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最近一條朋友圈，是水滴籌。

　　“我叫文明，我的爸爸文佃慶，今年55歲，九山縣人士，爸爸辛苦一輩子，本以為我們長大了，爸爸會輕快點，沒想到爸爸還沒等我們有能力，就倒下了，不幸確診:結腸癌晚期……無數次從噩夢中驚醒，如果爸爸不在山就倒了，我該怎麽面對，從來沒想到有一天會以這種方式麻煩社會，有任何一點辦法都不想麻煩大家……”

　　文明是友誠三年初中的班長。他們那時起私交甚篤，而今已過去十多年。文明專科畢業後找不到工作，目前在九山縣社區的物業上班，是家裡給托的關系。現在有了保險和公積金，每月工資不高，可是足夠在九山縣城生活，算是一份穩定的工作。

　　他的爸爸在事業單位上班，但不知怎麽地染上了賭博的惡習，全家負債累累。友誠也是近兩年才知道文明他爸是一個賭棍，只不過以前的賭都是小打小鬧，而近兩年隨著網絡的普及，賭博和貸款越來越便利，文明爸越賭越多，越陷越深，錢不夠用就去借網貸，欠下幾十萬的債。這對於每月拿微薄工資的文明是天文數字了。

　　前些日子文明知道友誠已經回家，當晚帶著醫院診斷結果來找友誠，彼時友誠還不知道他爸的病。兩人來到一家淮北火鍋坐了下來。飯店在低矮的平房裡邊，大字招牌也像倚在路邊。進了門，裡邊是“大窯”，就是把房子掏出一個臃腫又空洞的腹腔，地面低出一截，鋪著滑溜水泥，擺上鐵皮桌子。

　　他們倆按部就班地挑了張桌子，點了套餐，調好蘸水，拆開餐具，兩個人都是悶悶的。老板不久就來鋪上碳鍋，旋即服務員上了兩盤羊肉和一籃子配菜，苕粉、丸子、香菇、金針菇，白菜、生菜、油麥菜。菜上齊，二人就挑開爐門煮火鍋。

　　炭火方興未艾，湯也紋絲未動，友誠開始試著說笑。他細細打量曾經的班長，文明仿佛還是從前的樣子一點沒變。白皙的皮膚，清秀如筆法的雙眉，眉梢小痣一點，有情的眼窩，背過頭頂的微卷短發，神態依舊可親。

　　曾經文明的眼睛喜歡熱切地注視著空氣，似有所思，一幅興趣很濃的樣子，他的眼角會倏地凝成劍鋒，撐圓的厚眼皮底下往往藏著許多想法，而現在似乎不可見了。

　　“誠，你為什麽辭職了呀?而且這麽突然，你壓根沒跟我說過呀！”

　　“我沒說過嗎?記得上次你去找我，咱倆吃飯的時候，我跟你說過呀！我說我在考慮辭職，但是又下不了決心……那應該幾個月之前了吧！你還陪著我上下班，路上你還見到一群群的空姐，你還隔著柵欄看機坪上一排排的波音飛機，我還給你講解過呢！我說過我一直在考慮辭職的事，你當時也建議我辭職呢！你真忘了嗎，班長?”友誠從來沒有叫過他文明，而是直呼班長，那是初中班上養成的習慣，雖然初中結束再這麽叫就有點別扭，可友誠總也改不了口。

　　“我記得。誠，恕我直言，你的工作並不好。我以為你211畢業，找的工作一定很好，聯航又是鄆陽市的大國企。可是我親自去看了之後我就……就覺得你過的很慘，可憐巴巴的。”

　　文明一時語塞，臉上是不忍心的表情，又忿忿地說，“你當時下夜班回來兩隻眼眶都是青的，而且你一回來倒頭就睡，一睡要睡一天。你完全沒有了生活質量！也沒有前途！每個月只能拿這麽點工資，我都不知道你為什麽還非得繼續乾機務！而且還是拿命換的。

”　　友誠聽了惱得慌。他不明白為什麽文明會把他的工作說的一文不名，而機務也曾是他引以為傲的工作。即便已經離職，他還是喜歡機務的。機務是一個很小眾的圈子，大部分人從來沒聽說過機務，簡單點來說，可以概括為修飛機，但又不完全是。

　　文明口中的“生活質量”還是客氣的，失去了“生命質量”才是文明真正想說的;他對機務的反感接近於汙蔑，他明明沒有親身體會過，又怎麽可以輕易地對一個行業蓋棺定論。

　　“怎麽說呢，機務是不太體面，這可能也是促使我離職的原因。你也知道，飛機不是公交車，到點就可以開回家，飛機每天都落的很晚，往往開始施工就是後半夜了，不熬夜是不可能的。”友誠不是一個體面人，所以他不苛求，而文明是個體面人。

　　“那是什麽又讓你下定決心去辭職的呢?”

　　“很多原因吧。”友誠確實說不清楚。他腦海裡首先劃過一些不愉快的往事，又想到自己犯過的很多錯誤，繼而想到自己由來已久、懸而未決的根本性的問題——我，友誠，究竟適合幹什麽?

　　這是一個關於心的問題。心是一個很奇怪的問題。對於他見過的大部分人來說，沒有人考慮心，心是相對於物質來說的。物質還是精神，這個命題對於友誠來說未免有些太複雜，友誠仍舊不知道答案。

　　他覺得一句“很多原因”有些敷衍了。“你可能不知道在民航圈，一線人員裡邊，不管是空乘、地勤、簽派還是營銷，機務是最怨聲載道的一個部門。工作條件當然是很艱苦，可是我回想了我的兩年機務生涯，再苦再累我都堅持下來了。我們的領導經常說‘三個特別’，‘特別能吃苦，特別能戰鬥，特別能奉獻’，我倒覺得我們高尚。說起來，你可能不信，我辭職只是因為不合適。我們機務團隊幾百人都能工作的很好，但偏偏我，友誠，乾不下去，這不是不合適是啥呀?這就像一段無疾而終的婚姻，兩個人可以湊合過下去，但是經過慎重思考，他們往往會選擇分手。”

　　“你說的很有道理。”

　　“可是你不知道啊，班長，作了選擇就要負責——我現在很窘迫啊，真的很窘迫。當然肯定不會有你窘迫。”

　　文明投來了疑問的眼神。“窘迫，就是很窘迫。”友誠很肯定地說，“我現在手裡沒有錢了，甚至愁著還信用卡。你肯定能知道這種滋味。”

　　文明說道:“說到這裡我很慚愧。因為我借你的兩萬塊錢。誠，我以前從來沒有和你說過我爸賭的事，只是因為實在撐不下去了，我爸欠的高利貸都逼上門了。我們把房子賣了還不夠。那時候你剛剛工作沒多久，我把你所有積蓄都借來了，後來你又借給我一萬。我真的是一點辦法都沒有，否則我是不會麻煩你的。本來這錢我都打算還你了，又趕上我媽做關節置換手術，又花了小十萬。現在我自己身上還背著好多貸款。我一時半會是還不上的了。 ”

　　“我真的是對不起你，誠，你得原諒我。”

　　“嗐，班長，你這說的什麽話，咱們倆之間有必要這麽客氣嗎?那錢你啥時候還都行，我反正不著急用錢，缺錢會來找你的。”

　　友誠不會拒絕，他一向如此，當年連給同學作弊的請求都不會拒絕，可以為了哥們義氣，搞得自己很難受。友誠也知道文明是個“無底洞”，但友誠還是十分不舍地把錢借給文明。至於為什麽要友誠“原諒”，友誠也不明白。上次文明媽媽做手術，她堅持選一個國產的關節，價格便宜好幾萬，性能也不相上下，可文明堅持要用進口的。這事讓友誠心生芥蒂。

　　這些年友誠很少找文明幫什麽忙，因為他不想麻煩別人:而文明則樂於幫忙。友誠曾意外收到一幅電動車的擋風，竟是因為文明看到他的車頭沒有擋風，怕他會凍腿，就在網上買了一個超級大的，而那時候冬天還沒開始，這件事讓友誠感動不已。可能個性使然，文明總是想當然地認為，別人也像他一樣樂善好施。這對他來說是一件不幸的事。

　　文明坐著，已經有了肚腩，隔著內衣，還是看到凸出的鼓包;觀察文明的臉，臉上看不出贅肉，但是腹部卻掩飾不住了。文明一直缺乏運動。他仍然滔滔不絕地說著錢的事，炭火燒得紅潤，鍋裡的湯早就咕嚕咕嚕的，大泡來回翻滾。他們各自叨了兩筷子，低著頭含進嘴裡，開始慢慢咀嚼。他們又陸續談了些保險、公積金、離職手續的事兒。談到友誠接下來該怎麽辦，文明道:“過了年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