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這樣使我遠離上帝的目光,把氣喘籲籲而疲憊不堪的我引向、煩惱那荒蕪人煙而一望無際的原野,」
天啟所築的絕境長城,不單單只是一堵難以跨過的土石屏障那麽簡單。在天啟與威卡星大地的配合下,這條巍峨的岩壁不斷翻滾變化,時而張開裂痕,待空劫獸跌入其中,便轟然合攏;時而生出岩槍,在給予它們不同程度的創傷的同時,還能有效攔截試圖飛越長城的骨龍;時而上下滑動,令獸形空劫獸的攀岩變得漫長無比。所以,身居七城的諸神就只需要擊殺自己所負責的范圍內,僥幸能夠翻越到城牆上的空劫獸即可,而不必正面迎接深空全體大軍的正面衝擊。
這是一條十分簡易、行之有效、而且成本較低的良策。再加上空劫獸想要突破最外層的隔離罩也並非易事,如此一來,七神只需要清理少量的空劫獸,便能夠相互配合守住長城。
可即便有此地利作為依憑,當事情發展到這種地步,天啟也不得不承認,舊神已完全陷入被動之中。數以萬計的空劫獸盡管駭人,卻尚能夠依靠長城攔下。但波德萊爾一番所謂的坦誠布公,只怕會或多或少地擾亂己方諸神的思緒——尤其以周殊宇和玉衡神為首。
霍爾德冥神殿方向,周殊宇一邊揮灑雷霆,一邊質問懸在半空督戰的波德萊爾:
“你的意思是,我父母正是被外祖父殺死的?”
“哦?看來你還調查過不少事情嘛……”
波德萊爾頗為欣慰地說道,不過待他仔細思所片刻後,又提出了不同的看法:
“或者說,你是在以此表達你的懷疑?”
周殊宇右手翻轉終鳴銳槍,待三五隻狼形空劫獸圍上來,才猛插在地上,引動數道雷霆便如漣漪般排開。這樣的攻擊自然還不足以殺死它們,但卻也足夠讓它們再攀爬一次長城。
“外祖父不太喜歡父親,也不是很願讓我隨父親姓,這的確是事實。但他對於母親,無論是從佟家傳承,還是再父女的血脈傳承上,都是十分看重的。為此也十分……”
“我知道我知道,”波德萊爾就像人與人閑聊時那樣隨意,“即便再不滿,結果卻仍然遷就了女兒。你們仁冬的老一輩不都是這樣待女兒心軟嗎?”
他這副老朋友或知心長輩的語氣,著實令周殊宇艴然不悅。
“所以啊,”又是一副仿佛訴冤的表情,“你的外祖父,並沒有親手參與清除計劃,而是將其交給了其他影詠者去處理。至於你的母親嘛,呵呵,你怎麽就能確定,她一定死了呢?說起來,你從醫院醒來後,似乎也沒有見過她的屍首吧?”
周殊宇聞言又是一驚,手中的動作也頓時停住。緊接著,兩隻潛伏在一旁的狼形空劫獸就像是接到命令似地猛撲上去。它們當然是無法得手的。不過在波德萊爾看來,這已經足夠惡心到那位身居中心,時刻監視著城牆上一舉一動的舊神首領。
下一刻,六柄岩槍突出,兩隻狼形空劫獸頃刻間被貫穿。隨著土元素神力的肆虐,它們的身軀也被體內炸裂開的岩刺扎成了篩子。
天啟自然也看不慣波德萊爾動嘴皮子的樣子,卻也只能抱著事已至此的態度,隻得退讓隱忍。再者,波德萊爾身後真正的精銳部隊還未出擊,隨時都可以針對某一點發起排山倒海的攻勢。如果自己現在就動手,固然能逼迫波德萊爾加入戰鬥,但長城也會因此陷入崩塌的危機。在盡可能地消耗更多空劫獸之前,
他還不得輕舉妄動。 波德萊爾也深諳此理,於是又道:
“當年,你的外祖父還並為升任主教,我也暫且還沒有在地平選出一位主教代為指揮的打算。彼時的深語者,都是單獨與我聯系,毫無組織紀律可言。畢竟嘛,我在七星城無聊得很,指引他們,也算我為數不多能夠用來打發時間的事情。”
“不過,隨著我對你外祖父的了解加深,我最終意識到,他不僅有著雄才大略以及遠超常人的膽魄,更懷著想要徹底變革的心。為此,他曾數次請求我,能夠擇日君臨地平。盡管都被我否決了。但我也因此發覺,他才是能夠徹底攪動地平局勢的關鍵。”
“再加上,彼時的第一詠者,即那一代的時文將軍,竟然轉而利用我研究起死亡的奧秘,同時還對仁冬軍隊的建設進行大刀闊斧的改革,制定專門計劃來防止深空突襲。而我又遠在七星城,無法直接對他動手,就隻得眼睜睜地看著他褻瀆我的神名。此番事變多少也促使我轉向目光,『往後地平的事業,還是應以自己的力量為主。』”
“當然,以上種種,也不過是些次要因素,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在你。”
“我?”
“這有什麽好驚訝的?”他反倒詫異起來,“若非是你這把鑰匙的外祖父,我也不會將主教之位交付給一個已經被架空、甚至即將被罷黜的前戰區總司令。正如後來,只有他才能左右你的行動,將你推向未來,不是嗎?”
前往明光的決定……
“另一方面,一旦組織正式建立,懲處叛徒也就方便了許多。但木已成舟,那一代七星將也已自殺謝罪,其余倒戈的老鼠倒也不必急著追究。為了鞏固組織,也是為了更好地推進世界的變革,思來想去,我最終還是決定以你的父母開刀。不過,我並未向你外祖父說明行動原因,只是說他們必須消失而已。”
“不過呢,我也從一開始就預料到了——無論他對這個世界如何失望,僅憑那一絲飄渺的血脈關系,也足以令他向我請求,能否以其他的方式處置你的母親,至少能放她一命。也請你千萬理解,其實因為你的存在,他也並不願意處置你的父親,但妄圖保全他們二人卻屬實與直接抗命無異。留下你母親,這已是他唯一能夠與我周旋的地方。”
該不會……
聽聞此言,就連另一處的孫銘辰都不禁心神一顫。
“我當然同意了他的請求。事實上,哪怕他二話不說就殺死了你的父母,對我而言也依舊無所謂利弊,這不過是為了約束你的成長,又順帶著證明他忠誠的方式而已。現實的結果最終也並未相差太多:只要我順勢同意放他女兒一命,憑借這丁點兒的恩賜,也足以叫他對我赤誠相見,對我的囑托鞠躬盡瘁。”
母親竟然還活著……
這對已經近八年沒有見過佟千夜的周殊宇而言,無疑是難以置信的消息。
“不過話也說回來,在你成長道路上的諸多助力之中,親人的死亡——不正佔據了相當大的比例嗎?你的心碎與神傷,恰好促成了你人格的正式誕生,並成功吸引到走向神格的拚圖。在佟鳩羽的監督和引導下,你們的命運,也從此走向諸神預留給人類的最後一條路。而這條路,既是舊世界的自救之路,亦是新世界成形的最後一裡征途。”
最後一裡征途……
別的暫且不論,舊日諸神中,的確是流落人間的亞特拉斯的法則理解最難以回收。
呼——
事實上,身處戰爭之中,冰冷的現實始終都讓周殊宇保持著理智。盡管外祖父與波德萊爾之間的聯系起初著實叫他背脊發涼,甚至一度不由自主地陷入對於佟鳩羽往昔對他種種安排的恐懼之中。但隨後他便想明白:逝者不可追,過錯與過往亦是如此。一味地追憶往事的細節,絕不是解決眼前危機的辦法。趁著波德萊爾還沒有發現他正在套話,能夠多問出一件事算一件事。
按耐住對母親仍然活著的疑慮,他轉而問道:
“可你的計劃,又與地平何乾?你的目的,難道不只需殺光所有舊神就能夠達成嗎?”
“是啊,難道你們還沒猜到,尼克巴羅正在地平與愛麗絲戰鬥?”
“你是說讓愛麗絲殺掉尼克巴羅,你就這麽確定她能成功?”
言下即是在反問:『群而殲之不才是更好的方法嗎?』
“呵呵,”看著他那副自以為一切盡在掌握的樣子,波德萊爾也照著先前的模樣繼續說道,“所以,才要找你外祖父幫忙啊。再者,他的一番宏圖大志,也需要來自我的些許助力。就當作一場久違的與舊世界的合作吧。而作為幫助我一同獵殺尼克巴羅的回報,我會容許他今後繼續統領地平,並在抹除舊世界時,留你一命。”
人類的武器居然能夠獵殺神明?
不對,更令他不得其解、近乎驚慌失措的是最後那句話——
“留我一命?你不是需要亞特拉斯的……”
又是一時的恍惚,一根灰白的骨刺便劃破他的左臉頰。
波德萊爾的聲音也趁機繼續響起:
“『世界』本身就是對世界的一種理解,這個觀點,想必你並不陌生吧?”
“我所借用的,不過是諸神得以掌握法則的理解,即以理解締造新的世界。那麽,就像舊世界能夠在那些理解的基礎上創造出如此新奇繁雜的事物,等到亞特拉斯的法則融化為新世界的根基,作為栽種者的我,自然也能夠讓某一顆種子——長出與從前同樣嫩芽。或者,嗯,兩顆,或是兩叢,似乎也並非完全無法考慮。”
他的言語可謂相當直接明了,且十分誘人。尤其是對於現在的周殊宇而言,他,他的摯友,再連同他們各自的家人,若是都可以平安無事地過渡到新世界中,又何必再冒著生命的危險為舊世界而戰呢?
其余六神的心皆不禁一緊,如果周殊宇和孫銘辰倒戈,那舊世界將再無苟活之可能。他們都屏住呼吸,生怕錯過了下一刻的變動。唯有孫銘辰仍在若無其事地斬殺空劫獸,就好像,剛剛掠過他耳邊的不過是一陣風。
如果諸神像他那樣了解周殊宇,也不至於會落入波德萊爾的陷阱之中。鎮守七殿的五神一愣,直到看見波德萊爾不懷好意的笑容後才反應過來。這家夥實際上對周殊宇也相當了解,甚至同孫銘辰相差無幾,早在周殊宇自己都還沒未做出選擇的時候,就已經猜到他會給出怎樣的答案了。
他對這個世界有著超乎尋常的眷戀,甚至可以為了這份眷戀而主動拒絕世界。因此,是絕對不會拋棄掉它的。而最終的事實也不出二人所料,周殊宇斷然拒絕這份虛偽的和解請求。
同時,懷揣著一股向往和諧的本能的衝動,以及與之相對應的不安。周殊宇驚訝的發現,無論自己如何極力地保持克制,只要話題的主動權仍在波德萊爾手中,自己就無法永遠保持冷靜。那個人嘴裡冒出的言語,總會想方設法、換著角度地刺激、甚至是玩弄他。
自己得想辦法還擊才行。
可他還沒來得及開口,便又被波德萊爾的話語堵住了嘴:
“至於你方才的驚訝,也很簡單。人類的靈力,本就與諸神的神力同源,靈力與自然能量相互作用、相互放大,以量變產生質變,便足以產生能夠威脅到神明的攻擊。再者,他們的上前代首領,可是從深空偷窺到了不少深奧的力量。以地平人現有的科技,以及人類歷來的發展速度來看,只要他們不走錯路,不自取滅亡,幾十年的時間,已足夠進行一場翻天覆地的變革。”
聽完他這番侃侃而談,周殊宇又麻木了。
波德萊爾話語間的邏輯聯系緊密,但他對話題的切換卻相當隨意。有了之前的教訓,周殊宇已經十分確信,這些皆是他有意之舉。看似坦白了不少無關緊要的重要謎底,實則始終都在干擾、乃至是在愚鈍他以及其他舊神。既能影響戰局,還能以此取樂。
這更加堅定了他的決定:他一定要對波德萊爾在言語上發動一次徹底的反擊。這反擊,若能使得他在接下來的戰鬥中都不會再留有余心,以繼續在染神亂志的字詞句眼上打算盤才好。
話題他已經想好。只是周殊宇有些擔心,波德萊爾是否還會對這個話題感興趣:
“關於你本身,我倒還有件事想確認一下,或者——準確地說,是一個夢。”
“夢?”
似乎起作用了。盡管並不明顯,但從波德萊爾的臉上,周殊宇分明看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自然的、不可思議的動容。
“那個關於你、你的亡妻,以及你過早夭折的女兒的夢。”
“關於我?噢……噢、原來如此……”
周殊宇暗歎不妙,可他的慌亂卻始於妄自菲薄,以為波德萊爾又看穿了他的手段。
高居天空的那位卻如是說道:
“闖入深空之夢的人, 原來是你……”
如果是他。原來如此,是因為和佟鳩羽有著直系親屬的關系,就連帶著也與自己產生了某種共鳴嗎?這種共鳴竟然能將他帶到深空的夢鄉。看來佟鳩羽的權能又精進了不少。是的。完全合乎情理的解釋。當然,除此之外波德萊爾也想不出別的解釋了。倒又是一說,是這位身份以及身世都極為特殊的小公子闖入自己的過去,這多少也能算是一種安慰吧?
……至少不是什麽阿貓阿狗、或者張甲李乙。
不、不對,那樣的人又怎麽會潛入深空之夢?自己怎麽會對此產生懷疑呢?
#進入深空,意味著他靈魂的又一次升華。
自己這是,陷入驚恐之中了嗎?
被人窺見真夢,被人窺見自己為人時的過往。
竟會如此!怎會如此!
……
長舒一口氣後,波德萊爾又恢復了以往的冷眉冷眼。
既然,難得地回憶起為人時『驚慌』的情緒,那麽,也就按照人類的習慣來解決吧。
#從我這裡走進苦惱之城,從我這裡走進罪惡之淵,從我這裡走進幽靈隊裡。
一柄通身漆黑的長槍出現在他的左手之中。唯有槍刃的中部呈出一段異常顯然的金色。
僅僅是與它對視,周殊宇就有種肉身即將被撕裂的錯覺。
#弑神吧,朗基努斯之槍。
接著,他的槍尖指向絕境長城。
#——常以憤懣掩飾驚慌,常以怒火替代無措。
「淵流·聖彼得的否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