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心馳神往還是運籌帷幄,對這令人難堪的蟒蛇的提醒、倘若掉以輕心,人就片刻也不能生活。」
神之印?
對啊,諸神既然要掩蓋自己的存在,卻為何又向人類賜予蘊藏自己力量的神之印?
盡管在言語的粉飾下,神之印的根本來源至今都沒有被世人,但終究是一道線索,總是存在著暴露的風險。
“七星的送影者或許告訴過你們,他們奉命對神明的存在保密,並且通過歷史傳說,或是文化傳統等,將與神明有關的一切皆渲染成所謂神話,以此防止騷亂與躁動。而你剛才的說法也是在這基礎上展開的,對吧?”
“你的意思是,目的還不止如此?”
“此處之目的,當然『僅此』而已。朕的言外之意是,七星所知曉的,或是他們能夠接觸的,皆尚不足以作為你們思慮全局的基礎。”
談論進行到這一步,就連尼克巴羅和特寒裡亞都停下各自的思索,轉而等待起阿伯霍斯的解釋。
顯然,他們也不了解,『神之印』的背後,竟然蘊藏著怎樣的秘密。
“哼,沉溺於對自我意志的踐行,自然無法客觀地分析兩個種群間的聯系。”阿伯霍斯也注意到了二人的疑惑,“在過去,這是只有朕與天啟才清楚的真相,今日就看在這兩個小家夥的面子上,也一並告訴你們吧。”
“眾所周知,神明只能創造神明,卻無法創造人類。換個角度來看,如此也能間接說明,諸神與人類之間,並非天生的從屬關系,也不存在天然的信仰基礎。甚至於——從時間的角度來看,諸神的歷史不過萬余年。一萬年,多麽渺小的數字。
“這種源自『渺小』的不安,並非僅僅是相較於世界漫長的壽命而言。更令人煩躁的是,萬年的時光,與可追朔的人類歷史也相差無幾。”
同樣,不,『同等』的渺小,也就意味著……
“沒錯,”阿伯霍斯大方地肯定了眾人的詫異,“只要知曉了這些,任誰都膽敢給出結論——高高在上的諸神,是與人類在『同一時間』,或者說,至少是『同一時間段』內誕生的。”
“同樣的時間條件,諸神卻能從一開始就遙遙領先於人類。如此是為何?很明顯,是因為前者超乎尋常的認知能力,以及法則所帶來的強大神力。”那聲音變得深邃,“既然認知的差距,都能通過時間的流逝來彌補,那力量上的差距,又何嘗不可通過『人力』彌補?”
“朕與天啟,先後皆不約而同地想到這個問題。在對人類進行更加深入和細致的觀察後,我們確信——是的,人神同源。正如同流傳在每個世界的、大同小異的傳說——『奧丁,阿薩神族的眾神之王,司掌時間、預言、王權、智慧、治愈、魔法、詩歌、戰爭和死亡。』諸神之名的後綴,比起人類而言,也就隻多出短短一句話而已。可以想象,如果神明失去了法則和神力,或是有朝一日,人類通透了法則,掌握了神力。彼時『人』與『神』的位置,也未嘗不能改變。
“此等假設絕非杞人憂天,就好比,在最初的諸神看來,人類想要發現世界運行的種種規律不過是天方夜譚。可往後的事實卻證明了我們的短見。踏著一步步階梯,部分人族總結出一條條定理,以『知識』去操縱法則之表面的力量,更有某些人族,通過自行創立的宗教,從一個角度領悟世界,得到法則本身的力量。譬如,心月狐的『道教』。
“且不論後者已是半步跨入『神』的領域,前者作為一條陌生的途徑,其力量盡管大多局限於皮毛,但奈何發展速度過快,且幾乎是呈幾何增長,竟完全無法以常識推測。
“如此一來,無論是科學還是哲學,抑或新的神學,人類的潛能皆完全超乎諸神之想象。一旦未來某日,人類能夠突破自身的極限,創造出某種全新的法則,使得人神交替成為可能。那時,便正如你的猜想,整個宇宙的秩序都會因受到未知的衝擊,世界甚至有陷入分裂的危機。而作為宇宙秩序的最高管理者,朕與天啟都不會坐視這樣的情況發生。”
“所以……”周殊宇已經預感到他接下來的回答了。
“所以,『神之印』的全名,並非世人所理解的『神之印記』,而是——『神之封印』。”
阿伯霍斯則繼續說道:“朕與天啟,皆鑽研出所謂『賦予人類神之印』的方法,並將之傳授給麾下眾神,讓他們定期尋找人類中『天賦異稟』或『意志突出』者,並將自己的神力以『神之印』的方式加於其身。”
“當時只是說,為了加強人類世界對諸神的信仰……”尼克巴羅不可思議地喃喃自語。
“唯有這麽說,才能保證萬無一失。”阿伯霍斯並沒有否認,“『神之印』的確賦予了人類前所未有的強大力量,但也正是如此,在他們每次使用力量的過程中,諸神之力才得以封印住其體內可能引發升格的本源之力。再者,也有效地防止人類形成自己獨創的信仰與看待世界的方式,從而斷絕其接觸法則的路徑。”
空氣中震蕩的聲音仿佛惡狠狠地盯向特寒裡亞:“心月狐之變,絕不能再發生。”
阿伯霍斯口中的『心月狐之變』,自然與他們認知中的那場變故大相徑庭。
“心月狐所在孤命星群,乃是全宇宙最為混亂的地區之一。無論哪一方的神明對於其范圍內的人類賦予神之印,都可能會引起魔域與聯合天國的大規模衝突。所以,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雙方都無法對孤命星群的發展加以有效的遏製,這才催生出那個名叫『道』的人造信仰。”
隨風而動的語氣又變得柔和起來,“話說回來,就連朕都不得不佩服人類的智慧。『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衝氣以為和。人之所惡,唯孤、寡、不穀,而王公以為稱。故物或損之而益,或益之而損。人之所教,我亦教之。強梁者不得其死,吾將以為教父。』哎呀呀,『強梁者不得其死』,呵呵……”
“只可惜,等到聯合天國完全佔領孤命星群,一切皆為時已晚。即便在武力上有著絕對優勢,但『道教』影響力早已悄無聲息地擴散到心月狐之外,想要不留痕跡地鏟除它,即便是諸神也做不到。
“最終,在亞特拉斯的提議下,朕將『道』吸納為聯合天國的一部分,將孤命星群許諾與他們自治,不必參與天國的日常事物與對外戰爭,但仍需要替朕賦予世人神之印,且——不得再擴大自身影響力。
“彼時雖晚,也只能感慨,還好天國及時收復了孤命星群,若是等到『道』催生出能與王神比肩的人類,誰也保不準會出現第四個神明勢力。試想看看吧,如果沒有『神之印』的束縛,像『心月狐之春』這樣的升格事件又何止百千萬之數,諸神林立的世界,整片宇宙都成了各路神明的戰場,又豈止是一句『生靈塗炭』能夠描述的?”
又是一道關於真相與大義的取舍題……周殊宇十分苦惱,難道二者永遠都不可兼得嗎?
他過人的頭腦思來想去,最終得出的,也只有那個令人絕望的答案。
盡管對於掩蓋真相的行為感到不適,但他們卻都不得不承認,阿伯霍斯與天啟所作所為,的確是最優解。恐怕當年的道教,也是出於如此考量,才同意替阿伯霍斯掩蓋真相吧……
一旁,孫銘辰倒是脫口而出地問道:“那道教,他們如今還在孤命星群嗎?”
“反正已經規劃了自治星域,為了避免交流時的麻煩,多年來朕也只是暗中派人監視,如今天國名存實亡,自然也無從得知他們的情況。若是有興趣,你們倒可以去看看。”
“唉,”他似乎並不願再多提及『道教』,“人,有仰望星空,甚至是探索星空的習慣,都是好的。關於星空的神話傳說,最多不過讓世人對星空的渴慕轉變為堅定的信念,讓他們的腳掌更堅定地踏在大地之上。”
“可一旦讓他們接觸到星空的力量,不止是對於世界,即便只是對於人類本身,也是毀滅性的災難。所有的力量與積蓄,都會轉變為欲望的助推器,燃燒出畸形的焰火。大地也會遭到拋棄。心月狐的『求道危機』便是如此,起初,只是針對所謂旁門邪教的圍剿,或是世俗權力被別有用心的教徒架空。到後來,便已無統治的概念。所有的欲望都指向悟道成神,曾經的倫理、常識,乃至生產關系等等,都被扭曲得不成樣子……”
也許是錯覺,當阿伯霍斯提到『畸形』這個詞時,周殊宇忽然讀出一種反思的意味。嗯,話說回來,如果只是當作面對『陌生而誘人的力量』,那麽眼前這位,倒也算得上是舊世界中首位接觸黃昏的神明:
“黃昏,真正的死亡,也曾影響過你的判斷吧?”
“啊,朕知道你們去過『四方離合宮』,想必從四柱口中,你們也察覺到了當年戰事中的某些異樣。”
阿伯霍斯並沒有直接回答的意思。
“『恩賜』。”
“哦,是叫『恩賜』來著啊。”
“不過我猜,”特寒裡亞的聲音和視線並沒有朝向同一個人,“這只是你和神天國的事情吧。”
“呵呵,這是自然,聖天國是事情外人可不好插手。”
“他們的法則被增強,連帶著神力以及自身的特殊能力也都得到大幅度提升。”作為在場唯一與蒙受過『恩賜』的天神戰鬥過的人,特寒裡亞對『恩賜』所帶來的變化自然再清楚不過。
“沒錯,”阿伯霍斯爽快地承認道,“而這種改變,或者說啟示,也的確來自黃昏。”
“行為如果跟隨著欲望的指引,便會墜入深淵啊。”他不禁感慨,“在與黃昏交涉的過程裡,朕無意中感受到,那個人正在用自己的力量,引導某些低智慧生物參悟法則。換言之,就是縮短它們擁有神力的時間,以近乎逆天而行的方式強行『造神』。”
“這樣都可以?”
“彼時朕也難以置信,但結果卻毫無疑問:他成功了。盡管對於那些低智慧生物而言,一夕間獲得遠超理解的強大力量,幾乎終其一生也無法適應。可黃昏卻不在乎它們的苦難,只是將其視作廉價而不俗的戰力。為了避免法則的逆向反饋,催生出真正的智慧,在欺騙了世界後,他最終索性直接摧毀了那些生物的認知系統,將其全部改造為只聽從於自己命令的行屍走肉,進而建立起一支執行力驚人的軍隊。”
“而如果失去了他的指揮,那獸性暴露的模樣,相信你們也已經見識過了。”
“那些狼獸和觸手怪物?”
“正是,不過一般而言,朕都稱呼它們為『異獸』。在諾亞之心的屏蔽下,它們失去了與那個人聯系,而變成隻知殺戮的怪物。被強行升格的生物,內心都被無法承受的知識所扭曲。所以,在異獸眼中,法則與神力同樣被扭曲為食物。它們會像渴望進食一樣,渴望吞噬其他神明的法則和神力。正因如此,你們才會在地下遭到它們瘋狂的攻擊。”
『喪心病狂』——眾人心中都不約而同地想到這個詞。
“這種方法實在過於殘酷,也違背了聯合天國的初衷。所以整個執政期間,朕都沒有采用過這種方式。只是對既定的神明進行強化,而相較於『死亡』,『因果』的力量也顯然更為溫和。可即便如此,還是沒能摸出引導和強化的代價。『恩賜』,最終還是影響了他們的神智。盡管他們能夠在戰場上佔據優勢,卻需要在日後花費大量的時間,去平複爆脹的力量所帶來的殺戮欲望。”
“在某種程度上,也削弱了聯合天國應對『天災』的能力吧?”
“無法否認的事實,所以每每想及此事,朕都會悔恨不已。急於求成,即便佔得一時之利,終究是要在未來付出代價的。”
悔恨乃至低迷的情緒並沒有持續太久,他又立即轉而對周殊宇繼續告誡道:
“如今令朕擔憂的正是此處,數千年前的他就能製造出那等規模的『異獸軍團』,那麽千年後的今日,其規模是否已更加龐大,甚至會不會已研發出新的、更具攻擊性的異獸……”
聽到他的憂慮,周殊宇再度想起愛麗絲:“你還記得,剛才我曾提到的那個小女孩嗎?”
在阿伯霍斯疑惑的沉默中,他將與愛麗絲的有關的細節都羅列了出來。
“照你的描述,那個愛麗絲神智清醒,力量也駕馭得十分熟練,顯然已與我等無異。”空氣似乎都因這聲音的凝重而流動得愈發緩慢,“看來,他已經完全掌握了『造神』的方法……”
“所以我們也很擔心, 如果像愛麗絲這樣強大的神明還不止一位,今後與黃昏戰鬥,恐怕會更加艱難。”
“呼,”石像卻長舒了一口氣,脫口而出,“是否艱難,就看天啟究竟準備得如何咯。”
“咦?”就連阿伯霍斯自己都對這句完全隨心而出的話感到驚訝。待他稍加思索,才意識到這句話的確沒有任何問題,於是又笑道,“第一次不需要親自處理這些麻煩,還有點不適應呢。”
面對他的反差,眾人雖略感違和,卻也不得不承認:為聯合天國籌謀萬年之久的阿伯霍斯,終於走到對一切再也無可奈何的地步。當然,對他個人而言,這也未必就是一件壞事。
“只是我還真沒想過,要將天國的未來托付給自己的敵人呢。”
他所指的敵人自然只會是天啟。作為舊世界中唯一能與阿伯霍斯平起平坐的魔域之皇,他的高瞻遠矚,以及多年來積蓄的力量,將是對戰黃昏絕不可或缺的關鍵。可以說,阿伯霍斯之所以能安心於今後的無力,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天啟的這道後備力量。
“大人他,的確早有準備。”尼克巴羅也沒有再隱瞞,玲瓏的眼睛重新閃爍出果斷的光茫,“我建議,既然大家的目標都是為舊世界消滅黃昏,不如稍後就聯合七星身,一同前往『威卡星』商議具體的計劃,如何?”
“我同意。”
(我們走罷,因為漫長的道路不容我們稍停。)
(記住今晚,因為永遠從今晚開始。)
阿伯霍斯如是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