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信急切地盼望著開學,三年的時光總是要熬過去的,越快越好。
時間像個調皮的孩子,總喜歡逆著人的想法,讓數著日子過的中信很是不爽,每天除了上課,幾乎都是在打球中度過。
高中住校快兩年了,球技不見提高,球鞋卻換得很勤,身高已然一米八,依舊是個瘦竹竿。成績不算最差,唯得語文老師厚愛,家裡也不多問,成績單從來都是找知昔簽字。
那個時候,都是單休一天,在月英的要求下,中信一般會去三姨家過周末。
姨夫是縣局局長,平日裡頗有官威,鮮少與人閑聊,回家都是看報或寫材料,多半會讓中信幫著謄寫。
免不了的,兩人會時常談及一些修改,加上中信的文字與手書小有功底,漸漸地,姨夫見到中信總是和顏悅色的,讓三姨和表弟都有些吃味兒了。
高二那年的冬季,知昔生了個兒子,很健康也很可愛,中信還專門去醫院看過這個小外甥。可就在出院回那個臨河的小窩時,新生兒卻受了風寒,拉肚不止,低燒不退,沒兩天又重新住院,再後來不知怎麽就夭折了。
這期間,月英沒有來過城裡,知昔的婆婆也沒怎麽露過面。一向健康開朗的知昔,在月子裡失去了孩子,讓她整日以淚洗面,身體垮了,心情抑鬱了。
舊城改造的新政下,縣城適時推出了一批自建房宅基地,知昔下定決心搬離那個傷心地,她找了關系並多方籌措,終是買到了一塊地皮,建了自己的房子。
新房子前有廚衛門房,後有兩室一廳,中間小院裡,一個水井一個花壇。
中信見到後,歡喜溢於言表,恍若夢回。
知昔告訴弟弟,最裡面的一間小屋,便是為他準備的靜室。
那段時間,是中信永遠忘不掉的記憶:
下了晚自習,有可口的宵夜,有姐姐的陪伴;星期天,有精心準備的美食,有舉杯對酌的美酒。
姐夫名叫夏放,很會做菜,好酒卻也克制,中信更樂得相陪,到底是誰陪誰,又何須分得清呢?知昔總是笑眯眯地坐在一旁,聽著哥倆的閑聊,心情舒展了!
洗衣服曬被子還有刷臭鞋,都由夏放代勞了,盡管他每次都會說,這臭鞋熏死個人咧,可從來都是第一時間給洗刷好,晾曬乾,收到中信的房間。
夏放工作的廠子也接近倒閉,小家庭的經濟狀況並不算好,但三人卻每天都是樂呵呵的,那種情緒真的連花壇裡的花兒,都受到了感染,一朵朵開得特別豔、特別大……
端午,本該是個哀傷的日子,追憶當年,天問卜離騷、九歌遊招魂的屈原自縊了,人們以粽投江為護其身、以船渡水為接其魂。
不知怎地,後世卻演化為節,舉祭奠之名,行歡快之事,真不知道是為了追憶呢?還是為了尋個緣由?白鷺鎮的習俗,這一天要給準媳婦送花傘。
這年的端午節,課間休息時,即將熬過高二的中信,正與相熟的幾人趴著欄杆,無聊且隨意地閑扯。
突然有人喊道:“快看,那邊過來了一個美女。”
“切~故弄玄虛,是個女的你都說是美女。”幾人都不以為然地說著,但身體和眼睛卻立即出賣了他們。
中信亦是懶散地撇了一眼,但見一女孩兒,身著紅色衣裙,手拎竹籃,款款而行,在枯燥沉悶的校園裡,
著實是一道靚麗的風景,難怪有人大驚小怪了。 中信不以為意地轉過頭,卻又猛然轉回,他愣住了:
是她,真的是她,一向衣著素雅的她,今天卻穿了雲想的衣裳,遠遠看著,就像一朵飄來的紅霞!
顧不上思考,中信立即飛奔下樓,迎了上去……
“你怎麽來了?你到哪兒去了?我怎麽也找不到你?”
中信眼中含淚,接連發問,她卻沒有回答,而是輕扭腰肢,將裙擺飄散開來,臉上的笑靨絲絲入心。
“好看嗎?”
“嗯,真~真好看。”
中信笑了,他終於看到她穿裙子的樣子了,而且還化了淡淡的妝。
她略作遲疑,還是伸出了手,輕輕捏了捏他的手臂。
“嗯,結實了,也黑了!”言語一如往昔地溫柔:“天熱了,少打點球,別太曬了。”
“嗯~嗯~”中信答應著,壓抑著想哭的衝動。
心霞將手中的竹籃遞給中信:“今天過節,我包了粽子,煮了雞蛋,給你拿點兒過來。”
兩人沒有再說話,只是彼此深情地看著,欲將眼前人恆久地刻進腦海裡。
她欲言又止,情眸漸起濕霧,她上前一步,伸出雙手環住了他……
中信一手拎著竹籃,一手輕輕拍打著她的後背,兩個人就這樣旁若無人地相擁著……
教學樓上,傳來了嘈雜的哄笑聲,他們誰也沒有在意。
兩個人的世界,除了眼前的唯一,什麽都是多余的,一切都是虛無的……
“我~走了,珍重。”
她踮起腳,親了一下他的臉頰,快速轉身跑開;
他呆呆地佇立,目送那紅霞飄遠,消失在視線之外……
回到教室,中信的面色很差,面對同學投來的異樣眼神,他只是將籃子往課桌上一放,招呼了一聲:“過節了,我姐親手包的粽子,你們吃吧。”
很快,竹籃見底,現出一封信和一包茶,中信急忙拿起,迫不及待地打開,卻見折疊的宣紙一張,暗紅的存折一個,溫潤的玉墜一枚。
宣紙打開,只有孤零零的一首詞:
釵頭鳳· 相見晚
池柳弱,懶風惑,月照谷場空意落。
茶斟滿,心卻殘,執毫墨宣,無人可遣。
盼,盼,盼!
嚴慈托,翁婆輟,媒妁頻頻奈何懦。
二十年,相見晚,信信紅妝,了了癡緣。
算,算,算!
字字淒怨,句句撕心,他懂她一如她懂他,他的精氣神瞬間殆盡,整個人癱軟了下來,腦袋墊在課桌上,雙手卻是無力地下垂著……
下了晚自習,中信回去後,再無往日的歡顏,他眼神空洞地躺在床上,癡癡傻傻地盯著天花板。
知昔覺察有異,忙跟了過來,一邊開燈一邊問道:“小弟,怎麽了?不舒服?”
見中信沒有回復,知昔走過去坐在床邊,本想摸一摸他的腦門,卻看見了枕邊的信箋,她拿起一看,心中立時明了。
知昔輕輕拍著弟弟的胳膊,柔聲問道:“她去找你了?”
“姐,我難受!”
知昔歎息一聲,不再追問,只是默默地陪著,手不緊不慢地拍著……
好容易混到了高三,選科時,盡管家裡哥姐都是文科,中信也偏好文科,他卻任性地選擇了理科。
第一次摸底考試,中信的總成績全班墊底,數學更是倒數第一,120分隻考了42分,而班主任偏巧就是數學老師,他當眾大發雷霆,並絲毫不留情面地將試卷扔在了地上,近乎羞辱地狂吼著。
“顧中信,你還有臉坐在那兒,把試卷撿回去,掛在床頭,每天拜一拜!”
中信回去後,當真把試卷貼在了書桌前的牆上,默默審視了半天后,又拿出了那張宣紙,一遍一遍地看著,淚眼朦朧,乘著情醉,提筆和上了一闕:
釵頭鳳· 心塵厚
挽紅袖,踏輕舟,拙茶挑杆不釣愁。
研徽墨,書院落,一人在側,誰人言錯。
諾,諾,諾!
佳人舊,心塵厚,言懦何敢邀對叩。
情落寞,眼婆娑,心霞不再,信心啄灼。
過,過,過!
中信將宣紙也貼在了試卷旁邊,抬望眼,墨跡暈開處,淡若風荷……
眼淚依然是止不住的流,漸漸地,無聲的抽泣變成了失聲痛哭……
聽到哭聲,知昔慌慌張張就跑了過來。
“怎麽了?怎麽了?”
“姐~我……”
“小弟, 不哭,不哭,姐在呢!乖~”知昔摟住弟弟,一如小時候那般,輕輕地拍著,搖晃著……
深感於心而情鬱難舒,中信嚎啕大哭起來,幾年了,他的心裡堆積了太多太多,這一回,他總算徹底放開了……
痛痛快快大哭一回,整個人輕松了,之後的不好意思,摸摸頭不就行了!
“姐,明天幫我請個假,我以後都不上早自習了。”
“你這是搞什麽呀?”一頭霧水的知昔,雖然很慣著弟弟,可還是想知道怎麽回事兒。
“另外,有點兒小麻煩,”說著,中信拿出一個存折,苦笑著說:“她給的,五千塊,你幫我想辦法還給她吧。”
知昔還是被震驚到了:“五千?這麽多啊,我一個月工資加獎金還不到二百呢!這丫頭,唉~”
“看看,我填的。”中信指了指桌前的牆壁,似乎在炫耀。
順著中信手指的方向看去,知昔讀懂了,她的心很疼,小弟的心裡太苦,太累了,她不無惋惜地說道:“你不學中文可惜了!她也可惜了!”
“可惜嗎?”中信淡淡地說道:“我沒覺得可惜,詩文害人啊!我當時選理科確實是故意賭氣的,現在看來,也算是歪打正著,文字遊戲帶不來科技進步與實業興盛,缺乏了經濟基礎,做個酸文人等著餓死吧。所謂家族與宏願,不過是自我的背負罷了,沒有實力什麽都是假的。”
中信停頓了一下,神情鄭重地說道:“我要開始學習了,我要考大學,我要離開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