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露恩其實一直都相當羨慕、崇拜、抑或是......嫉妒古涅。
她渴望獲得其身上的某個特質。
某個能令最殘忍的殺戮、最嗆人的血腥都變得合法化、合理化,為這些殘酷到極致的行為賦予律法、正義、聖光之外的合法性、合理性......的特質。
古涅稱其為“主角光環”。
雖搞不太清楚那個詞語的具體含義,但這無疑是她那與殺戮相伴的人生之中的一縷曙光。
只是她馬上發現自己無論怎麽表現,都永遠比不過古涅。
她不過是虐殺了幾百個獸人而已,別人就對她目光閃躲、噤若寒蟬;可古涅親手製造的雪崩又掩埋了何其之多的生靈?幾十萬!可其他人非但沒把他當成什麽“怪物”反而是稱其為“英雄”!
無論是新認識的那些“朋友”、還是部下、甚至是姐姐!都覺得那個人比我要好!哪怕我們做的事都差不多,哪怕他做的事其實要比我過分百倍!
大家都會說他是“真性情”、“喜歡整蠱”、“特立獨行的天才”、“有著異於常人的黑色幽默感”.......你們都怎麽了?難道看不出這人才是個貨真價實的怪物嗎?!
這公平嗎?
當然不公平!
憑什麽同為噬魂者,我就得活在陰影裡遭大多數人懼怕,你就能活在太陽下光芒萬丈?
憑什麽?憑什麽!
就因為那個什麽“主角光環”嗎?所以他殺人放火就沒問題,我做這些就要被人戳脊梁骨?
那麽問題就簡單了。
“真正的主角”只有一個,他死了,我不就是主角了?
古涅猛地睜開雙眼,伴隨著靈魂如絲縷般重新佔據大腦,洶湧的疼痛再次朝他襲來。
不知是因為身體的損傷進一步擴大,還是因為厄露恩的驟然吐血,又或是由於他已然代入對方視角將自己的臆測補完......
總之,受到某種觸動後的他重新支配了這具傷痕累累的身體,並在瞬間掌握了剛剛所發生的一切細節。
厄露恩止住了嘔血,握劍的手依舊平穩有力,但臉色卻無疑蒼白了許多。
她可是從頭到尾,都沒有受到一點點傷的!意思就是——古涅那雷聲大雨點小的攻擊沒能對她造成一絲一毫的有效傷害。
那她為何吐血?
連續使用閃靈必須要利用超頻去加快魔力流動,而超頻只能在短時間內提高適魔者的各項機能,時間一長,必然會損傷肉體。
人類的肉體根本撐不住如此劇烈的魔力壓縮,同時空間移動也對髒器有極大的負荷,就算厄露恩的身體素質相當不錯......也不能無時無刻地維持“雙核狀態”。
於是相當有趣的情況便盛大登場了:
古涅分明寸土未得,傷痕累累,但卻能繼續這樣堅持最少十幾分鍾。
而厄露恩明明佔據了優勢,還屢次重創敵人......但卻明顯無法久戰了。
用一種比較專業的術語來解析的話,那大概就是——古涅相當於一個血厚恢復力高強的肉盾型角色,厄露恩則更像一個靠燃燒血量來換取海量傷害以及恐怖機動力的刺客型角色。
若久攻不下,自然會越來越乏力,甚至還會反傷到自己。
戰局至此實在是令少女始料未及,但這也不能完全怪她,因為平時她殺人頂多只需要兩劍,可以說從未陷入如此苦戰之中過!經驗略顯不足。
誰能想到古涅的再生能力比她預想中的還要變態兩倍呢?!
再反觀她那本就病灶深埋的身體,在如此一通傾力所為之下,自然是疲態難掩、吐血連連。
人們通常會憐惜脆弱又美麗的東西。
似乎那些偉大的、擁有形體的藝術品,雕塑、畫像、建築......幾乎都是脆弱的,經不起磕磕碰碰,受不起風吹雨淋,需要定時維護、需要適當的場所保存、需要......他人的愛。
任何生物畢生追求的都是“活下去”,所以生物會摒棄無用的功能,朝適應當下環境的模式去進化。
而美麗的事物卻往往與此背道而馳,它們會刨除賴以生存的基礎部分,以生命為代價去換取那天地曾不能以一瞬的抽象概念。
這些與世俗相悖的屬性皆可以激發人的虛榮與保護欲,而“保護”的更深一層,就是支配欲。
或許會有人斥責這是對美的褻瀆,但古涅卻認為這不過是殊途同歸。
所以他看到少女咳血的一幕後,便有些悲哀。
縱使厄露恩短短幾分鍾內差點殺掉他兩次,他此刻也依舊憐惜她。
畢竟他現在並沒有死,也不可能死。
所以他可以僅憑自己的好惡去選擇原諒,即使這一切都顯得不合邏輯,更沒有道理。
可殊不知他這種高高在上的態度以及那種酷似某條龍、剝奪他人選擇權利的作風往往會令人深惡痛絕。
“你輸了。”古涅湧動魔力搓出一團烈焰,隨後立刻用左手將火球毫不猶豫地摁在了自己胸口那道幾乎都能看到內髒的裂口處!伴隨著令人不寒而栗的血肉燒焦聲,他擠出了一個微笑,準備稍微鍛煉一下新長出來的舌頭:
“據說你出道以來未嘗一敗,不過輸給另一個出道以來未嘗一敗的人也不算丟人。”
真是有點諷刺了,一隻遍體鱗傷的疲懶貨色居然說一位只是吐了幾口血的美少女輸了?!
可事實似乎就是這麽荒誕不經——挨揍的一方最終贏了,一直重拳出擊的一方反而輸了......
被高溫灼燒並攏的血肉在說話間便開始悄然長出肉芽,以一種既不科學也不魔法的速度修複著古涅破破爛爛的身體。
體內那些猶如小巧圖釘般的魔力碎屑至今還沒有被拔除乾淨,但古涅卻慢慢感覺那股不適感越來越淡了,仿佛他的身體已經逐漸習慣了這種不便。
就好比一個健身愛好者腿上永遠綁著兩個沙袋,一開始必定會感到種種不便,但經年累月之後,沙袋也就變得恍若無物,與這個人融為一體了。
只不過古涅這個“適應的時間”未免有些太短、太短了!
不是幾年,更不是幾個月,而是——連十分鍾都不到!
也就是說,那種與龍血不分高下的瘟毒魔力在他身上不過生效了一盞茶的功夫!
“你既然這麽想殺人,不如一會兒去幹掉那個目睹咱們‘友好切磋’的聖國總督吧......”古涅不知是當真天生少一根筋,還是在故作輕松。
見到自己的傾力所為不過是劈爛了對方幾件衣服,厄露恩終於是忍不住了,蒼白的俏臉上浮現出一層凶狠又泫然欲泣的古怪神色。
“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一波接一波的聲波如海浪般席卷而來。
她的魔力依舊充盈有力,足以掀翻大地、斬斷石壁,但作為載體的血肉之軀卻拖了後腿。
“為什麽你永遠都是一副不慌不忙、穩操勝券的表情!難道就沒有什麽能傷到你嗎?古涅!你就沒有什麽軟弱的地方嗎?!”
不,不.....厄露恩·亞歷山大,你已經、確確實實地傷到我了。
“沒錯,我從一開始就不認為自己會輸。”雖然心裡是那麽想的,但古涅說出來的卻完全不同。
在心靈的最深處,他深切地渴望著徹底壓倒、征服、揉碎......這個在同輩之間唯一給予過自己危機感的少女。
與生俱來的施虐欲讓他的傷口再生得更為迅速,也令他的瞳孔近乎轉變為一片毫無雜質的赤紅。
或許只有那種魔力等級比他高出好幾個鴻溝的生物,才能無視那離譜的再生能力,瞬間將他“蒸發”。
“怪物......真正的怪物。”白發死神面露生硬至極的恐懼,一邊踉蹌地退後了兩步,一邊在口中喃喃自語。
而古涅卻在步步緊逼,“要不這樣吧!你沒贏,我也沒輸,以後咱們出去以後還是能自稱‘同階之內無敵手’,皆大歡喜!如何如何?”
“.......”
“不過......你得先澄清一下,你剛剛的行為到底是代表你個人,還是審判廳?”
這就純屬是刁難了。
梵蒂岡明顯要在最近和北境結盟,怎麽可能會安排這種蠢事呢?就連巴斯特劫走那顆心臟的事康斯坦丁家族都可以大做文章!
當然也有可能異端審判廳並不想讓兩方結盟,不過這種可能性甚至都不如今天厄露恩突然爆種把古涅轟碎成渣滓的概率大!
“當然屬於我個人的行為。”其實厄露恩並不想該這個時候吐露心聲,但不知為何,她的胸口處正詭異地躁動不安,仿佛在迫使著她將心中淤積的所有想法一吐為快。
“為什麽?不要告訴我是因為你不想活了。”
“......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嗎?”
“這我當然記得,嗯......你的意思難道是?!”古涅沒過幾秒就悟出了弦外之音,非常詫異地擰動雙眉。
“沒錯!那份原稿!我從來都沒有讓任務失敗過!一次都沒有!”厄露恩似乎有些惱火對方那令人豔羨的聯想推理能力,聲音再次變得高亢、嘶啞了起來。
他們對話中的“原稿”也就是當初凱因茲遺留下來的那份小說最初始的版本,而隨著那家出版社以及相關人士的“失蹤”,《瓦羅蘭傳奇》也就徹底成了有頭沒尾的作品。
處理原稿的重任則落在了第三審判長的頭上,而那次出差卻在古涅這裡碰了個大釘子。
可就算你看重自己的業績,以至於到了一種病態的程度......也不需要這麽耿耿於懷、懷恨在心,以至於要殺了自己的未婚夫吧!
古涅實在不覺得真相會如此滑稽可笑、不負責任,若是換成他還真有點可能,但第三審判長則顯然不是這種公私不分的人。
厄露恩的“瘋癲”不過是一種表象。其實縱覽全局,她做得那些事可能在表現力上會有一些令人不適的地方......但絕大部分都張弛有度,沒有將主要目標忘在腦袋後面。
古涅固執地認為這發生的一切絕對存在著一套更合情合理、不那麽情緒化的說法,其中非但能邏輯自洽,還能完美地承上啟下。
於是他不動聲色地自空間戒指內掏出一件長方體物什,隔空丟給了厄露恩。
由於物體在寒風中“莎莎莎”直響,所以厄露恩在接過之前就猜到了那玩意兒到底是什麽。
“這......對於你來說不是很寶貴的東西嗎?”入手的書卷已經顯得有些老舊,雖說保存得很仔細,但依舊布滿翻閱的折痕。
這麽多天的相處下來,厄露恩也知道古涅是隻書蟲,以至於城堡內的私人房間除了書櫃和床以外別無他物......所以才分外吃驚。
“小說中包含的內容終歸是有限的,因此在我看來,已經看完的書不過是‘書的屍體’,頂多只剩下些許收藏價值。”某人將冰之傲慢收回鞘中,一步一步緩緩靠近,同時繼續說道:
“而一個活生生的人卻不同!雖說大部分的人在我眼中都顯得那麽平庸無趣......但人活著就代表著無限的可能性!而這,是一本‘死掉的書’永遠、不能帶給我的東西。”
“所以,我認為這交易並不算虧。”
厄露恩呆住了。
即使有些別扭、隱晦,但她還是輕易地聽出來了古涅這番發言中最精華的部分。
“大部分的人都顯得那麽平庸無趣”,那不就代表著我是特殊的嗎?!我、在他眼中、既不平庸、也不無趣?
她忽然有那麽一瞬間不那麽想死了,得到真誠的認可似乎比什麽甜言蜜語還要管用。
古涅一如既往地露出那不合時宜的微笑,再次靠近了三步。
殊不知,在距離二人腳下接近十米的岩層內,數根血色藤蔓正沿著激戰所產生的裂縫,無聲無息地蠕動。
就如一朵猩紅的罌粟花倒懸,盛開在古涅靴底。
而花蕊的末端,則理所當然地指向那名兀自感動中的白發少女!
這、這是從多久之前就開始的布局?!
呵,打一開始他受傷後潑灑而出的那些血液,就有一部分悄然鑽入了地下,蟄伏、等待時機!
他驅動的魔力是那麽的微弱,再加上苦戰所帶來的疲勞以及宣言的影響,厄露恩壓根就沒察覺到一朵致命的血色花朵,正在向她慢慢地包裹而來!
啊啊......只要再靠近七步......
就瞄準心臟吧.....我喜歡那張臉。
厄露恩在接過原稿時並沒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情流露,反而是驚訝、疑問居多。
這代表什麽?
這代表古涅的猜想再一次不幸......幸運地命中靶心了!
他已經受夠了無休無止的謊言。
從來只有他欺騙別人的份,他從不能允許別人膽敢一而再!再而三地欺騙他!
只有劍,才不會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