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答吧,失去貞潔的屍體!當他永焦躁不安的胳膊,貼著你硬直的發辮略微托起你的時候,告訴我吧,可怕的頭顱!那最後的告別他可曾強迫、你冷卻的牙齒接受?」
“父親……”
佟千夜悄然蹲在佟鳩羽的身邊,小心翼翼地將他扶起。
“唔……”
佟鳩羽的模樣宛若大病初愈,但在場的無論人神都看得出來,這不過是回光返照罷了。
“在天幕的籠罩之下,當一個蓋世英雄,名滿天下,功成名就……直至暮年,同兒孫共享天倫之樂,頤養天年,安心等到在眾人的簇擁之中與此世長辭,”尼克巴羅望著奄奄一息的佟鳩羽,他當然清楚自己的勝利只是偶然,但無奈的是,這便是頑劣的命運給予他最後的安排。為此,他也有充足的理由惋惜,“如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一輩子也就過去了,又何必這樣呢……”
“免費的東西才是這天下最貴的,”佟鳩羽打斷他,“所以,我從來不信任什麽神之印,什麽神明。我須彌的一生,便是為斬斷過去的枷鎖,抹去天幕的愚弄而得以繼續的。生為人類,若是……”
言至於此,他卻不再吭聲,只是沉重地低下腦袋,似乎是終於為自己短暫而無力的一生而醒悟。
他似乎改變了一切,但卻又好像什麽都沒能改變。對諸神的反抗之戰,盡管舒宇仍能夠戰鬥,但他終究不了解自己的意志,無論對深空的戰爭勝利與否,結果都將不再可以預料。眼前鹽之天使至少存活了下來,即便鎮壓下新世界,舊神秩序也依舊不會崩潰,被蒙騙的人類仍然隨時都能被神明玩弄於股掌之中。
他一生都信奉:『重要的並非每次都判斷正確,而是無論判斷對錯,你都得有所準備。先為己之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彌留前的遺憾,大概是模糊了他清澈的雙眼:
今後,諸神的陰影還會繼續籠罩在人類的蒼穹之上嗎?失去自己後,民政黨還能夠穩住大局,妥善地解決國內外的問題嗎?仁冬能夠穩定地過渡到科學社會制度嗎?新的政體,能夠為仁冬帶來長治久安,國富民強嗎?一切還沒有看到結果。即便突破了人的極限,但他終究還是輸在了『認知』的局限上。此刻想來,這不難道也是諸神凌駕於人類之上的另一種資本嗎?
(我由此向上,因為不願意長久做盲人。)
(你同那位神一樣,好比一個夜行人,掮著火把在背後,自己沒有受益,卻照明了跟隨自己向前的人。)
即便如此,他卻倦怠了。
“喂,”他呼喚道,“鹽之天使,你還要趕回那邊的戰場嗎?”
“將他們帶出去之後,我會回去的。”
尼克巴羅的後半句話說得尤為用力,像是在強調什麽。
“是嗎……呵,勞您費心了……”
言畢,佟鳩羽便滿足地閉上了雙眼,他始終沒有將頭偏向被自己親手囚禁了數年的女兒,也全然沒有注意到她竟仍願意將自己稱作『父親』。望著一心等死的佟鳩羽,佟千夜隻得直接開口問道:
“啟然他,是早就知道了你的計劃嗎?”
佟鳩羽聞言足足沉默了半晌,才緩緩道:
“是,你都看到了嗎?”
“在受到血脈中的力量的呼喚之時,我看到了你的部分回憶,比如,你與啟然對話的過去……”
竟然還會有這等影響嗎……盡管只是畫面,但小舒他……
他硬撐著翻過身來,
既然自己已經等不到戰爭結束的那一天,不如就先將這些往事抖乾淨罷…… ###「你的丈夫正周遊世界,當他入睡時,你守在他身邊的永存的身影絕不離去;正像你一樣,——他無疑會忠實於你,永不變心,至死不渝。」
“爸?”
周啟然一邊放下手中的筆,一邊頭也不抬地試探性地招呼道。好在佟鳩羽早就習慣了他的隨意:
“特意叫我來有什麽事嗎?”
“關於七星聯合會議,您是怎麽看的?”
“怎麽一上來就問這種事情……”
佟鳩羽眉頭都還沒有來得及皺,就已反應過來,自己這位女婿話中的弦外之音:
“你又發現了什麽嗎?”(這可不是什麽值得討論或研究的題目啊……)
“我想,”周啟然娓娓道來,“七星聯合會議制度得以延續千年,歷經奴隸製、封建制、甚至於歷經近現代民族覺醒以及世界大戰,始終屹立不倒。其在制度本身並不十全十美的情況下,依舊能在每個關鍵節點恰逢其時地出現英名而果敢的領導者,如果隻說是天佑仁冬,未免牽強。或者至少,在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我一定不會以為這個『天』是那種虛無飄渺的命運,而是另一種更具體,更有主觀能動性的物體。既然如此,那我們不妨先設想,仁冬真有所謂神明指點護佑,七星將所自稱的傳說盡皆屬實:仁冬的歷史發展與月神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每一件事關歷史發展的轉折處,皆是由她指點迷津。如此種種,僅僅是在民眾的認識中不存在而已。
“這並非是什麽難事——沒有人見過神明是什麽樣子的,任何想要論證、或反駁神明之存在的學者,都會被認為是無所事事、遊手好閑的蠢貨。隨著時代的發展,在自我的偏見,以及為見識所困的觀點的蒙蔽之下,那個被眾所周知的『不存在』的神明、與仁冬之間某種超脫凡塵的聯系也會自然而然地被掩蓋。無論真相如何,人們都不會認為世上真的存在全知全能的神明。
“也正因如此,事實上,對神明存在的產生懷疑,才顯然是更合理的想法。七星聯合會議制度的延續並非偶然,某些相關流言傳說想必也是空穴來風。如果七星將當真能夠通過某種特殊方式接受神明的指導,那每四年一屆、用以公告月神意旨的『祭月典儀』的前夕,便是最為合適的機會。如果能在每次的『祭月典儀』前一個月開始,檢測紫微宮周邊所有種類的能量波異常——全頻率聲波、電磁波,乃至靈力波動,統統檢測起來。借由研究員身份的便利,攜帶不具備回收和解析功能的探測工具覆蓋首都,紫薇宮方面並不禁止。而就總體而言,這項微不足道的小計劃所需要耗費的精力與時間也並不多……”
他說話難免有股學者的激情與專注,不覺之間便消除了佟鳩羽與自己原本的關系。
“你、已經嘗試過了?”
如此大膽的計劃,周啟然絕不可能只是來找自己尋求意見。他能夠將全部想法與打算毫無預兆地全盤托出,想必是已經有了結果。而在這樣的情況下,周啟然卻選擇先來找自己,其中的意味已十分明顯。
“所以,你的意思是……”
“在『祭月典儀』舉行前一周左右的時候內,紫薇宮處的靈力,以及與靈力極為相似的一股陌生能量波,都會發生極為明顯的波動。——我從四年前就檢測出了這樣的結果。那股陌生能量自從四年前曇花一現後,便再也沒有出現過,直到最近,又是新的一屆『祭月典儀』即將舉行的前四天,那股陌生的力量才再度出現。同時,紫薇宮在無甚要事的情況下也出現了十分明顯的,宛若回應的靈力波動。雖然就科學研究而言,這樣的巧合尚不足得出任何具有說服力的結論,但紫薇宮作為七星將的居所、仁冬的……”
“除此之外呢?”
佟鳩羽心中的疑慮使得他已不願再繼續聆聽周啟然的分析。他只需要一個結論,或者說,一個確認。
“如果,神明當真存在……您也和他們聯系過,是嗎?”
(現在你明白殺死他的必要性了吧?)
“也是靠你那個儀器嗎?”
“或許說是靠我的腦子也說不定……誰讓我突發奇想將它帶回來了呢?”
周啟然撇頭看了一眼桌子上低調的黑匣子,又道:
“甚至就在剛才,您的靈力也與那股陌生的能量發生了呼應般的波動。”
眼見佟鳩羽一下緘默不語,周啟然也察覺到某些不太好的事情:
“這樣的事情,我不會向別人提起的。只是……您不會怪我吧?”
“不……”
佟鳩羽卻幾乎是無意識地說出這個字。 但這可是在仁冬,私下與神明溝通、無論是否是仁冬的神明,這其中究竟意味著什麽——聰明如周啟然,當然不會想不到,但他只是付之一笑:
“如果有任何隱情不便說明,倒也沒什麽。不過,無論發生什麽,只要能保護好千夜和小舒,便不用在乎我。”
他……無法再回應他的請求了。
###「——遠離邪惡的人群,遠離慣於嘲弄人的塵世,遠離好奇的法官,安眠吧,安眠吧,奇異的女子,請在你神秘的墳墓中安眠;」
“原來,果然是這樣的嗎……”
“話已經說完了。”
佟鳩羽面如止水,他的頭髮灰白,皮膚也蒼白,好像銀質獎章褪了色,蒙上了一層鉛粉般難以散去的霧氣:
“舒宇還活著,不久之後,應該也會從那邊的戰場回來。你就放心回去吧,先前的假死,讓他們隨便幫你編個理由就行。啊,對了,如果可以的話,把兵主部藏龍樹也帶回去吧。盡管放心,他並非惡徒,只是受我之托才出手干涉而已。”
佟千夜緩緩將他放平,卻就地坐下:
“那就等小舒回來再說吧,關於那段不便告知外人的往事,我也有不少疑問……”
不便告知外人……
“走吧。”
尼克巴羅旋即轉身對律武說道,同時抬手用神力將尚未恢復體力的兵主部藏龍樹托起:
“走吧。”
(我兒,為什麽向我們這樣行呢?看哪!你父親和我傷心來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