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分別，各自回到家中。

　　思斐的家在學校附近，和友誠是反方向。歸路上，左首是一排洗車店，右首是泥跡斑駁的行人小道，赤裸的土坷垃，掉粉的小區圍牆，以及牆頭青蔥的綠植。直直走個兩三百米，路口斜對過就到家了。小區門口盤著一塊巨石，石心鐫刻朱丹大字，內裡白皚皚樓宇林立，割著蔚藍天色。

　　汗水沁入肌底，涼絲絲兒好不爽快，思斐頓生心曠神怡之感，滿心歡快地奔回家門。

　　“打籃球回來了?”

　　“嗯！媽，我今天學會了‘三步上籃’！要不要演示給你看?”

　　“你敢——”媽媽嗔道，“學個籃球，回來還張牙舞爪的。”

　　“我餓了，我要吃早餐。”

　　“廚房裡還剩著豆漿，你自己熱！”

　　“你吃了嗎?”說著思斐踏進了廚房裡。

　　“我沒吃。”

　　思斐又倒退回來，“你怎又沒吃呢?”

　　“今天又有點惡心，不想吃飯。”

　　“你都懷胎七月了，惡心又怎麽了?惡心也得多少吃點啊！”

　　“不吃了，你自己吃吧！”

　　於是思斐又苦口婆心地勸了一陣，終究敵不過母親的心意。思斐暗自思量，爸爸一定能勸動她。於是就問:“爸爸呢?怎麽沒看到他。”

　　“他去簽合同去了。”

　　“去XJ的合同嗎?”思斐微楞。

　　“要不然呢?還有其他合同嗎?”母親反問道。

　　“他已經下定決心了嗎?XJ這麽遠，去了人生地不熟的，非得去那裡工作不可了嗎?昨天不還說再看看的嗎?”

　　“昨天晚上半夜了，黑燈瞎火的躺在床上，他突然說要去XJ。”

　　思斐乘出豆漿來，白液蕩著縠紋，忽地一杓子蕩出兩三滴汁液，豆漿從杓沿上淌下兩三道，桌上濺出許多小圓珠子。

　　“他沒說為什麽要去?”

　　“我哪知道?只是聽說那裡工資高，具體高不高咱也不知道。”

　　“嗖——”一口豆漿入嘴，果然鮮甜可口，思斐咂巴兩下，又舉碗暢飲。隨著味蕾的平靜，這碗豆漿味道越來越淡，最後什麽味兒也不剩了，咕咚咕咚直往下灌。

　　“那他什麽時候去啊?”

　　“很快吧！一個星期左右。”

　　“可、可小孩馬上就要出生了呀！”

　　“他到時請假回來。”

　　喀喇——正說著，父親推門回來了。

　　“合同簽了嗎?”思斐媽問。

　　“喏，這不就是嗎?”

　　他手裡拎著一遝薄紙，攤開，白紙黑字，條條框框。

　　思斐搶過來看了半天，“這份合同，為期三年?”

　　“對！往後這三年我就得待在那邊了，可能過年才會回來了……”父親坐倒在沙發上，雙手洗面，手指緊緊箍在面龐上，一直捋到下頦停住了，托頤沉思。

　　三人都陷入了沉默，各自想著自己的心事，時鍾兀自轉個不停。

　　“我媽生孩子怎麽辦?”思斐冷冷問道，“你不管了嗎?”

　　“我會提前一周回來的。在我回來之前，你要好好照顧你媽，不能惹她生氣，聽見了嗎?”父親以嚴肅的口吻說道。

　　思斐沒有回答。

　　“我不在家，家庭這個擔子就正式落在你身上了——遇到天大的困難，都得你自己來想辦法;吃再多的虧，你都得忍著。你也馬上就成年了，現在儼然一個‘小大人’了，別老是覺得自己還小，

天天還跟個小孩子似的。”父親惡狠狠地說道。　　“按老年的規矩，你是這個家的長子，是時候由你挺身而出，為這個家做貢獻了。家務活你要搶著乾，你媽想吃什麽你就出去給她買，每天晚上都得陪你媽聊天……你得把你媽當成搖籃裡的小嬰兒，時時刻刻看著她，反正將來你也少不了照顧嬰兒……”

　　思斐心裡難受起來，他只有13歲呀！憑什麽要把這些全部交給他?文明、友誠，他們要顧家嗎?他們可以盡情地玩耍，盡情地學習，他為什麽就不行?

　　父親察覺到他撅起的嘴唇，“要是這點小事你都做不好，將來踏入社會該怎麽辦?”

　　雖言辭狠辣，父親畢竟又有點不放心起來，語氣也緩和起來，“真要碰上什麽事了，隨時可以給我打電話，我手機24小時開機。”

　　“你開機又有什麽用?你能趕得回來嘛！”思斐氣憤地說。

　　一聽此言，父親也生氣了，他的臉滿含怒氣，黑壓壓的烏雲忽轉上來。

　　“你不用管我，只要你做兒子的，能趕回來就行了！別光顧了在外面玩！往後星期六、星期天不能出去了，在家陪著你媽！我也不管你到底是出去學習，是出去打球，還是出去耍！”

　　“我‘出去耍’?我出去就是為了‘耍’?”思斐激動得渾身瑟瑟發抖，“好哇！你說我出去耍，那我還說，你這次出遠門也是為了耍！”

　　父親臉色氣得殷紅，眼看就要大發雷霆，卻又不忍讓妻子擔心，隻好調整氣息，強行壓住怒火，手指思斐，咬牙囑道:

　　“我和你說，我不跟你爭執，我說的這些任務，你做好了什麽事也沒有，要是做不好，看我回來怎麽收拾你！”

　　“好啊，你收拾我吧！我上哪知道，我能表現成什麽樣?”他語氣不屑一顧，對父親側目而視。

　　“小崽子！你真想挨揍了！”父親身子踴起，右手就要朝思斐頭上奔去，多虧母親站起身擋住了他。

　　“你看看你！又發脾氣！一點也不肯改——思斐，你先回房間吧！”思斐聽從母親的指使，乖乖往自己的房間走去。

　　“你讓我收拾他一頓，不知好歹了都……”父親猶自說著。

　　思斐心裡越想越氣，氣到有些發癲:“他憑什麽不讓我出去?——你給我等著吧！不是不叫我出去玩嗎?我偏要出去！”

　　只聽得外面仍舊爭執不休，從門縫裡微弱地傳來了母親的話:

　　“咱們斐兒，你是親眼看著他長大的——多聽話的孩子呀！有什麽好不放心?就算你不囑咐，他還能不伺候我?

　　“你忘了，咱們倆吵架，哪回不是他給拉開，端茶遞水，插科打諢，故意逗兩頭開心，他容易嗎?要說學習方面你更不用擔心了啊！他學習上多用功呀！老師都說:咱們斐兒成績雖然不算好，卻是全班最努力、最用功的……”

　　思斐眼圈紅了，隱隱要落下淚來，積壓在心底的感情兀自翻湧不息，“為什麽爸爸對待兒子有這麽多抱怨?他是恨我嗎?”

　　“我知道，斐兒是聽話，但是他畢竟是小孩子，我怕他不懂事——要是等他玩野了再去管，就很難管得住了。你沒聽人家說，玉不琢不成器嘛！”

　　“你說的好聽！我要是這麽拾掇你，你能願意?”

　　……

　　轉眼周二，又到了體育課的時間，友誠和思斐都早就盼著這一天了。可是被父親訓斥的陰影仍舊盤旋在思斐的心上，跑籃時，他恍惚間有了種負罪感。

　　“我學籃球到底是對的嗎?……可是爸爸不想讓我學，我還能繼續學下去嗎?……籃球只是種遊戲而已，我學了又有什麽用呢?不過就是跑跑跳跳罷了……”

　　友誠沒察覺到思斐有些不開心，自顧自得意地說道:“想啥呢?心事重重的。不妨透漏給你——我可要學會‘三步上籃’了唷！你要是再不加緊學習，我可就遠遠超過你了。下次打球你就只能‘望其項背’咯！”

　　“你放屁！”思斐一下子被激得面紅耳赤，暴躁地說道:“你能學得比我快?你這小胳膊小腿能鬥得過我?我只是沒用力學罷了！”

　　友誠也不介意他說“小胳膊小腿”，反而樂了:“那你有本事就‘用力學’呀！你‘用力學’一個我看看！”

　　“好，那就來吧！來！”思斐挽起袖子，氣衝衝地把球從文明手裡奪了過來。

　　“我還真想看看，你怎麽‘用力學’！”友誠不依不饒地說道。

　　思斐果真像隻猛獸一樣，加足馬力，兩腳“哼唧哼唧”，直直地跑成了一溜煙兒。他現在腦子裡什麽也不想了，一心隻想把這該死的籃球學會。每一次，球都被他狠狠地砸出去，籃筐“咣啷咣啷”響個不停。

　　友誠“袖手旁觀”，幾分鍾後他忍不了了。

　　“你這不對呀！你這不是瞎跑嗎?把球給我，我給你演示一遍。”說著，友誠連著上了幾個籃，步點一次也沒錯。他上籃的感覺越來越好了。

　　“看見了嗎?誰上籃還帶胡亂跑的?”

　　思斐發現友誠真的已經超過他一大截了，更加氣不忿了，“行！行哈，你不就是先會了嗎?你給我等著！”他雖然嘴上很硬，其實心裡已經意識到自己落後了，於是他試著冷靜下來，更加心無旁騖地練習那三步。

　　“我一定要再超過他。”

　　思斐一趟一趟來回，像百米衝刺一樣，唯恐自己慢了零點零一秒。先跑籃，跑完籃，就練運球，練完運球，又練跑著運球。太陽在頭頂正前方，思斐仿佛被曬黑了幾度，一停下腳步，豆大汗珠便“啪啪”滴到地上，襯衫後背也濕了一截，文明和友誠在旁邊看傻眼了，他倆看得額頭直冒汗，卻被思斐無視了。

　　“你這樣回到家，衣服都得溻濕了！”文明勸到。

　　“不用你管！”

　　“你不怕感冒嗎?”

　　“不怕！”思斐一道身影閃過去，留下了兩個字。

　　“思斐，我不跟你比了還不行?”友誠也勸到。

　　“不行！絕對不行！”

　　就這樣發勇鬥狠地練了一節課，思斐累完了，和文明、友誠結伴回家去了。

　　“斐哥，回去一定記得要換襯衫。”文明顯然被思斐剛才狠勁嚇到了。

　　“好的。”

　　好在離家不遠，思斐奔回家，就先換好了衣服，他怕被父親發現什麽。思斐能想象到，真要被父親發現的話，他必定頗多微詞。

　　媽媽在廚房裡喊他吃飯，思斐進到廚房，飯菜早已做好，一筷子未動。

　　剛才跑得太狠，兩腿沉重了起來，輕微酸澀，“怎麽就咱兩個人吃飯?不等我爸了嗎?”

　　“他走了。”媽媽輕描淡寫地說。

　　“去哪裡了?”

　　“去XJ了，剛坐上火車。”

　　“啊——”思斐驚得登時站了起來，飯還掖嘴裡一半， “他怎麽現在就去了?不是一星期以後嗎?”

　　“一星期以後是正式上班，他總得提前去看看情況，適應適應吧！再加上路途遙遠，火車得坐很久，可能一兩天吧！”她臉上不無惻隱。

　　“為什麽他要走的事我不知道呢?他為什麽不跟我說呢?”

　　“他還在氣頭上。加上你們倆這兩天就沒怎麽說過話，他以為你還在生他氣呢！”說話時，思斐母親偷偷打量思斐是否余怒未消。

　　“哎呀！”思斐一手加額，似乎是急劇頭痛，“你去送他了嗎?”

　　“我想去送，他不讓……你也送不了他。上火車的時間，算來你剛好上課到一半。到了最後沒人去送，他自己上的火車。”

　　“我可以請假，請個假不就行了?”

　　母親薄怒，“嗷，為了這麽點事，就得請假了?課也不上啦?”

　　思斐慢慢咀嚼起來，他想象著，父親獨自一人，扛著行李，在熙熙攘攘的人流裡擠進車廂，坐在座位上看著火車慢慢啟動，越走越遠，站台上空無一人，即將奔向荒涼天涯……他心下淒涼，飯也不肯吃了。

　　餐桌上父親用的酒盅還沒來得及收起來，上面還留有褐色殘漬，客廳裡父親的照片貼在相框，平時沒那麽顯眼，如今才看見他的笑容是多麽燦爛……

　　思斐躺到床上，被子蒙頭，心裡止不住地念叨著:

　　“這個家少了一個人……”

　　所有思緒都被這一句話蓋過了。

　　“斐兒，你怎了呀?飯還沒吃完呢！”

　　“沒事，我打球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