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黯然失色的燭光因朝陽而顯得淒涼;因此,啊,——光彩照人的靈魂,你無限的倩影也像不落的太陽一樣永葆青春!」
千萬年的計劃落空,縱然只是執行者,可要說心無波瀾也是不可能的。但即便再心懷不甘,他也已實在無力,同時也終於無心再戰。
眼下,並非是帶著悔恨或是遺憾,也絕非是在反思失敗:他終究還是沒能根除掉(也許更應該說『摒棄掉』)前世的劣根性。再度覺醒的閃爍般飄渺的意識,讓他對『死亡後』一切終於感到厭煩疲倦。離開這場令人生厭戰鬥,以及所有的鬥爭,這就是作為一枚將要被棄用的棋子的最後的自我。而身心俱疲地輸掉全部,大概也是對他最後的成全。
(夠了,夏爾,你已經做得夠好了。剩下的……就重新交給『惡之花』吧。)
“行將就木之人,就別再多給世界添亂了吧。”
周舒宇從空中緩緩降下,故作平靜的嗓音卻因沙啞而難掩疲憊。針對波德萊爾的最後一戰,看上去雖是一方對另一方的完全碾壓,但也僅表面上如此而已。與時間為敵,即便是凝聚了舊世界諸多精髓的他,在經歷了這樣『複雜』的戰鬥後也難免感到不堪重負。
“既然話都這麽說了,不如就由你來親手結我如何?”
波德萊爾用盡最後的力氣翻過身來,並以他最後一句完整的話嘲諷道。
周舒宇眉頭一皺,這才看到波德萊爾胸口宛若青煙般徐徐升騰而起的暗金神力。這個人——深知大勢已去而不可回轉,竟然在最後關頭選擇自我了斷。(真是惡劣的尊嚴。)再三確認後,周舒宇便轉身作離去狀。盡管無法親手手刃他,但波德萊爾體內的神力已經完全枯竭,再無回天之力。既然如此,他也懶得再與屍體糾纏:
“去看看天啟他們吧,這裡已經沒有逗留的必要了。”
沒有逗留的必要了……嗎?
孫銘辰仍心有余悸,他又回頭看了一眼倒地不起的波德萊爾:空洞的身軀,曲折的四肢,如灰的眼神,像是一棵被燒焦的枯木。後者的模樣,確實不像是能夠再繼續抗爭下去了。與周舒宇一同升空後,望著越發渺小波德萊爾的身影,他像是祈禱般地低語道:
“過去的一切……就都結束了吧?”(並非傷痛,他所珍惜與畏懼之物皆不言而喻。)
“啊,”大概也的確是感到,一切終於落下帷幕,周舒宇只是心不在焉地回答道,“其實也無所謂刻意的新舊之分,換個角度來看,舊日世界也曾有過數不勝數的爭鬥,而最終,哪怕盛極一時的聯合天國,也並沒有將自己的王權延續下來。世界有自己的軌跡,人或神大可控制自己的現在,但想要操縱世界的未來卻實在天方夜譚。畢竟,與其糾結於區分時間劃分下的各個世界,倒不如說,『世界永遠都是嶄新的』。”
“呀、唉,倒也是呢……”
聽他這麽說,孫銘辰倒莫名感到一陣安心——是過去的感覺啊。
並非只是他或他們,由於生活在世界的每一刻的自己,總是無法脫離『現實』的束縛,於是也就難免常常充斥著矛盾與糾結,甚至時常需要面對數不勝數的艱難險阻。但過去與未來卻不同,無關於現實的生活與奮鬥,只有遠距離的欣賞與夢。『回到過去那樣就好』,『等到未來就好』,這樣偶爾的遐想幾乎是人皆有之。但如果真正回到過去,或是等到了未來,事實也並不一定就那樣美好,
因為無趣的『現實』總是如影相隨的嘛。 沉溺於遐想固然不可取,但用以片刻的放松卻無可厚非。
“還好,依照現存的舊神數量,繼續維持現行的『人神秩序』並不難。”
“繼續監視人族嗎?”聞言孫銘辰果然又感到自己被拉回了現實,“聯合天國的檔案,的確應該對世界的各個人族有所記錄,如果僅憑天啟他們還不夠的話……果然我們也得頂上去嗎?”
“沒辦法,責任總是伴隨著權力而生,『神』的職責就是維護好『世界』的安定,並保護好自己的大後方——”
“所以才說是『人神秩序』嘛,”孫銘辰心領神會地接過話,“雖說是你臨時杜撰的,但還真是有夠形象的,神隔在人與秩序之間,又恰好是一左一右。”
一左,一右……
那——
“呵,現在回想起來還真是夠巧的,”孫銘辰又說道,“由天啟逼出他的潛力,引誘『時間』之力覺醒。在這之後再由我們兩個聯手解決掉他。但即便如此,如果沒有『空』,僅憑早早布下的『空間禁錮』,恐怕還是遠不足以戰勝他。也難怪先前天啟總是擺出一副視死如歸的樣子呢。呀,最後的結局,恰好就是由「天人五衰」對付「絕對死亡」,而後再由『空』應對『時間』。分別針對,他根本就沒有勝算嘛。”
勝利的確來得僥幸。周舒宇也不得不承認,如果沒有外祖父恰逢其時的決定性的支援。面對『時間』這般具有絕對支配性的恐怖法則,己方根本沒有任何勝算。但他卻想不通,一切緊密的籌謀與算計,最終隻落到一個巧合的勝利。——這樣的事情,當真存在嗎?
若是從前的他,或許會在進一步的思索後選擇相信。如今他卻會下意識地懷疑。從結果來看,就連天啟的行動都很不正常。就像剛才辰無心說的那樣——『由天啟逼出他的潛力』。不過,只要有意識地偏袒一下,倒也能說得過去,像「天人五衰」這樣僅能施展一次的絕殺底牌,務必得確保十足的把握之後才能使用。以自己的生命消耗波德萊爾,再由擁有空間之力的自己帶著孫銘辰一同終結重傷的波德萊爾。這是最初的計劃,而最後的變數,也僅僅是由空抵消了時間。於是,意料之中勝利的結局也並沒有被更改。
可事實,果真、就是、這樣嗎?
波德萊爾當然無法得知外祖父具體的能力,可是,難道他就從未考慮過最壞的情況?例如,至少也是——『能夠將自己的「絕對死亡」無效化』的能力?但凡具備了這等最基本的警惕,波德萊爾也不至於在面對『空』時那樣手足無措。如果是別人也就算了,但偏偏是一個曾在過去僅用謀略就成功斡旋於兩個『神之國』之間的、兼具遠見與細致的人。他怎麽會忽視這樣一個顯而易見且又至關重要的漏洞?
唯獨這次的作戰計劃,略顯草率了些……
如果,周舒宇能夠再度從這份陰差陽錯的勝利中「看破」,明白戰勝波德萊爾的不僅僅是他『為人』時的執念與劣根性,更有這份執念和劣根性、與他『為神』時機械的——隻為執行而活著、隻為活著而執行的巨大矛盾;「看破」波德萊爾對過去並非遺忘而是埋葬。那麽,他就應該明白,並非是波德萊爾不想為最壞的情況做準備,而是那個真正的計劃者(所謂『惡之花』),自始至終,都只是為了得到這樣一個結局而已。
又或,再「看破」另一個謬誤:弑神之物,朗基努斯之槍,並非消失,而是被回收。
於是,不可阻擋地,時間這個旁觀的頑劣者,一如往常那樣,邁出了它悠然的步伐。
“尚未啟蒙之輩,看看吧,新世界,新時代,已然降臨——”
一股熟悉的心悸再度入侵血脈,這顯然是波德萊爾的神力,但卻不是屬於他的聲音。
思路被打斷的(後知後覺的)周舒宇不得不張開神力護罩以阻止災禍的蔓延——足以比肩全盛時期的威壓,其范圍與威能較之鼎盛時期甚至還要更勝一籌。他這是想要連帶著威卡星上的所有舊神一起為他陪葬?但時間與空的決鬥並沒有懸念,隨著一堵新的無形長城拔地而起,上一刻還洶湧的時間浪潮便被悍然攔阻在外。
“負隅的困獸,猶鬥……嗎?”
周舒宇略帶失魂地低語道。他想不明白,在生命力與神力都完全枯竭的情況下,一無所有的波德萊爾究竟還有什麽憑依,能夠讓他施展如此可怖的時間浪潮。盡管孫銘辰在察覺到波德萊爾臨死反撲之際,就立即擋在周舒宇身後,但他卻忘了,後者的後背從來都不需要他的保護。他還未察覺到真正的危機。他們都還未察覺到真正的危機。(未能「看破」,也就不必陷於無解的絕望之中。)
“尚未啟蒙之輩,看看吧,新世界,新時代,已然降臨——”
兩人仿佛又回到時間被凍結的狀態,盡管那清澈而冷淡的聲音正在耳邊清晰地遊蕩著,但他們卻無法再做出任何動作。純白的天幕之下,慢慢悠悠的黃沙之上,一道黑影疾馳而過。並沒有感到死亡的威脅,也不屬於任何傷痛的范疇,有的只是一股清澈的涼意。擁有輪回之眼的周舒宇難得地比孫銘辰的反應還要遲鈍幾分,唯有熾熱的神力使得孫銘辰對溫度的變化異常敏感。但即便如此,這股直到自己的背心前一寸才停住的毒蛇般的幽冷。他驚恐地轉過身來——朗基努斯之槍。這柄原本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的暗金長槍,此時卻明晃晃地擺在自己眼前。貫穿眼前人的心肺,顫抖著捎帶起腐蝕般的濁霧。
靈魂結了霜,宛如透明的月光。
驚恐,疑惑,思索,「看破」。
無可奈何的坦然。最終,從周舒宇布滿遺憾的眼眸中,孫銘辰再一次看到了那天的。這雙永遠倒映著天空一角的夜空的晶瑩眼眸中,歷經失神、迷茫、以及短暫的痛苦之後,此刻只剩下了遺憾。唯一的遺憾,也正是全部的遺憾。他白皙的臉龐,有一種險峻的美。而他的臉龐,則閃耀著極為生動的『生』的魅力。
他們都明白,現在才發動『空』,恐怕為時已晚。無論是『時間』還是『空幻寂照法』,都已是遊離在世界外圍的法則。前者是世界之基礎,後者更是另辟蹊徑地脫離了整個世界的束縛。憑借它們所處的特殊地位,一旦某種力量首先作用於世界內的某人某物,另一種力量似乎就再難有所影響了。
約束它們的,已不再是另一種法則, 而是單純的事實就是如此。閃爍著流動的白光的神力,只能通過影響傷口周圍的部分來延緩肉身腐爛的趨勢。周舒宇的靈魂已經被『時間』選中,只能靜靜等待著屬於他的時刻來臨。即便肉身依然,也不過只是一具空殼。
(縱然有你從中作梗,只可惜『空』終究還是不夠成熟的新權能,否則……)
(『誰也逃脫不了時間的算計』,哼,現在還有空說氣話嗎?留在『黃泉比良阪』的這些年,你的視野也寬闊了不少,自然明白一切之目的。『最後的賭約』一事,無論你的勝出還是我的失敗,皆是時間的必然,不過鄙人也算見識到了,這股足以帶來轉機的力量,竟會率先來自『棋子』。無論過程如何,好歹結局也是能夠令人滿意的。)
(還真是個奇妙的賭約啊,明明在我消亡後,你這縷僅存的意識也會徹底煙消雲散……)
(也罷,互相預料到陷阱,卻任由對方算計自己。看來,你對這個世界,也愛得相當病態呢。)
須彌間,周舒宇的皮膚已迅速褪去血色。唯有嘴角結起的暗紅的凝血異常顯然,猶如一顆淒厲的獠牙。孫銘辰顫抖著握住他的雙肩,面前的人同自己一樣瞪大了瞳孔。兩人一時間都忘記了呼吸,只是神情各異地盯著對方。他們都一動不動地保持著自己的動作,仿佛只要一動這件事就會成真。
但毫無疑問,從今以後,陽光再也無法由皮膚滲入他那結實的身體。
而隨著他生命的凋零,新生的長城也隨即破碎。
後果不言而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