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中的體育課向來很敷衍。一整個學期裡，頭兩周體育課，體育老師會認認真真地帶著大家做熱身操，帶著大家跑一千米，帶著大家練跳遠。兩周之後，就讓課代表帶著全班同學熱身，熱完身隨即宣布自由活動。友誠和文明最喜歡自由活動了，因為他們可以玩自己的籃球。

　　友誠班的體育課一般排在周二和周四上午的最後一節課。彼時軍訓剛剛結束，中午陽光還有些毒，同學們都喜歡躲在楊樹底下聊天、乘涼。而文明則頂著大太陽，在籃球場上打球，他把自己的籃球帶到了體育課上，每到自由活動的時間他就拿出準備好的籃球打一會兒。

　　一開始友誠也待在楊樹底下。但在學習社剛剛成立的時候，友誠跟文明已經熟到形影不離的地步。於是，在新學期第四周的體育課上，他們倆溜溜達達到了籃球場上。

　　陽光在文明頭頂上瀉下，友誠被刺到眼，文明的臉烏黑一片。

　　“你會打籃球嗎?”文明問道，他的語氣裡充滿了熱切和激動，又帶著幾分溫柔。

　　“不會呀。”友誠一臉淡然地說。

　　“那你之前有沒有打過籃球呢?”

　　“沒有。”

　　友誠從未打過籃球，因為小學裡的校園並沒有籃球場，只有個跑道。

　　“哎呀，你怎麽能連籃球都沒打過呢?”文明瞪大了雙眼，一幅不可置信的臉色，“籃球呀！就是拍在地上可以彈起來的那種籃球！”他激憤到攥拳叉腰，好像沒打過籃球是一件不可理喻的事情。

　　“那你總該知道什麽是籃球吧?”

　　“知道，上次看你打過。”

　　文明被氣笑了，“那你之前就沒見過別人打籃球?”

　　“也見過，就是沒仔細看過。上次你打球我仔細看來著。”友誠腦子裡回想起他遠遠地看到的:飄忽的身影、俯衝般的飛馳、以及投籃時後仰的起跳、張揚的手臂、低垂的指尖。

　　“那好吧，今天我來教你打籃球。”文明的笑容愉快而友好地向友誠伸出雙手。

　　班上有幾個同學已經圍在那邊“劈劈啪啪”地打球了。那時候，七中的籃球場只是個半場，連正式籃球場的半個都不到，非常簡陋，生鏽的鐵架子上掛著塊木頭板兒，這就是籃板了;一顆顆方形水泥板像家裡地板一樣，鋪在黃泥地面兒上，勉強鋪成還算平坦的場地，但場地上連三分線懶得劃。近處觀察，水泥板拚得還算嚴絲合縫，中間的結實，邊上就七零八碎的，籃底下的一兩塊水泥板被踩踏的最凶，友誠踩上去發覺已經有些活動了。

　　“這個籃球場已經破了，我平時都不來這裡打球的，而是去人多的場地打球。”文明一邊說著一邊把球傳給了友誠。

　　友誠接住球，拿在手裡打量了一下。籃球表面是由幾塊皮子拚接成的，每塊皮子之間的縫隙用細細的黑膠緊實地敷住，看起來每塊皮子都被一道道蜷曲的花紋圍了起來，花紋的陪襯下，幾塊皮子大氣地緊繃著，顯得利落而乾脆。友誠用手摩挲了兩下，皮子的手感細膩而寬厚，像是手掌上貼了一隻更大的手掌。皮球的正中間是一個不顯眼的黑色小圓圈，那是籃球的打氣孔。

　　這個皮球在友誠眼裡顯得莫名的漂亮，似乎一個神奇的造物。

　　他彎下腰，很生硬地把球直直地摔在地上，球也直直地彈了上來，橫衝直撞，眼看著就快要彈到友誠的臉上，友誠隻好橫下手一擋，球立馬被擋了回去，斜著躥出場外，一溜煙就躥出去老遠。

友誠隻好小跑著把球撿了回來。　　“你可以投個籃試一下。”文明說道。

　　友誠答應著，他雙手抱著球，跑到籃筐正前方幾步的地方，打算把球扔進籃筐裡。他的手像捧著一朵花似的，把球含在胸前，全神貫注地直視著籃筐，兩隻腳小貓似的連續跺著小碎步，看架勢像是跳遠比賽。突然，他一下子向前躍起，兩隻手使勁向外一推，動作凶狠極了，手往外推出去的時候，友誠的腦袋猛地向後座了一下，像是剛發射出去一枚炮彈。

　　友誠明顯感覺到，用力的時候，球有點滑到指尖上去了，所以雖然他用力不小，可球是往上飛的，所以他找球的時候是仰著頭找，果不其然，球高高地飛了出去，遠遠超過了籃筐的高度，可是落下去的時候，幾乎砸到友誠的頭上，幸好友誠反應快，立馬閃到了旁邊。文明看得笑了起來。

　　“沒想到你球技這麽差。不對，應該說你的球技幾乎為零。那我來給你演示演示吧！”

　　文明撿起球，“我先教你運球吧！什麽叫‘運球’呢?運球就是球在手上‘運轉’，也可以說，運球就是拍球。球，拍到地上，再彈起來，到你把球接住為止，這就叫做一次運球。在籃球的規則裡面，如果一個人想帶著球一起移動，必須要通過連續多次的運球。通俗點來說就是，必須一邊跑一邊拍球。”說著他小跑了起來，右手一直運著球，“看到了嗎?千萬不能像剛才撿球那樣，兩隻手一塊抱著球，腿上還在跑。你可以看到電視上的籃球運動員，沒人像你那樣完全把球抱在手裡跑，他們跑動的時候，球在手裡是很流暢地一下一下運著的。你可以再試一次。”

　　友誠真的開始嘗試著運球，他像文明一樣，一邊跑一邊試著用右手拍球。拍了一兩下，球就跑偏了。他又試了一次，球又不知掉到哪裡去了。他第三次嘗試，球快掉的時候他停住了，用左手扶了一下，再接著繼續運。

　　“不對不對，”文明嚷了起來，“你這樣二運了！”

　　“什麽叫二運啊?”

　　“二運就是二次運球，你雙手抱球以後，又多運了一次球。雙手抱住球就相當於停球，停了球就不能再運球了，你的腳只能繞著中軸腳旋轉。中軸腳是什麽，以後我再給你解釋吧！你剛才右手運著球，運著運著，你的左手又貼了一下球，貼球這一下就已經相當於停球了。”

　　“我是停住球了，但我只是暫時停住，我再接著運也沒有問題啊?”

　　“停住就是停住了，而且只能有一次停球。每次運球，只允許雙手抱球一次。只要雙手抱住球，你就只能選擇把球傳出去，或者選擇投籃，反正只能被定住在原地，而且不能再運球。很多防守戰術就是利用了這一點。如果你再把球放下去運，裁判就會吹你二運了。”

　　“哦哦，我有點明白了，那麽用單手一直運球就沒有問題了吧?”

　　“是的，你必須先學會用一隻手控球。單手控球，能連續運五十個不掉球就差不多了。”

　　“那我再試試吧！”

　　友誠試了一會兒。

　　“好難啊！班長，我學不會。”友誠擦了擦頭上的汗。

　　“有這麽難嗎?汗都給難出來了。”不屑的文明脖子向後仰著，笑起來反而有點可愛，“這只是最基礎的。我怎麽沒覺得有這麽難?”

　　“班長你是自學的嗎?”

　　“對啊！我就是自學的。”

　　“你太厲害了。我控制不了這個球。還是你來玩吧！”

　　“你別灰心呀！這才練了幾分鍾。我估計只要練上幾天，你肯定就能學會了。你跑著運球容易掉，索性就原地運球，先把手練一練。”

　　友誠又練了一會兒，還是不怎麽樣。文明又想起了什麽。

　　“你現在已經知道什麽是二運了吧?二運，還包括走步，這些東西很奇怪，你明明知道不能二運和走步，看起來也是很簡單的規則，但你還是會經常觸犯這些規則。就算是職業運動員在正式比賽也不能幸免。他們的意識當然比我們強得多，但是他們也會經常性地犯這些低級的錯誤。你要是經常去打球就知道了，在緊張的情緒下，你一不留神，腳下就磕磕絆絆的，或者對手防守很好，你也會不由自主地多走一步。所以說，你必須先把這些最基礎的東西掌握好。”

　　友誠突然有了同感，這就像以前他做試卷，明明所有的題目都沒有超出他的知識范圍，可是他仍舊做不對。也許是出題老師變了新花樣，也許是因為自己思路的閉塞而想不到用什麽知識點，也許是由於粗心大意錯了不該錯的題，總而言之，知識都理解了，但是做題仍舊會出差錯，這是所有人都無法避免的。

　　沒想到，籃球，一項體育運動裡竟然還能有一點人生哲理的意味。

　　“基礎的東西掌握好了，我就再教你投籃。投籃才是我潛心鑽研的一個項目。”

　　“投籃嗎?”

　　“對！我一直研究NBA球星……對了，你知道嗎?我最喜歡的球星是誰?”

　　“不知道。”

　　“艾——佛——森！”文明一字一頓，目露“凶”光。

　　“艾什麽森?沒聽說過。”友誠苦笑著說。

　　“哎呀，艾佛森你都不知道?就是一個小個子，很瘦，頭上梳著地壟溝，經常戴發帶，這個人你不認識嗎?他的運球特別快，快到看不見的那種，回頭可以給你看看他的視頻。他最出名的事跡，就是曾經晃倒過喬丹。”

　　“喬丹我知道。”

　　“但是我隻學艾佛森的運球，投籃這方面，我學的是科比、諾維斯基和雷阿倫。他們的投籃才最標準。”說著文明又投出去一個球。

　　“科比我也知道。”

　　“但你還是要先學運球。”

　　文明運起球來，他示意友誠過來防守，友誠站到了他的面前。文明先是將球左右地來回掃，他個子本身就高，運起球來幅度很大，友誠也跟著左右搖擺身體。突然之間，文明快速地把球從左邊拉回右邊，還沒看清楚怎麽回事，文明一個加速就衝到了友誠的身後，緊接一個上籃，球打到籃板上，又反彈進筐裡。

　　球直直地掉了下來，“哇，班長，你好會打籃球啊！”友誠佩服地說道。

　　“突破、過人、上籃這些我以後再慢慢教你吧！你慢慢學就可以了。”文明帥氣地說道。

　　文明自顧自地練起了球。他運球的手法很老道，不怎麽喜歡原地運球，而是喜歡行進中帶球，行進中帶球速度要更快，對於身體的協調性要求比較高。他間或奔馳的時候往前輕輕推一下球，間或收腳的同時把球生生勾回來，他的手像吸住球一樣，雖然手掌側握著球，可球依然穩穩地懸浮著。

　　看著文明行進中左右翻飛的運球，友誠好像理解了籃球為什麽必須要用手來一下一下地運:因為若把規則改為抱球在懷裡，像是橄欖球那樣，那麽人人都能抱住， 這並沒有什麽難度;而且抱著一顆死球又有什麽意思呢?球必須要活動起來，打起來才會有活力。球要是抱在懷裡，死死地粘在人身上，那就失去了它的美感;反過來，只有球的不斷運轉才能讓人球結合若即若離，才是最美的。想到了這一點，友誠再去看文明的運球，似乎來了感覺。

　　文明的動作似乎一幀幀地放到最慢，他往下拍球的時候手上的動作像是輕輕地抹了一下，所以皮球並不是直上直下的起落，而是略帶著旋轉，擰著輕微鼓起的弧線;他的手腕收球時幾乎把球翻進去90°，放球之前手腕先翻出去，然後再逐次松開五根手指;他的軀乾側著朝向前方，這樣不但可以擋住防守者的手臂，而且雙腿挪到了側邊，騰出的運球空間會變得更大……這些動作友誠並沒有經過大腦細細的思考和分析，只是像一段清晰的影像，刻進了友誠的腦子裡，一遍又一遍地回放著。

　　友誠再拿到球，依照看清的所有細節，全身的動作自然而然地做了出來，他也能帶著球跑上兩步了——他覺得身子是如此流暢，因手上的球輻射了全身;手掌心摩挲著最精準的靶心，手指的任何一絲顫動都直逼球軌;球把頭探出來頂著他的手，似乎是讓他更加細心的撫摸它，更加認真的感受它，實則是在考驗著他，挑逗著他，因為一旦他分了神，泄了力，那麽它就要跑到他找不到的地方去。

　　文明感歎:“現在終於有個樣兒了。”

　　下課鈴響了。文明又陪友誠練了會兒，才趕回家吃飯。

　　這是友誠生平第一次接觸籃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