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孤陽推門闖進那間三樓的天字號東廝房看到屋內的那人時被嚇了一跳。那是他從沒見過的,一張枯瘦且蒼白的象是從地府中走出來的臉,那雙眼睛上蒙了一層淡淡的霧色,全身上下陰氣沉沉。李孤陽推門而進時,這人正枯坐在床沿,面無表情直愣愣的望著門口,象是在等著他的客人。
李孤陽當然不是他要等的客人,那人一聲低哼,聲音中帶著嘶啞又仿佛從虛無縹緲的遠處傳來似的,問道:“你又是何人?”又冷笑著再問:“隻讓你一人來嗎?許山河讓你來的?”
李孤陽沒有理他,隻覺得有股前所未有的不安在心裡浮動。
那人從床上站起來,乾瘦的身子藏在那件寬大的灰袍之中,整個人只露出一那雙灰蒙蒙的眼睛和那雙細如枯枝的雙手。那人慢慢走過來,空氣中一陣陣腐木的味道傳來。在兩人不及三步之距時李孤陽拔出了他的劍,在暮色之下,追日長劍映著斜陽的光輝直抵那人的胸口。
李孤陽陣式擺好,隻說了五個字——南山李孤陽。
“追日長劍,一劍傾城李孤陽?”那人乾笑幾聲:“好,好,好得很。”
李孤陽低聲喝了個請字,人與劍便齊齊攻向了那人。從推開門進來的那一刻起,他內心的不安就沒有停止過,這是他多年臨陣禦敵時從未有過的事情。所以,他一劍殺出時生與死便拋在了腦後。一出手便是追日劍法中殺氣最重的一招“長虹貫日”。
人劍合體,一殺到底,誓不回頭。
兩人本就不過三步之距,這樣的距離,以長虹貫日之式,李孤陽想的就是勢在必得,即使不能也要佔到先機。若換成是旁人,也真當是無處可逃。只可惜對面這個陰氣沉沉鬼氣森森的人是“百忍神功”在身,號稱江湖第一魔頭的冷面秀才陳凱。
只是,就在這眨眼之間,陳凱那乾枯的身軀突然間變成一道影子,李孤陽的追日長劍刺在了那影子上,象是虛空之境,李孤陽心中連大駭的時機都不曾有,陳凱的那隻枯枝般的手便快而詭異的從那寬大的袍子中伸出來了。長虹貫日這一式如雲泥入海沒有蹤影,李孤陽返身撤劍迎著那隻手削去。
追日長劍在暮色下泛著輕淺的昏紅對上了那隻枯瘦且乾癟的手掌,那手掌在將要迎上的那一刻突然暴漲伸長,五指展開如同鬼怪一般捉住了追日長劍的劍身。李孤陽冷哼一聲,心想縱是有絕世神功在手也不敢如此小覷追日長劍之威力。當下劍身翻轉使出一式“撥雲見日”。
果然陳凱不敢貿然,追日長劍破空而出直指陳凱胸前,只聽得嘟的一聲,李孤陽明顯感覺到追日長劍刺入陳凱的臉口,但陳凱卻若無其事,胸口亦不見血漬。更讓李孤陽驚駭的是,他手中的這追日長劍此時竟然是進退不得。若說是陳凱以這胸口的肉身咬住了追日長劍也未必不可。
而陳凱的那一掌也飄忽而至。
李孤陽何曾料到會有此一招,僅此一招追日長劍便就進退不得,李孤陽到底是一代劍術宗師,立時一個翻躍,腳尖在追日長劍上一點,借此翻身躲過了陳凱近在咫尺的那一掌。
陳凱掌式不停,反身而上雙掌齊飛,攻勢凌厲,隻這一瞬間便就佔盡先機。李孤陽沉聲大喝,無奈之下隻得棄了追日長劍,重施掌中劍揮灑而出,挑、刮、刺和削字訣每一招每一式盡是全力而出,哪裡敢有絲毫懈怠。
再這十數回合之後李孤陽便已險象環生。
即使是當日在鳳凰山上力戰迦德時,
李孤陽不過數招便被迦德重創,但那時的李孤陽也不見有今日這般的絕望之情。或許是際遇之變,李孤陽一時間隻覺得在陳凱的一陣狂攻之下自己竟然了無生機。 那一日在鳳凰山上,他還知道還有不死神龍方無恨這樣的後援,而今日,他只有蕭白發尚可倚仗。只是蕭白發與方無恨,又豈能同日而語。
更何況蕭白發到現在仍是沒有出來。
李孤陽與陳凱纏鬥正酣之時,房門之外一陣整齊的腳步聲傳來,而後聽到的是鐵索嘩啦啦劃過樓板,劃過窗台與房門的聲音,再之後從門隙間一股燒熟了的菜仔油的味道傳來。隻片刻間樓板上已鋪滿了熟菜仔油,緊接著的便是熊熊烈火轉瞬間便燒進了房間。
這一下不過須彌間。
身如朽木的陳凱怕的便是這熊熊烈火。
陳凱再無心戀戰,隻冷哼著,說道:“什麽一劍傾城,哼,李孤陽也不過如此。”陳凱帶著鄙夷的神態和一臉的不屑,怒喝一聲衝上屋頂。
只可惜屋頂被卻已被燙得通紅的鐵網所罩,陳凱方一衝上去便被一股熱氣給逼下來,胸口的追日長劍也跌到了樓板上。此時的陳凱便如被囚在籠中的禿鷲一般。此時,陳凱體內騰騰而升的怒火與殺氣在充溢在這籠子裡,只是這籠中困獸的不止他,還有一個李孤陽。在陳凱滔天的怒火與漫天的殺氣中,在這個烈焰灼心的籠子中,李孤陽象火海中的一料木屑,隨時都有被吞滅的可能。
卻也是有了這屋內燃起的那一陣熊熊烈火,李孤陽才能勉力強撐著。若不是這烈火是克制“百忍神功”的天敵,他李孤陽只怕早已命喪於陳凱的“百忍神功”之下。隨著火勢越來越大,陳凱心中更是急切不再纏鬥,猛的一掌擊竟然將樓板擊穿。
其實烈火之下這樓板早也不再堅固,陳凱並不費力便將樓板擊穿,身子剛剛下到二樓體內的燥熱頓失,正感舒適時李孤陽已持著追日長劍一式“遮天蔽日”呼嘯殺來。李孤陽這不死不休的追殺著實讓陳人煩燥,怒火重生的陳凱頭也不回只聽得骨頭格格作響,陳凱那瘦小的身軀一下子暴漲成壯年大漢,那一掌眼見就要擊中李孤陽。
李孤陽此刻身在空中招式已然用老,其實已經無路,那一掌突然伸到眼前讓他猝不及防。也就是這個時候,就在陳凱身體暴漲的那一瞬間,斜刺裡一把刀悄無聲息的貼著他暴漲後的腰身而至丹田之處。
這是唯一的機會。
當初許山河說到這百忍神功的兩大罩門之時便提到過,光是一通大火和追日長劍又如何奈何得了此人,只有當百忍神功發功之時,身體暴漲的那一瞬息間,丹田之處的罩門才是唯一的致命機會。
所有的布局都是要將陳凱逼到樓下,李孤陽衝天而至,引得陳凱怒火中燒,全力施出那百忍神功之際,蕭白發的機會就來了,只有這眨眼間。
對於蕭白發這樣的殺手,便如蛇蠍一般,他無需正面狙殺你,但一定能在某個角落裡,在某個最緊要的時候,在你顯出破綻的時候給你最致命的一擊。而這個時間,一個眨眼間便也夠了。
蕭白發做到了,那薄如蟬翼刀貼著陳凱的腰身滑入了陳凱乾癟的肚子,並在那丹田處輕輕的切了進去,不多不少滑入了陳凱的肌膚,不足半寸時那刀便再也滑不進去了。
那薄如蟬翼刀滑入之後陳凱這才驚覺丹田之處一陣冰涼,那暴漲的身子一下子被抽幹了似的又癟下來了,只聽得他一聲怒喝,腰身一擰左掌擊在了蕭白發胸前,蕭白發防備不及硬生生吃了這一掌,身子憑空飛出幾丈開外,落地之時跌了幾個跟鬥方才穩住。再到起來時嘴角已經溢出了血漬。
所幸李孤陽的追日長劍亦緊隨而至,讓陳凱再無瑕對蕭白發再施下殺招。還是“日出東方”那一式,天色象是突然大明了,耀得陳凱眼睛無法視物。卻見這陳凱果然藝高人膽大,不管不顧的索性閉上眼睛循著那凌厲的劍氣,一雙手不閃不避的不可思議般的左手扣住了這看似無可匹敵的追日長劍,另一支右手伸長了足有半尺之長,擊在了李孤陽的右肩,李孤陽亦如斷線的風箏一般跌落下來。
陳凱的丹田之處被蕭白發那一刀所破的傷口,便如江河之壩上被撕破的口子他體內的元氣便如山間泉水在那從傷口中緩緩泄出。在此生死危急之際,他只能屏住呼吸鎖住丹田拚盡全力擊倒了蕭白發與李孤陽這兩位強高手。
這一場狙擊之戰在一陣蕭蕭風聲中突然間中斷了。
蕭白發喘著粗氣半倚在樹乾上,李孤陽半垂著頭,雙手撐在追日長劍之上勉強站著。斜陽照在兩人的臉上能看到明晃晃的汗珠在往下滴落,兩人的眼神都冷得得雪山上的萬年冰層死死的盯著不遠處冷笑不已的陳凱。蕭白發那一刀若是再滑進半分,那個口子再長個半分,陳凱此時恐怕只能坐以待斃了。而現在,只能看誰能率先發動下一輪攻擊。
莫非真是窮途末路了?
陳凱心中喟然長歎,腦中突然間閃出了馬善仁的樣子,在馬善仁的頭顱被他割下的那一晚起,他竟然有一種立地成魔的感覺。而當他聽到自己的恩師以凡夫垂死之軀在這邊陲極寒之地為他講經渡劫尋他二十余年時,他那一瞬間直覺天昏地暗。為此他黑暗中痛哭,最後再由痛哭而化成一聲聲的狂笑,笑人世的無常,笑自己被戲弄的一生。
此時陳凱的眼神上那團霧氣漸淡,取而代之的是眼神中的那團殺氣。他費盡千辛萬苦好不容易在玉真人的身邊逃出來為的可不是要被人追殺,也不是要再造什麽殺戮,只是想再尋到他的小黃與小黑。一心所想的都是那兩條與他這些年來朝夕相處的千年靈蛇。於他而言,唯有千年靈蛇才是他重獲新生,再報師恩的最後機會。只是,他找了這麽多天,仍然沒有一絲的蹤影。
“為什麽許山河不親自來?”
一劍傾城聯手快刀浪子,由許山河幕後操縱處心積慮布下殺陣,隻為狙殺一個天機門的堂主,即是如此,為何許山河自己不親自動手?所以李孤陽當初聽蕭白發說完之後便就這麽問道。只是蕭白發也不知道這是為何,當然蕭白發也沒這個心情去想這是為什麽,他隻想做完這事快點結束,如此而已。
此刻當先發動的卻是蕭白發。重傷之下的蕭白發那一刀飄飄然而出,柔弱無力,哪有半分殺伐之氣。蕭白發一動,李孤陽便也動了,追日長劍一挑,挽起劍花人劍同舞,竟然也輕柔得象一陣風。
陳凱見狀搖頭苦歎,他本就無心戀戰,隻覺丹田之氣已有了愈合之象。但蕭白發與李孤陽卻沒有給他時間,他只能無奈的在兩人合力之前奪路狂奔。
黑夜裡狂奔的陳凱一下子似乎又有了無窮的力量,那力量撐著他不知疲憊的在山野中奔跑。他發了瘋似的跑過羊腸小道,越過山丘穿過樹林,漸漸的陳凱也不知道自己跑了有多久,跑了有多遠,終於在一處山谷裡停了下來。身後再沒有了追日長劍和薄如蟬翼刀。
那張蒼白的臉在夜色中更顯詭異,在四周張望之後終於癱倒在地,重重的喘著粗氣,他的手臂和手指向前極力的伸展著,象是拚盡全力的想要抓住什麽。再又慢慢的,一動不動的伏在這山谷之中。
山谷中傳來鳥兒清脆的叫聲,聽到山澗溪水的輕聲歡喝,偶爾還能聽到小鹿們歡快的步子。也許在這寂靜的深夜裡正是山中生靈們恣意放肆的歡樂時光。
終於到了子夜之時,一直僵硬著的陳凱突然翻身而起長聲嘶嚎, 象是在哀嚎又象是在泣訴。而這聲間聽得哪裡象是剛剛身負重創之人。如果蕭白發與李孤陽仍追在身後看見此景時必要大為震驚的,怎麽可能恢復得如此之快?
陳凱的嘶嚎一聲接著一聲響徹整個山谷。驚得林中鳥兒四處亂飛。就連那本來半隱半現的月兒也象是被驚擾到了,偷出了身子張望著。
“你怎麽會在這裡?”突然間,一個低沉而鬼魅的聲音象是從四面八方響起。
陳凱臉上立現喜色,竟有些激動的,聲音亦有些顫抖的說道:“晚輩隻想尋遍這群山曠野,隻為當面聆聽尊者教誨。”
那聲音沒有反應。但陳凱看到前面不遠處一團霧氣已慢慢集結而起。
“晚輩冒死求見,還請尊者莫要怪罪。”
“你有何事?”那聲音淡淡的問著,
“晚輩重傷在身恐命不久矣,欲求尊者憐憫施救。”
“你以有百忍神功之術,任何肌體之傷皆可慢慢愈合。你只需有個僻靜之處,十天半個月而已。”
“晚輩傷在丹田。”
“哦。”那聲音聽來象是有些驚訝。只是這一聲之後便不再有動靜了。
只能見那團霧氣越來越濃,也越來越大。遠遠望那那半片的山谷都快在這片霧氣所籠罩了。
陳凱也不敢發出聲來,垂首佇立於山谷之中,竟不敢有半點動彈。
也不知過了多久,那輪彎月再沉入烏雲時,那團霧氣終於發出聲音,仍象是從遙遠的不可及的天外傳來的聲音。
“你們出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