我這區區老朽絲毫不加掩飾的目的都看不出吧?”
作為自己的啟蒙老師,他很了解自己,這一點毋庸贅言。律武一時如鯁在喉。事到如今,一切的結果似乎都早已注定,一如佟鳩羽的動機那樣毫無漏洞。他早已沒有再追問的必要,只是總感到有塊異常沉重石頭壓在心頭,進而壓抑出一股並非不安或疑惑,卻勝似由不安與疑惑所累積而成的焦慮的感覺。
“不妨再告訴你,千夜其實並沒有死。她同尼克巴羅一樣,都被關在我身後這條通道所指的牢獄之中。”
“什……”
律武感到全身乏力,只能吐出這麽一個模糊不清的字來。過度集中的精神在頃刻間潰散。待到他詫異地回過神來才發現,在這位恩師面前。自己竟然已被壓製得如此虛弱。可為什麽還要告訴自己這個?『佟千夜與尼克巴羅被關在一起』,難道他還需要向自己證明他其實沒有那麽冷血嗎?——在害死了那麽多人之後?
佟鳩羽當然坐擁數不勝數的充分理由,去舍棄那些人的性命。作為一代梟雄,一位改革者,一個野心家,自然是以『大局』、以『天下』為重。但當過去頗有儒將風度的老師,手持寒光凜冽的杖中劍,以這樣一副薄情寡義,草菅人命,為達目的不擇生冷的姿態出現在自己面前,律武一時還是難以接受。
“你當然以為自己能夠突然接受,但事實卻只會截然相反。”佟鳩羽冷言道,“你總是過高地估計自己的心理,或是在這種心理下的執行力,以便去承擔那些本該不屬於你的責任。先前舉薦我官複原職便是如此,如今不自量力地站在我面前與我為敵亦是同理。”
“並不是我想要與你為敵,老師。”律武似乎是歎了一口氣才繼續說道,“是你要與我為敵。”
“如果你能這麽想,那就再好不過了。”
點點光輝猶若金色的沙礫自律武的掌心浮現,逐漸凝聚成長槍的形狀。即便對雙方的實力差距早已了然於心,但身為末代七星將,縱是死局,他也要殊死一搏。跨過這座巍峨的高山,就像是完成自己與生俱來的使命一樣。可當他下定決心,抬起堅毅的雙眸看向佟鳩羽,卻發現後者正抬頭凝視著上方的戰場。
轟——律武還沒來抬起抬頭,一塊隕石似的東西便忽地砸落在厚重的地板上。
也是直到此刻,一股熟悉的氣息才從頭頂堪堪傳來。
這是……
“冕下。”
眼見玉衡神緩緩從天而降,盡管悲戚,但律武卻絲毫沒有在感到意外——這是他們早就料想過的最壞的結局。事實也再一次證明:人類與神明之間那不可逾越的實力差距, 盡管那個兵主部藏龍樹擁有能夠剝奪萬事萬物之『假名』,以否定其『本質』的恐怖能力。但遺憾的是,其本身的靈力(即理解)仍不足以支撐他操控這種力量去影響真正的神明。在玉衡神強橫無比的神力的壓製下,這個五分笑面虎五分白眼狼的胖和尚不出三招便敗下陣來。
七分鍾。請神的極限時間限制,曾被時文以一己之力突破到七分鍾。盡管並不長,但在律武看來已然足夠。佟鳩羽的神明無法像玉衡神這樣從諸神戰爭中臨時脫身,而僅憑他自身的實力,是斷然不可能在一位真神手下撐過七分鍾的。哪怕他奇跡般地撐過了七分鍾,必然也會身受重傷,無法再像之前那樣威脅到自己。
人類永遠無法戰勝神明,這是人盡皆知的道理。
“玉衡之神的降臨,想必就能夠徹底改變戰局的頹勢了……嗎?”
佟鳩羽再一次朗讀出他的心聲,卻擅作主張將其改成了反問句。
仿佛是受到了老師的提示,律武此刻突然回想起了一句話。準確地說,是一條教訓。
“是啊,我曾教導過你——『不要做靠運氣才能取勝的事情』,對吧?”
佟鳩羽緩緩抽出杖中劍,略微佝僂的身軀,縱然面對著真神的威壓卻仍面不改色。持劍而立,舉手投足間都透露著一股安然自若的氣場,仿佛四處肆虐的紫電在他眼裡不過軟弱浮雲。無形的威壓自他身後排開,玉衡神面色凝重,而被她護於身後的律武的心情此刻卻宛若坐過山車。
「我流·萬物道畢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