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畫秋與柳青山二人尋了個臨湖的地方站著,望著前面這大片的綠草地和那一汪碧池,鐵畫秋說道:“京都城附近也只有這裡才能尋到那江南的味道。我和小秋常來這裡,有時晚上也來。小秋也喜歡這裡,給它起了個名字,喚作秋鳴湖!”
“還真是好地方。秋鳴湖!嗯,不錯的名字!我那年來京都時為何不帶我來?”柳青山問道。
“這也是小秋前兩年湊巧碰上,當天就歡天喜地又叫我來了,之後就時常來這了。對了,老柳,《牽機引》的心法,你練得如何了?現在還練不練?”
當年瘟疫橫行,柳青山家中十七口人隻留得他一個孤苦小兒奄奄一息,幸得一遊方道長救下性命帶著一同到了龍虎山上習武。同他一起上龍虎山的還有當時也處幼兒時的鐵畫秋。到鐵畫秋十二歲那年遊方道長辭別二人,臨別時給柳青山留了一卷內功心法《牽機引》,給鐵畫秋留了一套劍譜《三十六式破空劍法》。師父告訴他們,那《牽機引》是一卷上古前輩高人所著的內家心法秘笈,高深奧妙,晦澀難習,尋常之人無以觸摸。獨柳青山天賦異稟更兼有開創之心,師父在臨別時傳給柳青山,說盼他能習有所成,將這快要失傳的前輩武學發揚光大。
並囑咐他要年至三旬時方可加以練習,且不得強行冒進。那些年柳青山追隨百裡莫戎馬倥傯無瑕靜心研習,直至北陽城被誣判為大悅國的通緝要犯後,柳青山才又開始醉心於武學,那年到京都時開始參習這卷“牽機引”,鐵畫秋對此事自是知曉,時隔多年再見柳青山便問起來。
“一直在練,略有小成。近日頗有些疑惑之處,想起當年師父曾叮囑過,旦有未測時,切不可冒進。便不敢貿然再進。師父這一別多年,卻不知他如今是身在何處了?”每當柳青山醉心於《牽機引》的修習時總是要念記著那位不知名,但卻恩同再造的師父。如今和眼前這位自小就親密無間的師弟在一起,感念師恩的情愫更是加重了。
“師父他老人家一向雲遊四海居無定所。能收留我們兩個,一同相處了這幾年已是我們的造化。或許是緣份尚淺,是以才不過匆匆幾年。且那時的我們尚在年幼,懵懂之下哪裡能猜得到他老人家的心,隻盼著哪日能再得見他老人家。”鐵畫秋當年與師父辭別時不過十一二的歲孩童,諸事記得並不真切,但總歸從繈褓之時便在一起,情義之深如同父子。
“嗯,會的。我相信,他老人家一定會再與我們相會的。”柳青山說。他一直都猜想當初師父在他二人尚末成人時便執意離開,必有他不得已的苦衷。他這十幾年來除投身戎馬之時,余下時間便是走遍四海山川,踏盡九州大地,從中原到西域又到滇藏邊陲,內心念想著有朝一日見到這位師父,認認真真的磕一個頭叫一聲師父,雖一直不得如願,但他總隱約覺得師父就在身邊的不遠處看著他。
柳青山收回思緒,看著眼前的鐵畫秋,說道:“來,大秋,我來試下你近來有沒有偷懶。破風三十六式,出招吧。”
“好啊,我也正想看看那《牽機引》的威力”。鐵畫秋話剛說完便就掠起,雙手展開如飛鳥一般竟是向後飛出。落地,旋即撥劍,再往前衝出。柳青山穩穩當當站在那,手腕翻動,一式小擒拿手迎著那快而靈巧的一劍反手切入。鐵畫秋劍法靈動飄逸,一襲白衫飄動起來便如翩翩舞者,他這劍堪堪觸及柳青山的手就一掠而過,過如同湖面上掠過的那隻飛烏。
只是掠過之後的來勢更為凶猛。那一式便不再輕盈,倒如那禿鷲撲食一般奮力而起。這兩招本是全然不同的路數,但在鐵畫秋使來竟不覺得突兀生硬。卻聽得鐵畫秋口中說道:“這二招合二為一,叫‘殊途同歸’,如何?”柳青山微微一笑心中暗自點頭稱讚,嘴上卻是說:“一般一般。不過爾爾!”邊說著,仍是小擒拿手施出,閃轉騰挪,見招拆招。這下電光火石間,這兄弟二人便已對下數十招過去。
他二人自小一起習武長大,雖說柳青山是師哥,但因師父辭別時鐵畫秋尚是年幼,為鐵畫秋授業開蒙的實為柳青山。鐵畫秋這些年來也是心無旁騖的專研劍法,憑著自己的聰慧和勤勉,那三十六式“破風劍法”已是日漸精純,在京都城內也是難逢對手。柳青山本就是個武癡,武學天賦比鐵畫秋又高上一層,這些年來遍訪名師所學武功亦是駁雜。後自行歸納收為已用,博采眾長之下已是自成一派,隱約有了開宗立派之象。
柳青山也是有心要試試,便如小時候那般的挑釁著說道:“大秋,你這京都城的都頭怎麽混來的啊!”
鐵畫秋微微一笑也不吭聲,手腕抖動,劍身翻走,劃破空中隱隱發出陣陣龍吟之聲,那劍似如蛟龍出海又似驚蛇入草,日光之下長劍閃爍生輝。鐵畫秋久不見柳青山,這劍法一旦施展開來那興致越是高漲,到後來只見劍身化成一團白光,不見人影只見劍光。柳青山也有了變化,不再只是小擒拿手,卻是各類招法層出不窮,輕靈時若驚鴻飛鳥變幻莫測,凝重時便如山川江河嶽峙淵嵉。二人這一陣酣戰及至痛快時,鐵畫秋飛身掠向那秋鳴湖,柳青山緊跟著亦是凌空而起,揚聲吟唱;“醉裡挑燈看劍……”。手中大悲手三式凌空直擊向猶在湖面上飛行的鐵畫秋,這一式大悲手柳青山竟是全力發出。只見那湖水被這巨大渾厚的掌力激蕩而起足有三丈之高的巨浪。鐵畫秋這下身陷巨浪卻並不驚慌,亦是大悲手全力拍向那巨浪,他功力尚不及柳青山,且大悲手亦不常用,拍向那巨浪卻是借力再起,手中劍在空中疾走,真如蛟龍出海踏浪而起,再躍至空中長劍如虹殺向柳青山,卻正是“破風劍法”三十六中的最後一式“風平浪靜”。
鐵畫秋這一劍直破而下,如將那巨浪一劍劈開,他人在那巨浪之中與巨浪化為一體,人與劍與浪一同向柳青山襲來。柳青山微微頷首,眉宇間帶著欣喜,口中那首《破陣子》已經吟唱到:“……沙場秋點兵”。隨著那“點兵”二字出口,他手中卻收下了所有繁複的變化,佇於岸邊,靜如處子,看著那天外飛仙一般的鐵畫秋和那柄劍從天而降。直到已近至身前眉宇,常人無以閃躲時,柳青山出手了,一下子猛一彎腰,憑空又起掠在了鐵畫秋的身後,手上猛如驚雷卻又角度極刁鑽的扣住了鐵畫秋握劍的手。這一下就象是突然從背後伸出的一隻手緊緊的扣住了鐵畫秋執劍的那隻手,而後拍向那劍柄,鐵畫秋隻覺無法控制的,那劍便脫手而出,直直的射向岸上那石塊,那劍身沒入石頭勁道仍在猶在那嗡嗡作響。鐵畫秋失了力,一個踏空人便直墜湖面。柳青山卻是足尖點著鐵畫秋剛剛露出湖面的頭躍回了岸邊,負手而立,望著湖水中的鐵畫秋微微笑之。
鐵畫秋身子泡在湖水中,雙手拍著水面,嘴裡嘟囔著說:“這可是今早剛剛換的一身新衣裳。”那神態是只在柳青山的面前才會有的孩童時的樣子。柳青山笑了,俯下身把鐵畫秋拉上來,看著落湯雞一樣的鐵畫秋笑呵呵的說道:“不錯,能讓我唱到了沙場秋點兵了,”又收回笑臉,正色說道:“要知道劍法是禦敵之術,和當年公孫大娘的舞劍可不是一回事。這套‘破風三十六式’你只求靈動飄逸卻把本應有的凌厲辛辣給減去了。華而不實,若遇上真正的高手,是要吃大虧的。再者,你一向少踏足江湖難遇真正高手,臨敵應戰經驗終是不足,更要命的是你現下的心氣已有些高傲了,這是大忌。你要再潛心修習你的內力了。大悲手都讓你打成這副樣子了。丟人!”
鐵畫秋一身濕漉漉的站在湖邊,狼狽的整了整衣裳和頭巾,嘴裡說道:“好的,知道啦!我現在可是京都城的都頭,手下二三十名捕快,當我還是那小孩啊!我的大師哥。怎麽不見你使出‘牽機引’呢?”
柳青山說:“那不是招法,是心法,對內功修為大有增益,只是短時間難見成效。近來我覺察到,似有一股熱氣在常在子夜之時於我丹田處聚攏又散開,屢次想運氣試圖控住它卻總是無功而返不得要領。那團氣便象泥鰍似的捉它不住。體內有時燥熱難當,有時又陰冷森涼,實難捉摸。好在每回運息吐納時比以往更清朗通透些了,”柳青山又拍了拍鐵畫秋的腦殼,說:“嗯,也是呀!那個小秋長成大秋了。手下還有幾十號人的大捕頭了。什麽時候給給混上的?”
鐵畫秋說道:“是嘛!那還是加點小心才對。不過想來是有所裨益,否則方才在水面上猶能吐氣吟誦,如此氣定神閑比之幾年前當是增進不少。當真要恭喜師哥了。說起我這個總捕頭當來也有一年多了,京都的府尹大人還算器重,也就是個苦髒累的差事。”理了理頭髮,又問柳青山:”老柳,你老實跟我說,為何要來京都,又為何要做這些事?”
“上次來京都還是三四年前的事了,如今的京都城繁盛如廝,直比長安,我當然要過來再看看大京都如今的風光了!”柳青山說道。
“好吧!”鐵畫秋雖是不信,卻也無計可施。他自小與柳青山相依為命,師父辭別之後柳青山更是如兄如父,對柳青山他向來多有恭敬。便隻好又說道:“你可知問天茶樓有何來頭!你就偏偏要去惹他!還有那四海酒樓,和那大業盟的人,這些可都不是善類”。
“大秋,你覺得,我來京都做了這些事,有何意圖?”柳青山一臉肅靜的望著鐵畫秋。鐵畫秋有些急了,說:“天機門,大業盟和朝堂的,京都城的三股勢力,你就這幾天全部都得罪到了。你一個外鄉人初來乍到便如此行事,說沒有圖謀那必定無人會信。你要謀什麽,我只是想不明白,為何你才來此處便要將自己陷於困境之下!不要告訴我說唯有這樣才好辦你的事情嗎?”
“國清寺老虎洞,天機門秘營多年的私販人奴的黑窩。承天門通運商行,與南蒙朝官商勾結強取豪奪荼毒四鄰的惡霸。那四海灑樓這些年逼良為娼的勾當做的也是不少了。我動這些毒瘤,那可是在幫你喲!”柳青山輕松的笑著,隨手抄起一顆石子甩向湖面,說道,“你來一個,看能扔到多遠!”那石子遠遠的甩出去蕩開了一層層的波紋。柳青山輕拍雙手,接著說道:“要說凶險?嗯,天機門加上大業盟,能有多凶險?”
鐵畫秋沒搭理他,猶在生氣,說道:“哼,不要告訴我,你大老遠的來京都,是為了伸張正義,鏟除惡霸。是為南蒙京城之安定而來”。鐵畫秋就象小時候賭氣一般的說道,旋即又有些急切的說道,“師哥,你要做什麽,得告訴我。我能幫你。就象以前那樣。”
是啊,如以前一般!聽到這般話,柳青山心裡隻得又是一陣悵惘。
當百裡莫提及京都城奪顏一事時,柳青山便就想到了鐵畫秋,但終究是放下了這個念頭。這世上若是還有人讓柳青山無法割舍的,那便只有小秋和大秋。柳青山當年在北陽城身陷囹圄時心中便有此願,願以此生來護佑大秋與小秋的一世平安。如此,他又怎能讓大秋與小秋入此凶險之境。
見到柳青山再一陣沉默,鐵畫秋指著這片無盡的青青草地,說道:“那日小秋帶我到此處時,她極是歡喜。回家便就有了個願望,說,願有那麽一天,在此處結個草廬,種些地,有花有草有貓有狗的。遠離這紛紛擾擾的世俗塵事,與我與童童還有柳大哥一起。如此一生便就足矣。”
“小秋她還在記掛著童童?”柳青山問道。
“自那次受傷之後,小秋的身體就再無生養了,這幾年總常常念著童童了,”
放不下的終究是放不下,就象他放不下小秋,走再多的路去再遠的地方也無濟於事。柳青山心裡想著。
“你只需護好小秋,給她這一世的平安歡喜即可。我要做的事,有要你幫忙時自會跟你講,你無需分心。”又問:“京都城近來可有何異常?”
“能有何異常?”鐵畫秋不解反問。
“北陽城前幾日被南蒙破了,你可知道?”
“知道,聽府衙上的同僚說過。你是為此而來?”鐵畫秋早幾日初聞此消息時心中略起波瀾,但也僅此而已。如今柳青山重又提起,他一下子便明白柳青山此次京都之行與北陽城之事必有關聯,
“不為北陽,為大悅而來!”柳青山說。也不等鐵畫秋再相問,便又說道:“大秋,此事你也不要再多問了。我現在想你告訴我,近日京都城內有何不尋常的動靜?”
“你等我來,就是想問這個,對吧!當初的遭遇你不記得了嗎?”鐵畫秋明顯加重了語氣。
“這幾日京都城會有些不安寧,你留意些!還有,問天茶樓的帳房先生,你可知此人底細?我要知道,除了問天茶樓,他還會在哪裡呆著,都在幹什麽。”柳青山沒理會鐵畫秋問的話,更不予解釋。
鐵畫秋問:“問天樓的帳房先生?那瘦猴子一般的人,他有何異常之處?”
柳青山說:“我這幾日都在細加留意他和馬善仁,那馬老板好色,好財,看著是有些氣勢,其實是外強中乾膽小怕事的人。而這帳房先生,沒有家眷細軟,不近女色,不好錢財。尤是奇怪的是,他家中即無內眷,卻在每日的日落之後必要回去,回去之後便不出來,過的就是行屍走肉般的日子。而那馬善仁對他卻是敬意有加,這樣的人,若不是深不可測,那是什麽?”
鐵畫秋說道:“那老家夥平時也是不聲不響的人,說不上是好還是壞。若真如你所言,這樣的才真是個人物,我找人探聽一下。”
格青衣繼而說道:“記住,你我關系不可讓第三人得知,小秋那邊也先不要告知,免得她擔心,時機到了我自然會去看她。還有,那帳房先生,以我看來,此人絕不簡單,你務必小心!不可莽撞!”
鐵畫秋終是沒忍住,說道:“放心吧,我知道該如何做。只是你,要多加小心,酒多傷身,小秋若知道你又這般的喝酒,必要傷心的。”
柳青山笑了笑,拍著鐵畫秋的肩膀說道:“那是做給旁人看的,你道這些酒真能醉得了我?真要喝的時候,也只是偶爾的喝一些。切不能告訴小秋!小秋近來怎麽樣?”
“小秋還是會做惡夢,每到月圓時仍舊要發夢。時常是一身冷汗在夢魘中醒來。起初我還能哄著她睡下,到現在,每到月圓之夜時她都不敢閉眼,不敢入睡。我再怎麽哄都沒用處了。”
柳青山沉默。並非不想說,而是不知當如何說。
鐵畫秋見了柳青山的沉默不語,知他是想起了當年的事情,也就轉移話題,說道:“昨日剛剛聽府上的人說了,世祖少則十日多則十三五日將親至京都,為伯顏慶功”。
“可有確切的日期?那伯顏何時會回?”
“沒有,都不知道。只是說要提前布防。城內防務需提前布置。”
柳青山思索片刻後說道:“大秋,我要一份京都城的輿圖,你明日給我!”
“好,還要什麽?”
“這樣,你明日晚間到問天樓來,以辦差查案之由把我拿回衙門。這幾日我要辦些事,總在問天樓裡,他們礙手礙腳的,我也嫌著不便!”柳青山說道:“太子府上,你可有熟識的人?”
“沒有,衛大人特意交待過,盡量減少與太子這邊的走動,時局所迫,都不想徒生事端。”說著又問道:“你問這些做什麽!可不要亂打主意啊!”
柳青山笑著說:“知道了。看你大驚小怪的樣子。”而後又問:“大秋,都知道你曾隨是大悅國的兵將,到京都城還能讓你謀上這官差,這卻是沒想到。”
鐵畫秋說:“是啊!原本我這樣的出身, 要在京都吃了官門的飯那是萬無可能。虧得是衛大人有容人之量,不計前嫌而舉薦於我的。我也只能盡心盡力守護京都以報衛大人的知遇之恩。”
“你們衛大人與太子府上可有間隙?”柳青山問道。
“並無間隙,但亦無往來。衛大人心中明白,眼下的情形,不遠不近是最好的相處。”
緊要事情說完,兩人再又閑話了一通之後便就分開進城。
柳青山自與百裡莫分開之後便一路披星戴月的往京都城趕去。當百裡莫跟他提及奪顏大計時,他欣然應允。不為別的,隻為百裡莫三個字!
柳青山內心思忖的是,終不過是攪局搗亂,找人打架拚命什麽的,這些事他從十來歲起便就做了,這算得了什麽?但或許在他心底深處,他大約自己也並沒意識到的是,他如此痛快的答應了此事,小秋之故必亦有之。
放不下的終究是放不下。
問天茶樓是柳青山的首個目標。以問天茶樓在京都城的影響力,還有它背後的影子,問天茶樓無疑是個可以打開的一道口子。他原本是想痛痛快快的打殺一番再說,只是讓他意外的是,這幾天下來,問天茶樓對他卻是恭敬有加,莫有不從。他這一拳打下去水花都沒激起幾朵。
所幸,他總算等來了鐵畫秋。柳青山算準了,他做出這些事,鐵畫秋做為京都城的捕頭必是要到問天茶樓來尋人的,只是比他預想的時間上稍晚了些。小小的意外是,他的小師弟鐵畫秋升任了京都城的都頭了,成了京都府尹衛望舒頗為賞識的紅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