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有五天，我胃裡只有一點橘子皮，看被扔到垃圾堆，生滿蛆蟲的腐爛生肉都想啃上一口。”

　　“有時候夜裡走在街上，我也曾絕望到決定孤注一擲，先生，您應該知道這是什麽意思——就是想乾一票大案。

　　但到了早上，我又恢復正常，虛弱的我因為饑餓寒冷，連殺一隻老鼠都辦不到啊。”

　　這是陸離聽到最後的一句抱怨，他帶著觀察報告，暫時離開這條街道，離開東區連成片的難民區。

　　想要滿足委托，其實很簡單。

　　畢竟，撰寫求助信的人僅僅是運輸者街道教堂徑全體居民。

　　正因為如此，在離開前，他開了一張能夠去金融城兌換的五百鎊支票，交給集體使用。

　　這筆款子，絕對夠他們修繕房屋，增加下水道、排汙通道，以及幾間公共廁所，解決衛生問題了。

　　不過，想要拯救數以百萬計的工人，任重而道遠，必須拆掉四分之一座城市，再按照圖紙進行重建。

　　耗資多少?

　　雖然具體數額並不清楚，但陸離能夠肯定，絕對是國家級項目。

　　而想要讓政客、資本家，從他們自己口袋裡掏出這麽多錢來，屬實是年輕人在異想天開，這幫吸血鬼巴不得所有人走投無路，只要給口飯吃，就進血汗工廠賣命。

　　另外，原先腦子一熱，策劃綁架整座城市大人物的事情，恢復冷靜以後，陸離感覺並不現實。

　　自己很強，至少相對於世俗而言，但能夠在詭異世界，建立起一個有秩序的龐大國度，必然有力量作為支撐，而他並沒有掀桌子的底氣。

　　沙……沙沙……沙……

　　筆尖和紙面摩擦的聲音響起。

　　“相比於原始人時代，文明已經讓人類的生產力提高一百倍不止，但因為分配問題，僅是這座城市，就有數百萬人的日子比野獸還要糟糕。”

　　“在這裡，我看到太多嬰兒和老人死於營養不良，無數女孩逃出血汗工廠，在夜裡去拉客，近兩百萬不堪勞累的工人投運河自盡……”

　　“最恐怖的並非管理階層，享受美食醇酒，身穿華服，而是有一種未知瘟疫在醞釀，它在超越太陽表面溫度的烈焰中，依舊能夠用肉眼看到。”

　　“天曉得，接下來會誕生出什麽鬼玩意兒出來。”

　　第三件委托，也算勉強完成，根本不需要戰鬥，掏錢給一條街道的居民，讓他們自行改造即可。

　　如此，陸離坐在車廂內寫起了案件總結，並無奈思索著，自己未來會不會受到更多此類委托——

　　窮人知道他富有且慷慨，必然會蜂擁而來，要是不接濟，又必然心生怨懟。

　　可就是把陸離賣給黑市販子，也無法滿足數百萬人的胃口啊。

　　搬家吧……

　　目前所能夠想到的最好方法。

　　至於疫病這顆隨時有可能被引爆的炸彈，讓當局和教會頭疼去吧，陸離會積極反饋，先看看這群手握資源的家夥，究竟打算怎麽處理。

　　……

　　……

　　生活陷入了平靜。

　　不過，陸離依舊忙碌。

　　比起過去喜歡宅家看報紙，來了解這座城市，他變得更加務實，願意去走訪調查，順帶請那些受訪者吃點什麽，解決燃眉之急。

　　石頭、黏土、鋼鐵、絨毛、纖維等等，這些能夠產生粉塵的東西，殺傷力更勝於熱武器。

　　就像鉛白產業產生的高鉛粉塵，短短幾周時間，

就可以讓一個健康的女工出現貧血現象，牙齦上出現藍色線條。　　長此以往，各種病症接踵而至。

　　【夏綠蒂·拉佛提是一位年輕女孩，身強體健，發育得很好，一輩子未曾生過一天病，後來她成為鉛白工廠的女工。

　　某天她在梯子底部工作時突然開始抽搐，請醫生幫她看診，結果發現牙齦上浮現了一條藍線。

　　醫生建議女孩，離開工廠，接受專業治療，否則身體很快就會抽搐。

　　為了生計，夏綠蒂覺得還能堅持，確診後的第二天抽搐了好幾次，當夜就病逝了。】

　　【瑪莉·安·托勒是個十七歲女孩，畢生未曾染上任何疾病，變成女工後卻生了三次病，必須請假。

　　還不到十九歲她就出現了鉛中毒的症狀，數度抽搐，口吐白沫，然後就死了。】

　　【最後，容我介紹十七歲年輕女孩海莉葉·渥克的案例，她可以說是工業戰場上的絕望捐軀者。

　　作為一位幫瓷器上釉的女工，不可避免遇上了鉛中毒的問題。

　　由於父親與兄弟都失業了，她不得不隱瞞自己的病情，每天走六英裡路上下班，周薪七八先令，才僅僅工作八周就不幸去世……】

　　詳實精確的報告始終石沉大海。

　　當局一直在無視，以至於陸離都懶得寄過去了，而教會方面，起初還挺積極，不斷增設濟貧院，後來發現窟窿根本填不上，也就開始裝死。

　　值得一提的是，這幫家夥也是看碟下菜，由於陸離被劃分到超凡行列，神職人員面對他的信，從來不會怠慢——

　　別管是否有效果，至少有寄有回。

　　【在異端褻瀆光明的大罪面前，其它渺小罪惡，不值得為此分心】

　　這是最後一份回信的收尾。

　　潛台詞已經非常明顯了，希望陸離把格局放大一點，不要總是盯著這群由於各種原因而死亡的工人。

　　此外，大概率是缺乏人手鎮壓層出不窮的各種詭異事件，樞機主教，那個披著紅袍的老頭甚至親自登門拜訪，說是要做委托人。

　　按理說，陸離應該拒絕，不跟這幫道貌岸然的家夥打交道，奈何教會給的實在太多了。

　　誠然，過去他並不在乎身外之物，秉持夠用就行的原則，但現在……

　　看到一個又一個窮人，就算進行有節製的接濟，也經不如此住花銷，索性獅子大開口，賺教會的錢去反哺貧民區，盡己所能吧。

　　這樣一來，對於城市陰暗面的考察告一段落。

　　可緣分一說，還是令人感慨萬千。

　　搬離原住址之前，他曾收到過一份求助信，顯然是大善人的名頭已經傳出去，但自己狠了狠心，沒有回復，因為對方並不是最慘。

　　【我是麥加瑞，蘇利文化工廠的工人，一般都稱那個廠為鹼性化工廠。

　　由於在一個庫房裡工作，所以每次都必須穿越廠區。

　　事發時間是晚上十點，四處都沒有燈光，我只能摸黑前行，突然感到自己整隻腿被卡住，然後被扯掉。

　　當場就疼昏了過去，有一兩天失去了意識，直到隔周的周六，我才清醒過來，發現自己在醫院裡。

　　我問護士，我的腳怎麽了，她說兩隻腳都被截斷了——廠區裡有幾具固定式的曲柄軸，裝在地上一個大洞裡面。

　　而曲柄軸每分鍾在洞裡面轉三圈，洞周圍並沒有圍欄或者防護罩。

　　不過，意外發生後，他們就把曲柄軸停用了，並用鐵皮將洞補起來……廠方付給我二十五英鎊。

　　可他們不認為那是賠償費，隻說是捐助金，無奈。我花九英鎊買了一台方便我到處移動的機器。

　　失去雙腿時，我正在工作，我的周薪是二十四先令，工錢比其他人都還要多，因為我總是會輪班工作。

　　過去，如果有粗重的工作，他們就會挑我去做。

　　而工廠經理曼頓先生，數度到醫院探病，當身體狀況較好後，我問他，是否能幫我找一份工作。

　　他要我別擔心，因為公司不會殘酷無情，可事實卻證明，我的擔心是有道理的……曼頓先生不再來探病了，最後一次他說，廠子裡在考慮，是否要請求董事們給我一張五十英鎊紙鈔，讓我可以離開倫敦，回老家去投靠朋友。】

　　以上。

　　就是信件全部內容。

　　一個願意接受加班，薪水比別人好很多的工人，由於不幸遇到意外，雙腿慘遭截肢，只能得到共計七十五鎊的賠償。

　　不，按照經理的說法，應該叫人道主義捐助金，一個慷慨的詞匯。

　　而這筆錢，據陸離了解，大概是一名高技能手藝工匠半年的收入，比起身體殘缺一半，所帶來的暗淡無光後半生，根本算不上什麽。

　　可惜，再看看那些垂死之人，這個叫麥加瑞的老兄又相對好過不少，正因為如此，陸離拒絕了他索要兩百鎊的要求，並沒有回信。

　　沒想到，這家化工廠出事了！

　　按照委托卷宗上所說，董事會十二名成員，加上兩名職業經理，以及七十幾個主管人員，全部下落不明。

　　而因此關停的工廠，卻於昨天深夜開始，有詭異動靜傳出，陸離所要完成的任務是調查清楚原委，並清除禍源。

　　至於解救失蹤人員，如果他們還有誰活著，可以順帶把這事給做了，但考慮到事件涉及詭異因素，教會對此不抱任何希望。

　　“那地方恐怕很危險，你還是別靠近了，今晚放假。”

　　這段話非但沒有讓馬車夫約翰感覺高興，反而令他擔心，也許自己用不了多久就會失業，因為老板已經被官方組織注意到，無需低調行事……

　　另一邊。

　　離開位於貝克街最盡頭的全新偵探事務所，陸離根據教會所給卷宗提示，朝著那片工業區飛奔。

　　速度快到了極點。

　　天空中，最敏捷的飛鳥都沒有他那麽輕靈。

　　而踩著各大建築物穹頂騰挪，幾個縱橫間，一個街區就徹底被甩在身後，當大約過去十分鍾，目標地到了。

　　這裡是由四家工廠組成的區域，內裡機械本該是日夜運轉，且轟鳴聲不絕、煙囪持續排放有毒氣體，但如今卻安靜極了。

　　“血腥味……以及令人厭惡的氣息。”

　　一家工廠的巨型煙囪上，陸離融在夜色中，俯視詭異源頭，暗暗皺眉。

　　說實話，這種氣息隱約有點熟悉，而他接觸的超凡事件，就目前而言，並不算很多，甚至可以掐著指頭數。

　　很快。

　　答案浮上心頭。

　　至高母神，森之黑山羊！

　　墓園之鼠案裡，自己獲得過相關吊墜，不過，那東西當時就被小李用《死靈之書》上記載的方法，給封印成一個球狀物了。

　　如今，再度接觸相關神祇，陸離有了全新體會，他此前一直不太明白，為什麽所謂至高母神，要叫森之黑山羊。

　　朦朦朧朧，能夠看到工廠上空，有一團不斷翻滾潰爛的巨大雲霧。

　　有時雲霧可能會聚合在一起，形成駭人的畸形器官，黏滑的黑色觸手，滴著粘液的嘴。

　　有時成了一條條，根本數不清的扭曲短腿，而腿末端，是勉強可以被稱為“羊”蹄的黑色蹄子。

　　不過，當陸離集中更多精神力去觀察，一切盡數消失，但深埋心底的厭惡之感，依舊沒有退散，提示那令人作嘔的東西未曾離去。

　　與此同時。

　　隨著詭異景象在視線中消失，那家化工廠出現了新變化，月光照射過去，會完全被扭曲，像是盤踞著什麽深淵一樣的東西。

　　雖然情況未知，但陸離還是決定進去一探究竟，他仍舊喜歡冒險，或者說，作死。

　　身為近距離直面過舊日支配者，絕對理性之人，他突破了最後的安全界限，一躍進去其中。

　　嘭！

　　一股火焰升騰而起。

　　無聲無息間，聚攏過來的灰暗幽光蒸發，可能是某種攻擊方式，也可能是試探。

　　另外，不排除……是詭異生物無意間逸散而出的不詳氣息。

　　因為工廠深處，有一頭惡心到顛覆認知的生物，它似乎是由很多人類拚接而成，老少皆有，首尾相連！

　　前面一人的臀部，與後方之人的嘴巴無縫銜接，連成一條長線。

　　且，雙手雙腳同時朝下，但它們都已經扭曲，變得尖銳。

　　如果教會方面提供了失蹤人員的黑白照片，那陸離一定能夠認出來，排在最前面，組成頭部的老頭，正是有著勳爵頭銜的化工廠董事長。

　　自他開始，董事會成員、各部門主管，甚至領班，依次排列。

　　一種把靈魂和肉體雜糅起來，堪稱畸形、病態的手法！

　　這怪胎的製造者，以及暗中給他提供力量，創造全新生命體的存在，一定無比邪惡。

　　因而，當陸離走進廠房，看到這麽一個由近百扭曲人類，及其靈魂融合在一起形成的畸形生物，腦海中第一時間，想到了火焰淨化萬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