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究,陳興志的兒子沒有放那一槍。
因為,遊擊將軍傳下軍令,所有能參加戰鬥的父老鄉親,在一刻鍾後在東門外的演武場集合。
等到他父子趕過去時,烏茫茫的一大片,足足兩千人已經開始列隊集合, 在幾名大明老兵的指揮下,被集中成四個方隊。
“大敵當前,守城兵卒人數不夠,所以,將兵器發放到各位手中,與我們並肩作戰, 共同抵禦建奴鐵騎, 大家怕不怕?”
遊擊將軍站在一處高台上,洪亮的問道。
“不怕!”
“那就好, 多余的話我就不說了,大家每一個人心裡都清楚,一旦城池被攻破,建奴畜生一貫的做法便是屠城,老弱婦幼,一個活口都不留。
所以,大家夥該怎麽辦?”
“殺!殺!殺!”
“殺!殺!殺!”
群情激奮,;根本就不需要做戰前動員,每一個農夫臉上,洋溢著一股決然。
建奴屠城,一貫如此。
大明百姓幾乎都知曉,一旦城破,所有的人都活不了,還不如拿起武器血拚一場,倒也算轟轟烈烈的活了一場……
……
“兩千人,分成四隊, 分別去守東南西北四門。”
“大家過去後,要聽從守城兵卒的統一指揮,不得自行其是,否則,軍法從事!”
“城在人在,城破人亡!”
“出發!”
在四名老兵的帶領下,四隊被臨時組織起來的民夫,趕赴四面城牆。
陳興志父子被分在同一組,奔赴西門城牆。
“兒子,怕不怕?”路上,陳興志低聲問道。
“爹……我不怕!”兒子臉上驚疑不定,嘴上卻還是說出不怕二字。
“不怕是不對的,”陳興志抬頭看看天,側臉看一眼兒子,溫和的笑道:“兒子,第一次上戰場打仗,說不怕,那是騙人的。
老子當年第一次上戰場,還不滿十六歲,硬一些的弓我都拉不開,一根紅纓白杆子舞動起來, 能把自己給甩一個狗吃屎。
為此, 當年沒少受嘲笑。
可是,當你真正面對敵人時,一旦你射出第一支箭,突然就不怕了……”
陳興志便走邊說,聲音低沉,似乎在回憶當年往事,臉色平淡的神情漸漸感染到兒子,令他的那可恐懼的心,慢慢平靜下來。
“爹,我爭取不給您丟人!”
快接近城牆時,兒子突然說道。
陳興志沒有言語,默默看一眼兒子,伸出粗糲大手,在兒子肩膀上拍了拍,順手將自己手中的‘半自動火槍’遞向兒子。
兒子卻沒接,澀聲道:“爹,好槍你留著,等你戰死,我再撿起來繼續殺敵。”
父子二人眼中,約莫有水霧閃爍……
……
打仗親兄弟,上陣父子兵。
隨著農夫武裝隊伍趕赴四面城牆,進入防守暗堡時,原來的守城老兵心頭大慰。
這些人手裡的武器裝備很差,在城牆上基本沒什麽作用。
但每一個人的臉上,卻流露出一副決一死戰的神情,讓疲憊的守城老兵精神大振。
徐光啟、宋應星他們設計的這種防守型城堡,真正做到了易守難攻,只要每一座碉堡裡火力不停歇,交叉火力網便足以對騎兵構成致命威脅。
每一個防守射擊口,都被設計成傾斜向下的一個角度,剛好能覆蓋城牆下七八十步的位置。
那些騎兵想要將箭矢射進碉堡,必須要衝到五六十步的位置……
“大家填充好火藥,收拾好弓弩,眼睛盯著五六十步的位置,看見建奴騎兵衝過來,直接射擊就行了。”
“放心,就算他們都是神箭手,想要射進咱們的這個小洞洞,還真不容易呢。”
在老兵們的指導下,農夫們很快掌握了守城要領。
“原來,還可以這樣守城?”
陳興志蹲在一個射擊口,適應了一下,心中一下子就放松不少。
曾經,他在長城上駐守,那些粗糙的城牆和箭垛,其實很難抵擋有經驗的建奴神箭手,一個不小心,就可能被一箭射翻在地。
而眼下這種城堡,七八尺厚的牆壁就不用說,哪怕是紅夷大炮轟擊在上面,也不過是撓一個癢癢,更別說這種斜角向下的射擊口,對方的箭矢、子彈很難打進來。
唯一的麻煩就是每一個人的視線不太好。
但作為守城兵卒,一切聽從指揮就行了,好像沒必要左顧右盼……
“注意,建奴的斜坡向前延伸了!”
“全體準備!”
“準備射擊!”
突然,負責觀察的一名老兵怒吼一聲,讓所有人都緊張起來。
每一個人的手心裡,都濕了。
那是汗。
陳興志也一樣,雖然他不怕死,但久經沙場的他,聽到攻擊命令後,第一個反應就是心頭一緊。
然後,兩隻手心便會濕潤。
他深吸一口氣,穩穩的握住火槍,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緩緩吐出一口濁氣。
然後,再一次深呼吸。
讓自己的一顆心靜下來,靜下來,靜下來……
“嘭”的一聲巨響。
他扣下扳機,親眼目睹射擊孔裡閃現過一抹猩紅血霧,應該是命中了。
緊接著,才聽到一片爆豆般的密集槍聲,同時還伴隨著幾聲沉悶巨響,腳下的水泥洪凝土城牆似乎都微微震顫了幾下。
陳興志快速退掉彈殼。
然後,熟練的將一枚擦拭得鋥亮的子彈壓進去,控制著自己的氣息,再一次瞄準射擊孔能看到的一小片地面……
……
這一場戰鬥持續時間很短,前後約莫不到一盞茶工夫。
建奴騎兵丟下七十多具被打成爛肉的屍體後,迅速撤離戰場,只是一次試探性進攻,卻白白戰死七十多人,這讓遠處督戰的甲喇額真臉色鐵青。
“狡猾的明豬!”
“在城牆前方四十余步的地方,竟然還埋設了霹靂子地雷!”
三千鐵騎,猶如一群凶悍無比的虎狼,面對一座小小的灰色城堡卻束手無策。
這種狀況,他們從未曾遭遇過。
而最讓這位甲喇額真心煩意亂的,是當他想到,假以時日,若是大明國力緩過勁兒來,將所有的城池都修築成這種令人心累的‘烏龜殼子’,今後的仗還怎麽打?
“將所有的火炮拉過來,對準一個地方,將所有彈藥都打完!”
“就算是一個鐵疙瘩,也要給我撕一個口子出來!”
甲喇額真咬牙切齒的怒吼道:“傳我將令,接下來攻破一座城,就屠滅一座,絕不留一條漢人性命!”
這一仗,打的窩囊!
不多時,三十門改良火炮被拉上戰場,猶如三十尊笨拙的惡魔,冷冷的對準城堡西門城牆。
因為是長途奔襲,不能攜帶更多重型武器,所以,這一支萬人鐵騎只有眼下這三十門火炮。
至於彈藥,卻也不少。
甲喇額真還就不信,數以百計的炮彈轟擊同一面城牆,難道還轟不塌?
“建奴火炮拉上來了,全體進入地下一層!”
“全體進入地下一層!”
西門碉堡裡,負責觀察的老兵,通過遠視鏡看見三十門昂首挺胸的火炮,臉色大變,快速傳令,讓全體守兵進入地下一層。
火炮一時半會可能轟不塌城牆。
但數十門火炮同時轟擊,所產生的滾滾熱浪,一旦這城牆抵擋不住,那可是十分要命的。
因為這座城堡自從修築起來後,第一次面對大規模的火炮轟擊,所有人都沒有什麽信心。
城牆地下一層掩體內,數百人面面相覷,每一個人的臉上,顯出一種奇怪的驚懼和絕望,這讓陳興志搖頭感慨不已。
到底是農夫,沒經過真正的大戰。
三十門火炮就把人嚇成這樣,後面的仗還怎麽去打?想當年,他跟隨茅元儀統領的那些學生兵,在喜峰口長城上,面對的不僅有火炮。
還有那如雨的箭矢。
長城箭垛後……
轟!
轟轟轟!
陡然間,大地震顫。
三十門火炮幾乎同時轟鳴,將炮口平對著西門方向的城牆,將三十發改良後的炮彈傾瀉出來,瞬發息至,驟然炸響。
一陣地動山搖後。
躲在地下一層的大明老兵和農夫,一個個臉色煞白,滿頭滿臉都是冷汗,目光似乎都有些呆滯。
旋即,大家發現一個問題。
就算是頭頂的城牆遭受三十門火炮轟擊,好像並沒有倒塌、斷裂?而且,地下一層作為守軍臨時躲避大規模火炮轟擊時的藏身地,好像只是掉了一些水泥碎屑……
和一些泥土?
就這?
三十門火炮齊鳴,就這點威力?
從驚恐中慢慢醒過神的人們,轟然歡呼起來……
……
“預備!”
“射!”
轟轟轟!
轟轟轟轟……
三四輪齊射過後,城堡西面城牆,被一大片滾滾濃煙所籠罩,巨大而熾熱的氣浪,將城牆附近的地面轟出一個個大坑。
建奴騎兵們大聲歡呼。
每一個人似乎都在躍躍欲試,手提韁繩,雙腿夾緊,隨時準備發動一次致命衝鋒。
然而,只有少數幾人的臉色,卻更加陰沉起來。
尤其是那位甲喇額真大人,臉上陰沉的都快結冰了,滿臉橫向生長的肉,微微抽搐著,半眯著的兩隻眼睛,射出兩道令人心悸的寒芒。
他想殺人。
他想屠城。
他想……將全天下的漢人趕盡殺絕,霸佔他們的良田,財產,肆意凌辱漢人的婦女,想讓全天下的土地都變成建奴鐵騎下的豬狗!
他,終將成為莽古爾泰皇帝陛下的一條鞭子,抽打那些敢於反抗和違逆的漢人!
三十門火炮。
幾輪轟擊過後,卻僅僅在灰塌塌的城牆上,留下狗頭大小的一些坑坑窪窪。
煙熏火燎,烏幾麻黑。
看上去就、十分的醜陋而刺目……
硝煙散盡,建奴騎兵們傻眼了。
這真的是城牆?就算是那種最堅硬的石壁,經過這幾輪炮火的狂轟亂炸後,至少也會裂開幾道口子吧?
大明修築的這種城牆,到底是什麽怪物?
“甲喇額真大人,要不……讓騎兵連續發動幾次衝鋒,將火藥包埋在城牆下面……”
一名牛錄額真驚疑不定的說道。
結果,他的話還沒說完。
啪!
一聲脆響。
他的臉上就挨了重重一鞭子,臉上登時出現一道猙獰的傷口,肥肉翻卷出來,露出顴骨、眉骨位置白森森的骨頭來……
“大人……”
“滾!”
甲喇額真大人陰沉著臉,喝令一聲:“圍而不攻!”
“派出最精銳的騎兵,毀掉所有的大明鐵路!”
……
……
茫茫雪原上,一隊兵馬蹣跚而行。
經過將近十天的急行軍,所有的兵卒早已疲憊不堪,每個人臉上,都被凌冽的寒風刮成暗紫色,眉毛、睫毛和額頭的發梢上,凝結著一層厚厚的白霜。
戰馬也極度疲倦。
在一尺多深的厚厚積雪中,馬腿在微微打顫,馬蹄也開始打滑。
為了節省戰馬體力,所有的兵卒都下馬不行,可即便如此,馬匹的體力還是越來越衰弱,不少老馬走著走著便一頭栽倒在雪地裡。
從此,再也沒有爬起來。
行走在這支隊伍最前方的,是一名中年婦人,身上裹著一件羊皮袍子,一手牽馬,一手按在冰冷的劍鞘上不曾離開,其冷俏的臉上,同樣被凍成青紫之色。
“傳令下去,抵達前方那片山谷,大軍安營扎寨。”
突然,那婦人將軍傳令道。
跟在她身邊的,是一位二十余歲的女將軍,面色黧黑,渾身上下充滿野性的力量,猶如一隻矯捷的母豹。
“婆婆,咱們現在所在何處?”
傳令完畢後,年輕女將軍環顧一圈,滿目都是莽莽群山和雪原,老遠的地方, 似乎有一條巨大山脈趴伏在大地上。
她臉上露出一絲期待和驚喜,道:“難道,前面那條山脈,便是著名的白山?”
中年婦人微微搖頭,笑道:“白山?不,那條山脈,名為鹿鼎山,是建奴老祖宗的發源地。”
“鹿鼎山……”
……
黃昏時分,趕在一場暴風月來臨前,秦良玉和她的三千白杆兵扎下營寨。
營寨地處一片山谷的斜坡,背風,向陽,視野開闊,地勢易守難攻,且有一大片密林和溪水保證大軍日常用度,是一個安營扎寨的好地方。
端坐在中軍大帳的一張羊皮上,秦良玉翻閱著一卷地圖,英俊秀美的臉龐上,隱約可見一抹凌厲殺氣若隱若現。
“建奴……三萬鐵騎……老河口……”
她目光湛湛,兩根修長手指,在一張臨時製作的松木桌子上輕輕叩擊,緩緩說道:“朱腳公子果然沒有騙我,建奴最精銳的騎兵之一,還真是悄咪咪的回到鹿鼎山了。”
正在一旁燒水燉肉的兒媳婦張鳳儀聞言,有些擔憂的問道:“婆婆,對方三萬鐵騎咱們才區區三千人。
更何況,這三萬鐵騎,可是建奴精銳中的精銳啊……”
“精銳?”
秦良玉笑了笑,淡然說道:“老娘,打的就是精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