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合格的戰鬥能讓一名戰士身心愉悅,乃至熱血沸騰。
而合格的戰鬥需要合格的對手,對克羅諾斯來說,塞恩就是一個合格的對手。但與他對戰,並不讓阿斯塔特感到如何痛快。
只有煎熬。
克羅諾斯對殺戮的技藝無比精通,因此,他看得出來。他面前的這個龐然大物每一次揮動斧頭都在竭力複製著自己還活著時的操作。比如現在這樣,他高舉巨斧砍在地面,從他手臂的微微顫抖,克羅諾斯知道,他會進行變招。
但他沒有,因為他已經是個亡靈生物了。被破壞的肌肉組織讓他沒有辦法再展現自己的引以為豪的武藝,所留下的只有純粹的暴力。
對一個戰士來說,這是何等的悲哀?
阿斯塔特後撤一步,再次躲過他勢大力沉的揮擊。塞恩這次卻沒有選擇追擊,甚至連斧頭都沒有再度舉起。他呆愣著舉起雙手,看著那雙青灰色的大手,鐵質的王冠下巴劇烈地顫抖起來。
“啊啊啊啊啊!”
他突然瘋狂地嚎叫起來,舍棄了那把巨斧,直接朝著阿斯塔特衝來。克羅諾斯算準距離,微微側身,惡風從他的鼻子掃過。塞恩撲了個空,與此同時,鏈鋸劍在電光火石之間插入了他腰間那個巨大的熔爐之中。
若是克羅諾斯猜的不錯,這熔爐應當就是維持他行動的巫術來源。
他猛地攪動劍刃,隨後拔出,這一切發生在一秒鍾之內。塞恩感覺不到疼痛,他甚至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克羅諾斯看得一清二楚,從那熔爐之中正不斷流出猩紅色的液體,不是血液,勝似血液。
它們一直蔓延,乃至沒過了塞恩的腳踝。到了這個時候,他終於反應了過來。塞恩低頭看去,從喉嚨裡發出不解的咕噥聲,隨後,他如同一座山峰一般轟然倒塌。
這是結束嗎?遠處丘陵上的諾克薩斯人開始發出不可置信的喊聲,但克羅諾斯非但沒有放松,反而還緊緊地盯著倒下的塞恩。鏈鋸劍依舊轟鳴個不停。
猩紅色的液體還在湧出,它們像是有著自己的意識一般將塞恩整個包裹了起來,在它們的操縱下,塞恩再次站起。他失去意識的雙眼中沒有神志,就連之前的痛苦與憤怒都消失殆盡了。所剩下的只有一片虛無,它們在他身上肆意攀附蔓延,形成一幅猩紅色的鎧甲。
克羅諾斯能感到,他的神志與那份僅剩的理智開始越來越淡薄,隨之而來的是開始瘋狂隆起的肌肉與暴漲的身高,鎧甲之上的猩紅色甚至開始更加鮮豔了起來。
斯維因看著這一幕,頭一次感到怒發衝冠。他臉部的肌肉微微顫抖著,身旁的士兵們也爆發出比之前更為響亮的聲音,他們議論紛紛,還以為是局勢要被逆轉了。但只有斯維因知道發生了什麽。
所以他最為憤怒。
那個魔法他認識,來自於達克威爾的幕僚團,黑玫瑰結社。在戰場上出現的次數不多,被那群法師稱之為‘鮮血的獻祭’,這種褻瀆而黑暗的血魔法能夠完全燃盡一個人或者生物的肉體或者靈魂,從而爆發出極為強大的力量。
但受術者會感到無比的痛苦,有少數在燃盡自己之前就殺光敵人的士兵在這之後也自殺了,他們無法忍受肉體乃至靈魂都被血液焚燒的痛苦。那不詳的場景給斯維因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因此他的部隊之中不會有法師釋放這個魔法。
況且,那是塞恩。
第一代諾克薩斯之手,他就是諾克薩斯的精神象征。一名百年前的英雄在死後被重新復活為國戰鬥,並不會讓人感到欣慰,而是悲哀。難道我們的國家已經虛弱至此?甚至需要那些倒下的人再起來戰鬥一次?而且,塞恩並非是自願的。
現在,那群法師又往他身上加了這樣的魔法。
一直手按上了他的肩膀,斯維因不需要回頭就知道是誰——除了他的親信,還能有誰?
面甲被拉了起來,深綠色的眼睛之中與斯維因布滿著同樣的憤怒,士兵壓低聲音,他的聲音都為之顫抖了:“他們...怎麽敢?!”
到了這種時候,斯維因反倒冷靜了下來。
他緩緩說道:“塞恩將軍是我們的楷模,是我們的先輩與可敬的英雄。但是那些法師絲毫沒有顧忌他的身份與他代表了什麽,用褻瀆的法術將他從安眠之中帶了回來,讓他變成了現在這副顏面盡失的可怖模樣。這對於一個戰士來說,是最大的侮辱。”
“還有這種魔法......”
他歎了口氣,望著那周身一片猩紅之色的古老英雄,說道:“等到回國之後...就開始計劃吧。”
何慎言的聲音在克羅諾斯腦海之中響起,他的語氣之中帶上了一種冷冷的嘲諷與不屑:“如此低級的手段,卻運用在他們自己的英雄之上——克羅諾斯,給他一個痛快的死亡吧。”
阿斯塔特沒有問這是什麽法術,他不是個傻子,自然猜得到發生了什麽。
他不發一言,壓下身體,動力裝甲的伺服器與那些人造肌肉瘋狂的運轉起來,連帶著他自己的肌肉也被壓榨到了極限。借著這種爆發力,克羅諾斯一躍而起,他右手的鏈鋸劍在空中劃過一道美麗的弧線,砍在塞恩的猩紅盔甲之上,火花四濺。
防禦力強了不止一倍......
沒有絲毫猶豫,或者戀戰的想法。克羅諾斯左腳蹬地迅速後撤,而塞恩依舊呆愣地站在原地。他沒有吼叫,沒有念著那些簡短的詞匯,只是安靜的站著,活像一具空殼。
克羅諾斯皺了皺眉,他在心中問道:“發生了什麽?”
下一秒,一絲金色的陽光從地平線遠端冒了出來。
站在普雷西典城牆之上的何慎言眯著眼抬頭望向天空,一輪金色的太陽正緩緩升起,雖是太陽,卻並不給人溫暖之感,相反,充滿了冰冷。他突然笑了起來,自言自語道:“我倒也想問這個問題呢......”
克羅諾斯看著那輪冰冷的金色太陽,他不知道這到底是什麽,但隨著太陽一同升起的,還有在他心中出現的一個聲音。
他是第一次聽見這個聲音,但克羅諾斯沒有絲毫遲疑,立刻就清楚的知道了這是誰,就像孩子天生就知道誰是自己的父母一般。阿斯塔特自從改造完成後便再也沒有發揮作用的淚腺此時終於開始工作,晶瑩的淚水劃過他的臉龐,滴落在鎧甲之上。
這異象的出現不過短短一瞬之間,隨後,天地之間再次恢復了之前的昏暗。好像太陽並未出來一般,斯維因與他的士兵不約而同地抬起頭望著天邊,在剛剛那一刻,他們都感到一個威嚴浩大卻又充滿著慈愛的身影在注視著自己。
“那是什麽?”
斯維因在心中瘋狂的詢問著自己這個問題,但他注定不可能得到答案,而正在此時,已經呆愣在原地很久的塞恩開始了變化。
他青灰色的皮膚迅速恢復至人類應有的健康的顏色,眼眸之中的猩紅色也迅速退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他原本的瞳色。身上猙獰的猩紅色盔甲如同被火焰灼燒過一般開始融化,它們開始掉落,落在地面之上,迅速蜷縮了起來,最後化作了一縷青煙,消失於無形。
塞恩腰間的巨大空洞,那個可憎的巫術熔爐在眨眼之間消失了,正常人類的內髒器官在其中迅速生長,最終,空洞被填補了,他皮膚上那些縫補線的痕跡也消失了。最終,當這一切完成之時,站在阿斯塔特的面前的,是一個活著的塞恩。
斯維因感到自己的大腦在抽動,諾克薩斯的士兵們有不少已經開始向那些虛無縹緲的神明祈禱了。他完全無法理解到底發生了什麽。
但對於克羅諾斯來說,答案其實很明顯。
此等奇跡,還有誰能做到?
塞恩抬起自己的雙手,凝視著他的手掌。流暢的諾克薩斯語從他口中說出,而克羅諾斯居然也能聽懂他這來自一百年前的語言:“他...他是誰?”
阿斯塔特笑了起來:“你看見他了?”
“是的......如此溫暖,和煦。但我還看見了另外一些東西。”
他說話顯得有些口舌不清,因為那下巴還是鐵做的王冠,開合之間難免帶上些金屬碰撞的聲音。塞恩問道:“我看見一些與你相似的人站在他的身旁,注視著我。還有更多...普通人,很多人。”
“我看見士兵,商人,奴隸,平民......他們都站在他的王座旁邊,對了,他還對我說了話。”
塞恩幾乎是在夢囈,而克羅諾斯耐心地聽著,他問道:“他說了什麽?”
塞恩抬起頭,走到自己的斧頭旁,將其單手舉起,臉上露出一個微笑:“打過再說。”
“好,那就打過再說。”
克羅諾斯原本認為,就算塞恩恢復正常,他的戰鬥記憶回歸也不可能是自己的對手。他甚至覺得自己著甲是在欺負塞恩,但現實再次給他上了一課:不管面對誰,都不能掉以輕心。又不是沒有阿斯塔特被人拿匕首插死過。
塞恩的力量比之前強了一倍不止,速度也是。結合起他狡詐且粗中有細的戰鬥風格,克羅諾斯一度認為自己是在和一位戰鬥兄弟對練。但他的理智又說道,不,並不是。
阿斯塔特的臉上也咧出一個笑容,他說道:“你受了他的恩典。”
巨斧與鏈鋸劍相交之間,塞恩問道:“誰?”
火花四濺,鏈鋸劍的鋸齒在巨斧上製造出數個缺口,而塞恩顯得對此不以為意。克羅諾斯緩緩說道:“吾等之父,人類之父,帝皇。”
“......的確只有這個稱呼配得上他。”身為最為鄙視虛假王權的諾克薩斯人,塞恩卻點了點頭。他猛地下壓斧頭,仗著斧柄比鏈鋸劍長的優勢,將阿斯塔特拖入了角鬥的泥潭之中,兩人開始角力。
“他是個神明嗎?”
“比那更偉大。”
“你來自什麽樣的地方?”
“群星之間。”
“那些和你相似的人呢?他們是你的兄弟?”
“是的,我們在進行一場戰爭。”
“真令我不敢相信.......”
兩人瞬息之間過了數招,又再度分開,塞恩問道:“究竟是何等的戰爭,才需要你們這樣的戰士?”
“那是一場如果你不親眼見證,你就絕對不會相信的戰爭。”
克羅諾斯面色複雜地說,塞恩站在原地,他皺著眉看了眼自己的滿是缺口的斧頭,隨手將其扔在一邊,此時,天剛破曉。
陽光從雲層之中透出,二人站在鮮血淋漓的戰場之上,他們的腳下便是屍骸,這些英勇的高貴戰士倒在地上,折斷的武器與破損的盾牌和盔甲在地面上四處都是。憑空為這場景增添了幾分悲涼。
“真令我感到恥辱——居然因為武器的原因不能與你這樣的戰士好好打上一場。”塞恩呲著牙,他這樣說道。
克羅諾斯輕笑一聲,關閉鏈鋸劍,將其收回到自己的腰間。塞恩的面色變得陰沉了起來,他接著說道:“看看我的模樣,克羅諾斯·提比利烏斯。”
“我曾經為之效力的國家在百年之間便已變得腐朽不堪,連我這樣的死人,他們甚至不放過。那種令人感到惡心的魔法,將我關在籠子裡,視作野獸。摧殘我的心智,讓我變得顏面盡失......種種這些,我都可以忍受。”
“但他們居然連武器都不給我最好的。”他這句話聽上去居然有些像是埋怨,但聲音之中的冷冽卻預示著某些殺戮的到來。
克羅諾斯同意他的話語,除了最後一條,但他沒說出來。那把斧頭能跟鏈鋸劍互相對撞那麽多次,已經算得上是把神兵利器了。
塞恩突然變得意興闌珊起來,他注視著四周的場景,看著那些死去的士兵,他問道:“他們打得好嗎?”
“非常好。”
“有人逃跑嗎?”
“所有人都是面對著我死去的。”
“那麽,看來他們倒也還有救。”
塞恩灑脫地一笑,他說道:“願他們所有人都能被羊靈的弓弦送往輪回之中,而不是被狼靈撕扯喉嚨。”
隨後,他舉起雙拳。
“我們還沒完吧?”他笑著問道。
克羅諾斯搖了搖頭,同樣微笑起來。
兩個巨人的怒吼再度響徹在戰場之上,他們赤手空拳的搏擊起來。塞恩的拳頭打在克羅諾斯的盔甲之上留不下什麽印記,因此他大多數時間都在承受克羅諾斯的拳頭,專挑他出招的間隙往阿斯塔特的臉上招呼。
而克羅諾斯就沒那麽講究了,盡管這場戰鬥已經從你死我活的死鬥變為了某種切磋,但他同樣渴望勝利。塞恩的力量比他大,但他穿了盔甲,而塞恩沒有。他甚至是赤裸著上身的,因此,克羅諾斯從開始到現在,就一直在擊打他的小腹。
“砰!”
動力盔甲冰冷的手甲金屬與肉身對撞,而塞恩居然完好無損的承受了數十次這樣能將凡人頃刻之間打成肉泥的打擊,他雙手護住自己的頭部,在間歇之間尋找著出招的機會——不知阿斯塔特是有意還是無意,他的步伐出現了一絲凌亂。
這沒有逃脫塞恩的眼睛,他立刻朝著阿斯塔特的臉龐揮出一拳,這一下若是打實了,就算是克羅諾斯也得眩暈一會,在這樣的戰鬥中,眩暈就意味著落敗。好在克羅諾斯雖然並不精通空手搏鬥,可他也訓練過這樣的技術,連忙晃動頭部躲開了這一擊。
兩人越打越盡興,而丘陵之上的斯維因此時已經不知道自己該要去做些什麽好了。
何慎言不在城牆之上。
確切地說,他此時雖然身在瓦羅蘭,但靈魂並不在——他在一個奇異的空間之中,與一個看上去平平無奇的男人聊著天。
對方面孔寬厚,五官中正平和,但並不英俊,甚至不起眼。 他看上去就只是一個平凡的普通人而已。
但,真的如此嗎?
“...我以為你的形象看上去會更加,嗯,充滿神性一點。”何慎言說道。
男人平靜地回答:“神明對人類全無用處,而宗教更是如此。它是人類的禍害,以迷信、無知和恐懼扭曲著人們的心智。”
“但你的戰士,他身上的裝束看上去可不像你說的那樣啊——他穿的可太有宗教意味了。”
男人點了點頭,沒有否認這一點:“世界非常多變,且總是會朝著壞的方向變化。在現如今的帝國...人們反而需要一個宗教,而諷刺的是,這個龐大宗教信奉的神明,卻是我本人。”
說到這裡,他嘴角罕見地露出一抹微笑:“一個無神論者,卻成為了人類有史以來最偉大的神明,而信奉他的宗教也成為了人類歷史上規模最大的宗教。這是不是很可笑?”
“克羅諾斯沒怎麽和我談起你們的歷史,不過...我多少能夠猜到一些你這麽做的原因。”
“哦?”
“無非是背叛、陰謀與死亡。還能是什麽?你得承認,人類就是這樣。”法師的回答讓男人點起了頭。
“是的,但其實也算是我咎由自取。”他歎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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