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分那絢麗而光芒四射的夕陽、仿佛透過閃耀著無數縷余暉的玻璃窗、從好奇的天際睜大了眼睛出神地看、我們從容無聲地吃晚飯,把那大蠟燭般令人陶醉的反光、盡情地灑在樸素的桌布與嘩嘰的窗簾上。」
#一
非議是在所難免的。
誰能想到,他昨日還在裡昂城暗無天日的貧民窟中苟且偷生,如今卻跟著一個農家姑娘,離開這座充滿了泥濘與金錢的城市,以夫妻、甚至是戀人的身份來到城郊的小村落中。
女人沒有父母,有人說,她的父母早已離世,也有人說,她的父母為了方便進城找工作而將她遺留在村子裡,之後就再也沒有回來過。
總之,她是個孤兒,和男人一樣。
當日她準備去城裡買些『肥土』——聽說鋪在田裡能增加收成,卻在來往城門時兩次看到男人在畫畫。興許是在黑漆漆一片的城市裡走了一遭,卻忽然看見一抹朦朧斑斕的河畔畫,她一下子就對這位手持畫筆的魔術師充滿興趣。而這興趣,又很快蛻變為莫名的愛意。
“哇,這是什麽呀?”
除了房東,已經很久沒有人主動找他說過話。為此,男人楞了半晌才反應過來。
“啊,羅納河。”
“那這叫什麽啊?”女人指著畫布,又指了指他手上的畫筆。
“呃,畫畫?”
不是很能聽懂她在問什麽,男人也不是很習慣開口談論這些事情。
“你每天都會來畫嗎?”
“差不多吧。”
“那我可以每天都來看嗎?”
“……隨便你吧。”
——就這樣持續了幾天。“你能和我一起回村子嗎?”“好吧。”無牽無掛的男人立即就答應了她仿佛臨時起意的請求。
可非議並非針對兩人突如其來的戀情。甚至可以說,自從發現女人每天在完成勞作後,就迫不及待地往裡昂呈的方向跑去,大家便差不多已心知肚明了。只是一直以來,難以承受耕作之勞的單薄身板,於田野裡吃力氣飯的人們而言幾乎已成為禁忌,——近乎到了談之色變的地步。恐怕唯一能夠在他們心裡與之相提並論的,就只剩下靠女人吃飯了。
所以,無力耕作又一心埋頭畫畫的男人,自然而然地就成為了村裡人整日揶揄和挖苦的對象。但女人對他的迷戀卻超乎尋常,即便他常常哭喪著臉,女人那崇拜的目光也不曾衰弱分毫。他和他們都為這驚人的執著而震撼了。
“她是個有毅力的姑娘,在生活裡吃苦耐勞,在愛情裡矢志不渝,我們還是尊重她吧。”
一些心慈的婦人這樣說道,她們的丈夫也跟著附和:
“是啊,我們還是尊重他們吧。”
另一些婦人和她們的丈夫卻不為所動,隻管將一切歸咎於那個陌生的男人。盡管她們的語調又總像是在談論某個親人,大概是遠房親戚:
“她啊,的確是個可憐的傻姑娘。那男人隻施了些魔術便讓她神魂顛倒,讓她甘願做牛做馬!”
“若是我那般瘦弱,也得做些手工活才好,至少不能再拖累對方了。”
他們在這方面的爭論簡直無休無止。可漸漸地,仿佛是在一瞬之間,男人的一整個身心也都被女人身上的某種魔力給吸引住。那或天真或愚鈍的白話,使他全然忘卻過去;充斥著好奇的紫羅蘭色大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好像要將他的心點燃才肯罷休似的。大概還有別的什麽?總之,
當男人發現自己真的愛上女人時,也終於開始理解旁人非議的原因。 今早,窗外忽然傳來了雨落大地的聲音,起身查看卻不然。只是房簷的冰雪開始融化了。
#五
他望著廢墟。仿佛已經一個世紀沒有來過這裡一般陌生。他站在橋頭,裡昂就坐落在河對岸的另一端。工業時代的城市,就是座繁榮的廢墟。
與離開時不同,如今的男人更加整潔,從容。僅憑這衣著舉止,哪怕是他走起路來跌跌撞撞,旁人也不敢對他有絲毫小覷。他久久佇立著。微笑著。是他勝利了。
“先生,主人有請您。”
是的,自從去年他賣出了第一幅畫,忽然間就名氣大噪了。即便是城市中的百萬富翁,也不是輕易能夠見他一面的。因為盡管今時已不同往日,但他這些年與女人的相處已經使他明白,城郊鄉村的那間白房子才是他此生最美妙的歸屬。同時,也讓他明白,自己的畫只能賣給懂自己,或者至少懂畫的人。
今日求畫的這位富人儼然屬於後者。傳聞中,他收集了許多大師的作品,且多諸畫派皆頗有獨到的見解。為此他才願意不辭艱辛親臨拜訪。當然,富人所開出的價格也是不菲的。
昨日一場大雨後,城市披上了一層嶄新的黑。
路過他曾經最熟悉的貧民窟,這裡倒並未改變分毫:從街道到屋簷,到處都鋪著一層炭黑,無論多大多猛的雨都無法將其衝洗乾淨;空氣中厚重的瀝青味混合著刺鼻的廢氣也已在這裡扎根許久,像是一個盤踞在空氣中的惡魔桀驁地宣布,它永遠都不會消散。
他緩慢踱步穿過這條曾經的家園。微笑著。即以一個戰勝者姿態,品嘗著若乾年前就早已荒廢的噩夢。男人的夢中不曾有過這條街上的其他人,房東也很遺憾地不在此處。所以直到他穿過漆黑的街道,走入內城,也根本沒有哪怕正眼瞧過一遍道路兩旁、那一群像是一根根炭柱的人們……以及他們手裡拿著的東西。
至於貧民窟之後的場景,則是他過去從未見過或想象過的。但男人在他那過去的噩夢中太過於陶醉,以至於還沒有來得及一窺富人區的繁華與奢靡,就已經步入了富人宮殿般的房子。
“久仰先生大名,今日終於有幸見面了。”
一進門富人就快步走來扶起男人,周圍一眾仆人也都隨著他們的主人,向這個瘸子投來包含尊敬的目光。這倒讓男人很是意外。身披古代壁紙的大客廳。舒適的沙發。醉人的燈影。周圍擺放著無從估價的精美瓷器。
可還沒當他尋找到這股異樣的感覺的由來,富人就將他扶到了頂層寬暢明亮的接待室中。清脆的指針轉動聲。幽魂般的香薰。宏偉的落地窗。帶著白銀鑲飾的吊燈。
“您看啊……”
光輝燦爛的銀器皿。大概醇香的紅酒。窗外宛若仙境的園林。
“嗯嗯。”
他們開始了滔滔不絕的交談。起初男人總能應答如流,他那遠超常人的藝術直覺,以及驚為天人的藝術天賦,甚至常常引得富人讚不絕口。可過了十幾分鍾,他卻漸漸察覺哪裡有些不對勁。且隨著交談的時間越來越長,這不知所指的直覺也就越發令他感到惡心。男人隻得說道:
“抱歉,我想我現在可能需要先休息一小會兒。”
“好的好的。”
富人連聲答應,緊接著,一群仆人就撲了上前來。開窗通風的,立即就遭到富人訓斥,重新關上了窗後,又馬不停蹄地轉頭奔向壁爐,添加柴火。端茶倒水的,上點心的,為他送來披風的,甚至還有兩位卑微地蹲下,為他按摩雙腿。
啊!按摩雙腿?那雙畸形的雙腿?他明白了。富人佯裝的崇拜眼神,精心安排的侍奉與款待,以及更重要的——那些人為何在朝夕之間,就改變了對自己畫作態度的原因。
隱居鄉間的瘸子畫家,——他們的崇拜竟源自男人身體的羸弱。他們那孔武有力的臂膀,堅定不移的步伐,配上那顆簡單愚蠢的頭腦,使他們竟瞻仰甚至羨慕起他這副病怏怏的身子骨來。仿佛在他們眼裡,只要一個走路都困難的人或是說話都困難的人,不論世俗地拿起畫筆或是捧起書本,那所謂畫家或文人的氣場便自他體內誕生。唯有作者肉體的虛弱、或心理的扭曲,才能體現畫作的價值。至於貧困中的掙扎,則更是他們津津樂道的唯美演繹。他們渴慕這病態的氣場,並將之視為可遇而不可求的珍寶。
“如果可以的話,我們來日再談吧。”
他若無其事,然而語氣卻是認真的。他很感激自己——始終都沒有產生過為了榮華富貴或上流社會而拋棄女人的想法。如果這種的想法曾出現過,哪怕只是一秒,他也無顏再苟活於這個世界。
“啊?”富人一副錯愕的樣子,話卻說得很流暢,“先生既然身子不適,那我也就不勉……”
話還沒說完,兩人卻都不約而同地看向了窗外。
“前進!前進!”
屋外傳來雜亂的腳步聲,不遠處更是鋪天蓋地的口號聲。
“是警察,主人。”一個仆人站在窗口大聲稟告道,他還從未見過這等恢弘的架勢,“噢不,是軍隊!”
“是一群工人!”另一個仆人則驚恐地眺望道,“他們拿著鐮刀和錘子,還有鋤頭和斧子!”
富人的臉色頓時煞白,對於工人們的不滿情緒,他也是有所耳聞的。但他萬萬沒想到,這些舔著臉來城裡要飯的家夥,竟然真的敢將矛頭指向他們自己生活的基礎。
“放我們過去!”人群似乎被攔下,但憤怒的高喊卻越傳越遠,越傳越響。
“回去!都給我回去!”另一邊為首的軍官亦不甘示弱地大聲示威道。
“前進!前進!衝向敵人的炮口,穿過槍林彈雨,奔赴勝利!”
“兄弟們,衝過去!”
不知是誰率先高聲號召,黑壓壓的人群便不顧頂在胸口的槍杆,開始大步向前進發。
砰!砰砰!
軍隊開槍了,四濺的鮮血頃刻間助燃了工人們的怒火,他們呼喊著向市中心進軍。揮舞著農具或木棍,石塊或拳頭,——這些曾經他們賴以為生的工具,如今將替工人們討回公道。
激烈的鬥爭很快傳到工人區。天呐,男人扶著窗戶,目瞪口呆地望著對準槍口衝鋒的人群,——還有遠方,宛如黑水一般源源不斷湧入內城門的人群。他們沸騰了,帶著熱浪而不可阻擋。政府軍是絕攔不住這樣的滾燙的人群的,男人堅信。
富人慌不擇路地開始打包著財物,看樣子是準備趁城市內的主要街道都還有政府軍把手,先帶著幾個忠心的仆人離開裡昂。他悄悄看了男人一眼,似乎是在猶豫要不要帶上這個無用的裝飾品,但很快就別過腦袋。他要離開了。
男人卻並不慌張,他自信工人們不會采取過激的手段。他了解他們,就像女人一樣,愚者,相較於他們陰險狡詐的對手,他們還是太單純善良了,甚至遲早會因為天真幼稚的願望和行動而失敗。
早上,工人們把路上的石頭和燈柱刨起來,把貨車推翻,運來木板和桌櫃,築起一處處街壘。他們奪走敵人的武器,在大街小巷中無畏地戰鬥。婦女和兒童也自發前來支援他們,前者照料傷員,後者則憑借靈巧的身姿穿越於諸街道之間,運送糧食彈藥,偵察敵情,甚至有些直接端起槍來。工人隊伍越來越龐大,在與政府軍激烈的巷戰中逐漸佔據上風。
下午,工人們的怒火燒遍了大街小巷,已經反噬到富商政要最後的堡壘——市政廳。他們越戰越勇,在每一個街壘都豎起一面大旗,隨風飄揚的還有他們嘹亮的口號——『工人不能生活,毋寧戰鬥而死!』
晚上,工人的隊伍還在不斷壯大,孤傲的裡昂城則在戰火中度過了將來必定永載史冊的一夜……
男人始終在富人的家中默默地注視著這一切,盡管他自問不屬於交戰雙方的任何一方,但他仍然希望工人們能幫助他懲處虛偽的富商和貪婪的政客們。為此,男人甚至招呼他們進來,並允諾只要不毀壞掉屋內陳列的畫作就可以在這裡自由休息,婦女們也可以在除了頂層之外任意地方救助傷員。
大約還是見到男人一副衰弱不看的模樣,卻依舊收藏並珍惜著如此豐富的畫作。工人們對他也相當尊敬,並保證不會打擾到他。
“如果您允許,我們還可以為您送些食物之類的。”他們是這樣說道。
令男人意外的是,盡管舉止相似,但他卻並沒有對這些工人感到厭惡。或許是因為盡管他們不懂畫作,但至少是真心地尊重他、尊重藝術的緣故。他不曾關注過他們,也不知這份猜測是否屬實。總之他接受了他們的好意。
到了翌日清晨,哪怕再沒有眼力見的人也能看出,政府軍的完敗已不過時間問題。男人還是靜靜觀望著雙方的鬥爭,不知為何,他越看越覺得熟悉。就這樣又過去幾天,起義的工人們已經完全佔據了整個裡昂城。他們建立起工人委員會,並迅速恢復社會秩序。制定了一系列有利於保障工人權利的政策,宣布自己的政治主張。還有人前來詢問他的意見或看法,甚至還向選舉他加入政府。實在令人難以置信。
於是乎,男人也順勢預見了他們的失敗。
畢竟,並不是所有受到加入戰後新政府邀請的人,都會像他一樣堅決推辭的。男人為此感到深刻惋惜。而就在這刹那間,他突然就看到了曾經的自己:以為只是過了些時日,就天真地以為那些狡猾的蠢貨改變了。那位富人渴慕殘缺,卻絕不會打斷自己的雙腿。健康的生命,高高在上的地位,以及那享之不盡的財富,對他們而言一樣重要。世間諸人即是他們達到目的的唯一手段。至於臉皮,這東西留著又能有什麽用?
不知為何,男人就由此篤定:慘痛的代價絕不足以使他們主動放棄自己的地位與財富,而是只會讓他們更加珍惜那些華麗的羽毛。所以,如果工人們在佔據優勢的時候不徹底摧毀他們,反而給了他們可乘之機,那麽等到敵人的外援兵臨城下,彼時被摧毀的,就是眼下天真的工人們。
果不其然,大約一個星期後,當六萬余訓練有素的帝國軍隊佔領裡昂近郊,那些重新受邀加入政府的舊秩序渣滓們立即就躲了起來。因為他們知道,大軍壓境之下,工人們已無暇再去尋找幾隻無關緊要的小蟲子。他們只需要等到偉大的反擊戰結束,就可以重新掌控裡昂城,還有那群不知好歹的工人。當然,這次需要再多部署一些部隊和大炮。
世界也的確並非總是充滿奇跡。盡管工人們頑強地抵抗反動軍隊的攻擊,的確是英勇的抵抗。只可惜,在訓練有素,目標明確的炮火面前,頑強和英勇的木棍也不過是螳臂當車而已。
但直到反動軍隊闖入了『他的房子』,並詢問富人的下落時,他才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
“如您所見,我只是一名畫家,是受到此屋原主人的邀請才前來拜訪。叛亂開始後,因行動不便而無法離開隻得就近躲在頂層,坐視本屋陷落。所幸,那些刁民並沒有為難我一個殘疾人。”他是這樣解釋的。而那位軍官看他也的確是一副連鋤頭都舉不起來的樣子,略微鞠躬後便匆匆離開了。
——阿波羅妮。
#六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等到男人一瘸一拐地回到近郊的村莊,作為附近工人們的主要集合點,這裡早就被付之一炬。除了殘留的灰燼與野火,就只剩下橫七豎八、姿勢誇張的屍體。
他們的白房子——毫無例外,也沾上了血漬。女人抱著他們的小繆斯,早已沒了任何氣息。她睜開的雙眼,毫無生命的光澤,甚至還來不及顯露出絕望的悲傷,只是些簡單的驚恐和難以置信。正如她懷中的小繆斯,只是如死亡一般地睡去了。
男人早就預料到了,可他卻沒束手無策。即便他一直待在家中,也不過是和她們一同死去而已。
啊……
可是話說回來,自己如今活著,又還有什麽意義呢?盡管無論事在怎樣的社會中,藝術一類的東西總是能生存下去的,而自己的繪畫事業正蒸蒸日上,更是……
嘖。
懶得想了。
男人如今的感受,就像是與過去的聯系被一柄鈍刀斬斷了。啊,是啊,都被斬斷了。如今又想回想起來,他在心裡支持那些工人,其實也就是在支持曾經的自己吧?一個人,一個真正的人,又怎麽能放任曾經的自己不顧呢?如果拋棄了曾經的自己,那現在的自己又算個什麽東西呢?
當過去已經被寒冷的軍刀劈得鮮血淋漓,殘缺不堪的自己,現在又是什麽?沒有過去的假面和空殼?想必內心一定是憤怒的吧?
假面舞會中,光暗的交替遮住了過去和未來,世界也一定是憤怒的吧……
“你啊, 憤怒吧,來吧,憤怒才是。”
一個悠遠的聲音從四周響起。他以為只是幻聽。
“你啊,憤怒吧!來吧,憤怒才是!”
他停止了思考,只是在空等一個問題的答案:一個畫家的心上,還能否再添新傷。
一股暖流驟然由心間湧向雙腿,男人忽然感受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異樣。
“憤怒吧!來吧,憤怒才是!”
試著活動腳趾,——小腿的肌肉從未如此有力過。
“死亡是過去的終結,來吧!”
死亡是過去的終結……
“真是個固執的家夥啊。”
固執的家夥……
“那麽,來打個賭吧。”
打賭……
“有一種能令你妻女復活的方法,就在你們的世界裡。”
“複……活?”
“就是起死回生。”
“怎麽可能……”
“難道你就覺得,你的雙腿就有可能治好了嗎?”
“……”
“作為證明的第一步,我會給予你永生,以便你能夠有充足的時間去尋找。”
“那……還有什麽好賭的呢?”
“賭你能不能堅持下去,找到復活她們的方法。”
“好啊。”沒有理由堅持不下去吧。他甚至不需要考慮賭注。
“那麽,開始吧,從此刻起。”
於是男人下床,穩穩地站在地面上。
他拔光了花圃中的鈴蘭花,並將妻女的屍體埋葬在了裡面,而後轉身離開。
——這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