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人銘記的過去」
九天雷公將軍灰飛煙滅的那一刻,恍惚間,仿佛整座九霄雷清宮都暗淡了幾分。
他靈魂的殘渣隨著迦南星的風灑向不知名的遠方,不一會兒便再不見蹤跡。周殊宇短歎一聲,事已至此,也無法挽留。出於慎重,幾人又分頭在九霄雷清宮內搜尋了一番,但巍峨的宮牆內,如今也只剩下一些無關緊要不值一提的東西。
所謂人去樓空,說的大概就是這種場面吧。
沒有主事尊神,沒有嘯雷眾,也再沒有天災人禍。發灰的牆壁內,有的只是透徹的酒杯,盛放著那段憂愁與榮耀流淌的歲月;靜靜的燭台,承載著時光燃燒的灰燼;發黃的畫紙,記錄著主人公揮斥方遒的過去。牆上的徽章,也定格了神之國如日中天的榮光……
若不是他們在機緣巧合之下重回迦南星,這裡曾發生過的一切,屬於諸神的過去——那些雄偉的戰曲,壯麗的化作,瑰麗的傳說……是否就只能由凋零的宮殿,沉默地講訴給永恆蔥綠的大地來傾聽呢?
###「二」
收拾好心情之後,特寒裡亞又領著二人前往『萬聖福音殿』。宛若籠中鳥的一行人當然並不確定『萬聖印』就在『萬聖福音殿』內,但既然已經被人牽著鼻子走,不如就順著僅剩的路走到底,也好一探究竟。
但在正式重歸凡塵後,特寒裡亞還是難免自責。他自己固然是見證過滄海桑田的老東西,也正因為如此,他才更清楚,第一次真正見證到世事變遷時的那種落魄與失落,究竟有多麽沉重。而就是在自己的私心的驅使下,這種沉重才成為了他們的必經之路:作為一個『神』——而不是『人』的必經之路。
教堂內一切如舊:聖壇散發著芳香,聖水照耀著清芬,蠟燭但吐露出光輝;牆上的壁畫同樣清晰可見:得了病的羔羊,利箭穿過的聖心,走向十字架時倒下的聖子。不出所料,在沒有實體依賴的情況下,九天雷公將軍的靈魂能存活至今,也只是阿伯霍斯精心計劃下的例外。自從他們步入殿內,再到一番搜尋,最終在主教堂的十二使徒受難像之下,一本焦黑的聖經中找到『萬聖印』。整個過程,都沒有任何異樣發生。
若非要說,有哪一處令人感到不安,那便是『萬聖印』所藏的那一頁聖經中,所有的文字都被塗抹或挖空,僅剩下幾句零零散散、又毫無關聯的話:
#『一言一行之上是十目十手,百戰百勝則必定千死千休。此之謂萬事萬物的代價……』
#『明白祂的罪,成全祂的罪。』
#『所以你當悔改;若不悔改,我就快臨到你那裡,用我口中的劍攻擊他們。』
以及——用黑色的筆墨留下的一行批注:
#『他的呼吸驚天動地,他的目光貫穿天星,他的寶座電閃雷鳴,他染黑了純潔的心,他欺瞞了神的七靈。』
這也是……故意讓他們看到的嗎?又是誰留下的線索呢?萬聖福音殿,再加上聖經,莫不是格裡高利?
每一步都走在別人的預料之中,心理上實在是件難以承受的事情。恐懼、但每一步卻都有不小的收獲……
『百戰百勝』、『千死千休』、『明白』、『成全』、『罪』、『悔改』、『口中的劍』、『主神』、『他』、『純潔的心』、『神的七靈』……
但似乎……以他們所掌握的信息,僅憑這隻言片語,又尚不足以得出任何確切的結論。
於是,沒有任何猶豫,甚至也沒有相關的討論,一行人繼續出發了。
###「三」
『天廟宗神殿』,以九天雷公將軍的複述來看,其最後的主人,便也是神天國的最後一任『當輪宗神』:『沙漠的金字之日』,沙漠的太陽神,拉。而按照慣例,每一任『當輪宗神』都有權力按照自己的喜惡對殿廟進行改造。因此,拉神時期的天廟宗神殿,便是一座高大而華麗的金字塔。
只可惜,關於這位沙漠的太陽神,特寒裡亞也所知甚少。只知道他一直沒有興趣創造新神,反而熱衷於創造一種名叫『木乃伊』的特殊死屍,想必也許會在殿中安置些許。
“他所創造的木乃伊……不會就是人類世界的那種吧?”
在路過金字塔前的雌雄雙獅石像時,孫銘辰似乎是有些心有余悸地問道。
“聽說『木乃伊』這種東西本就是拉在人間信徒那裡學到的,想必也不會相差太多吧。”
“神明還會向人類學習嗎?”
並不了解孫銘辰鬼獄經歷的周殊宇只是驚訝於這一點。
“那是自然,拜蒙的至上之式不也和人類有關嗎?”特寒裡亞則有意或無意地撇開了木乃伊的話題:“神明的數量雖然不少,但相較於在世界的每個角落都生根發芽的人類而言,卻也不過是一毛之於九牛。再加上,人類自身的基礎素質要遠遠落後於神明,所以,他們常常會遇到諸神無法想象的問題。為了解決這樣的問題,他們則必須開拓思想的界限,以進一步突破自身條件的局限。由此,在技術與創造方面,人類遠勝於諸神。”
“於是,諸神的優勢,便也成為了劣勢。”蒙受開導的周殊宇深以為然,“是啊,畢竟生來就代表『火』的神明,又怎麽會去思考如何創造『火』呢?”
“福禍相依,正是此理。”特寒裡亞也應聲附和,隨即又看向孫銘辰,“怎麽樣,準備好了嗎?馬上就要到咯。”
“嗯?有什麽好準備的?既然都是見過的東西,又有什麽好準備的?”
“好吧。”特寒裡亞輕笑了一聲,“模樣雖然差不多,但畢竟是初始天神之造物,想來實力或許不俗。再加上那些東西本就是死物,時間對他們的影響恐怕會小很多。”
“再、再怎麽難纏,總不會強過巴爾吧。”
孫銘辰心想著反正遲早都得進去,不如乾脆就由自己來邁出走向『天廟宗神殿』的第一步。如此一來,也免得周殊宇看見自己面露膽怯。
推開隱藏在黃岩頂之下的石門,一股奇異的香味夾帶著塵土撲面而來。
“咳咳,這是……”
“用於保存屍體的特製香料罷了。”
特寒裡亞揮手將香氣與煙塵遣散。通過一條長長的走廊,一行人終於來到金字塔內部。
天廟宗神殿並不似其他兩座宮殿那般明亮通透,四周既無窗戶,頂上亦無明燈。整座內殿的光源,只有掛在牆壁上長燃不熄的火把。
“奇怪,之前那些地方,雖也是空置多年,卻都沒有堆積起明顯的灰塵,這裡怎麽……”
周殊宇此言不假。金字塔內異常沉重的空氣,與迦南星整體清新而雅靜的環境簡直格格不入。
“在神力的輻射下,迦南星岩石自然風化的速度會減緩不少。再加上『諾亞之心』的淨化功能,才導致灰塵幾乎不會累積起來。大約此處,是過於封閉了吧。”特寒裡亞環顧昏暗而恍惚的正殿,隱約間瞥見牆壁上的一些抓痕,“看樣子……到訪過天廟宗神殿的似乎不止我們啊。”
在特寒裡亞的提示下,二人也注意到了牆上的抓痕,但孫銘辰卻一眼就察覺到不對勁:“這些抓痕坑坑窪窪的,似乎年歲已久。再者,灰塵堆積到這種程度,也不像是最近才出現的。”
“會不會是,是曾經殘存於殿內的木乃伊所為?”
“咳、嗯……”
一想到那種頂著乾癟的軀體,身纏發霉發臭的綁帶,只露出一雙黑金色的詭異光點,總是伸出彎曲得不成人形的手臂,走起路來顫顫巍巍卻又異常執著的生物。孫銘辰大腦再度飛速運作:
“這裡可是『天廟宗神殿』啊,既然木乃伊是拉神之造物,應該不會肆意破壞他的宮殿吧……”
“言之有理,難得你用心。”特寒裡亞笑著讚同道,“我想想看,沙漠的太陽神……”
“沙漠……”
“海市蜃樓?”
周殊宇下意識驚呼。他忽然意識到,先前無論他們如何驅散——或以相互填補空缺,或自行潛行歸位。就整體而言,宗神殿內的塵土始終保持著某種統一的陣形。
塵土彌漫時目不能視,重聚時便是這副難辨真假的圖景。如果當真是通過微調『灰塵』來投射某處的場景,那這便是一個以海市蜃樓為原理,並輔以神之力而實現的視覺幻術。
孫銘辰張開右手,匯聚出些許光元素神力。果不其然,周圍的景象即可就出現了扭曲。他甚至能明顯感覺到,此地的灰塵還會吸收這些多余的『光』,以減輕所成像被干擾的程度:
“可拉神不是已經……”
這些灰塵不僅可以自如地維持折射的穩定,甚至還能吸收神力,顯然來歷不凡。對神天國諸神了解頗少的特寒裡亞也無法解釋這些奇妙灰塵的來歷,隻得建議道:
“還是先看看宗神殿的真面目吧。”
周殊宇抬手便召出數道雷霆,將周圍一團團灰塵串聯起來。在雷光的摧殘之下,周圍的景象開始逐漸崩壞。
也是自此刻起,天廟宗神殿內,明亮開始一步步地取代昏暗。不同於幻境,這裡的一切都是發著光的:綴滿黃金鑲飾的吊燈,豪奢的鑲紅玉嵌東珠黃金座,身披金絲壁紙的大廳。如綿羊般雪白誘人的沙發,醉人的燈影,以及周圍擺放著無從估價的精美瓷器。
“這……”
沒想到經過改造的塵土竟然能夠自主改變所折射的場景,孫銘辰隻感覺恍若隔世。
和煦的微風也不知是從何處探入殿內,竟能充斥在每一個角落。富有節奏的流動著,想來她也是拉神布置幻境的幫手之一。
驚訝之余,他們也在赤沙王座正前方的長圓木桌上,發現了一張擺放端正、只是有些許泛黃的羊皮紙,其上赫然寫道:
#『巴比倫城傾倒了!成了魔鬼的住處和各樣汙穢之靈、可憎之狼獸的巢穴。』
這也是……對災變的寫照嗎?
正當周殊宇準備將這張紙收入守望之眼,後者卻在他觸碰的瞬間化作飛灰消散。搖搖晃晃地,又向著那張由黃金鑄造的王座飄去。
眨眼間,一個小巧的圓盤便出現在王座之上。特寒裡亞上前查看,的確是『天廟印』無疑。
有了先前的經歷,孫銘辰不加思索便準備伸手拾起,卻突感精神恍惚,險些跌倒在王座上。
“汝等,何人?”
赤沙王座後突然傳來一道陌生的聲音,周殊宇拽回孫銘辰,連忙做好戰鬥準備。
待兩人定睛一看,卻發現一個矮小的木乃伊,正奮力地翻越著王座。可他實在太過矮小,本就艱難的攀越,也因身後錯綜複雜的繃帶的拖曳,而顯得難如登天。
孫銘辰緩過神來,看見那隻小木乃伊笨手笨腳的樣子,一時間竟也不覺得可怕,甚至還反而向著他的方向徑直走去。可剛邁出第一步,便被一根不知道從何處竄出的繃帶綁了一跤。好在今時不同往日的他已經擁有初始神明的實力,只是順勢轉旋轉一周就輕松保持住平衡。
“大、大膽……”
已站立在王座椅靠之上的小木乃伊拖著稚嫩的聲音呵斥道,纏繞在全身的綁帶隨即盡數飛出,不帶任何死角地向孫銘辰襲去。
“不可!”
不知為何,周殊宇腦海中下意識的想法竟是用言語而非行動來阻止這隻小木乃伊。
不知為何,周殊宇腦海中下意識的想法竟是用言語而非行動來阻止這隻小木乃伊。他的阻攔自然是無用功,可孫銘辰也沒有閑著。作為所有攻擊的遭遇者,他已通過煜星劍喚出一周火焰,將數之不盡的繃帶悉數攔下。
他沒有直接揮動煜星劍,是因為在於情於理的考量下,他都並不想傷害這個來歷不明的小家夥。
“前輩,那究竟是……”
措手不及的情況,周殊宇也隻得向特寒裡亞求助。後者對此盡管也是始料不及,卻也因多年的經驗而另有發現:
“那小家夥……居然有一絲法則的氣息?”
“他是新神?”
特寒裡亞也不敢肯定:“難說,他身上的法則比新神還要稀薄得多,也無法辨別源頭。”
三言兩語之間,孫銘辰已經抓住了那隻小木乃伊。
“放、放肆……”
十歲小孩般的身軀,揮動著白色繃帶,拚命地在孫銘辰手中掙扎。只不過他身上的繃帶都已經統統被孫銘辰纏成死結,再也無法自如驅動。
“木乃伊,應該不是這個樣子的吧……”
“的確。”特寒裡亞自然明白周殊宇所指的異常為何,“我曾因好奇問過兄長,印象中,拉神在創造的木乃伊時,也不過是先用鹽水、香料、膏油、麻布等物將屍體泡製,再放置到密不透風的地下墓穴乾燥。唯一的不同是,每一步都會以神力滋潤,並在完成後在胸口處放置一隻由他親手煉化的聖甲蟲。可即便如此,也只能令那些死物聽從他的驅使。至於開口說話……”
“所以說,這小家夥並不是木乃伊?”
孫銘辰提著一團繃帶,一臉淡然地問道。
“也不應該只是個木乃伊。”特寒裡亞如墮煙海,“可誰又會創造新神,隻創造到這種程度,還以這樣的打扮丟在堂堂天廟宗神殿中呢?”
“唔、唔……”
周殊宇則勸道:“你還是先把他放下來吧,有我們看著,應該不會出問題。”
“也好。”孫銘辰說罷便把將死結燒斷,順手還撿起了王座上的『天廟印』。
這一撿不要緊,原本正在火星與碎布條中擺弄的“小木乃伊”卻精神一振,轉過身又向孫銘辰撲了過去。幸好周殊宇眼疾手快,一把將他在半空抱住。
將這一切盡收眼底的特寒裡亞則喃喃道:
“看樣子,他是在守護『天廟印』啊……”
“守護『天廟印』?”
這倒給周殊宇提了個醒,他從守望之眼中取出若華鎖,當著“小木乃伊”的面就拋給了孫銘辰。
果不其然,一看到金盤,“小木乃伊”立即就停止折騰。他奮力地從周殊宇懷中轉過身,透過繃帶間的縫隙,用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一動不動地注視著眼前這個高大的人類。
而後——便昏了過去。
“呼——”
莫名其妙的鬧劇終於告一段落,特寒裡亞也總算能夠靠近些,仔細檢查一番這個“小木乃伊”的情況。
良久,他才緩緩開口給出結論:
“真沒想到……竟然是一個『混沌之靈』。”
“『混沌之靈』是……”
孫銘辰已將天廟印鑲入若華鎖,卻沒想到除此之外,竟然還要別的收獲。
“混沌之靈……指的是初始天神創造新神時的失敗品。這種非人非神的混沌之物,並不具備完整的法則。同時,稀薄、雜亂、且片段的法則也不足以支撐它們像正常神明那樣運用神力,甚至連長期存活都無法做到。”
特寒裡亞一隻手貼在“小木乃伊”的額頭上,一邊分析道:
“但好在,他及時吸取了拉神殘留在那些真正木乃伊上的神力,勉強穩固了根基。當然,這種方式仍然遠遠無法彌補法則的缺失。所以他才顯得如此矮小,甚至會不時像現在這樣陷入沉睡。”
隨後他又看向若華鎖:“興許,是『天廟印』現行的能量喚醒了他。而那些被他下意識吸收的神力中,殘留著拉神向木乃伊下達的有關保護天廟宗神殿與天廟印的命令,這才驅動他的身軀向我們襲擊。 ”
“至於若華鎖,某種程度上本就是阿伯霍斯的象征。他在看到此物後驟然停止攻擊的原因,也不難猜測了。”
“通過這種方式,竟然也能存活這麽多年……”
“生命的意志總是頑強而令人震撼的。”特寒裡亞也頷首道,“對他而言,只要穩定下來,即便只是個殘缺的新神,也算是有了活下去的可能。你們兩個身上都蘊藏著初始天神的法則之力,不如就帶著他吧。都是一脈的法則,或許蒙受熏陶後,他也能恢復些早年的記憶。”
“留他在這裡自生自滅也不是辦法,畢竟迦南星上已再無人能救他。”周殊宇讚點頭,又看向孫銘辰,“不過既然要與我們隨行,至少得先給他先取個名字吧?”
“就叫——”孫銘辰想起“小木乃伊”身上沁人心脾的味道,便說:“『伊薰』,如何?”
名字,也算是生命得以載入史冊的起點吧?
“好啦,既然已經集齊三印,接下來我們就該將目標對準——通往『諾亞之心』的『地上之門』了。”
無疑,特寒裡亞此言也是在提醒他們,不要因為某個愜意的插曲就放松警惕。阿伯霍斯也好,心月狐事件的幕後真凶、抑或其他也罷。總之,他們的行蹤,始終沒能逃脫某人的算計。下一步的地上之門,甚至眼前的伊薰,都與他有著不可分割的聯系。
封印了天災,令迦南星僥幸撿回一條命的諾亞之心……
那裡,究竟又隱藏著怎樣不可告人的秘密……
或者,陰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