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若在,留之何用,不過徒惹傷悲;
情若無,不留也罷,且隨風,早歸塵……
當宣紙被緩緩展開,清麗娟秀的小楷若清泉漫溢,坐聽風晚的意境如幽蘭暗香,老顧頓覺眼前一亮,面露讚許之色,已然忘記了一旁虎視眈眈的月英。
一直小心探查父親臉色的中信,卻是頗感意外,他真的有點兒猜不透了,在他的心裡,對父親一直都是敬畏有加。
對於老顧的沉默,月英有些不耐地問道:“寫的什麽?你倒是說呀。”
老顧滿含深意地看了一眼中信,隨口敷衍道:“沒什麽,都是些抄寫的詩詞。”
“你不用幫你兒子騙我了,反正這件事你必須得管,不要總是和稀泥,這小東西不學好,你這個當爹就有責任,你不管誰管?”
月英邊說邊面色不善地盯著老顧,似要獲得一個滿意的答案。
老顧無奈地搖了搖頭,說道:“你先把顧月送回去吧,這事兒我來處理。”
老顧態度的曖昧,終是激起了月英的火爆脾氣,她直接給出了意見:“先讓他當著我的面,把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燒了,天天看這些哪還有心思學習呢?”
“這……”老顧卻有些不忍與為難了。
“必須燒了,我就要親眼看著,一定要斷了他的念想。”
月英異常決絕的態度,終是迎來了老顧的不滿,他眉頭緊蹙,沉聲反駁道:“有意義嗎?心之所向,情之所依,燒掉了這些又能解決什麽問題呢?關鍵還是在於他自己啊,等他想明白了就好了。”
“看來你是不打算管了?”月英毫不讓步地說道:“那好啊,這個惡人我來做,把東西給我,我來燒。”
說著,月英伸手就去搶奪老顧手中的宣紙,卻被老顧護在了身後……
老顧終是有些動怒了,從不與人爭執的他,也有著自己的堅持:“你這人簡直不可理喻!能不能講點兒道理,我說我不管了嗎?我的兒子我當然會管了,至於怎麽管,用不著你指手畫腳。”
“好啊,嫌我指手畫腳了,等你兒子考不上大學,到時候丟臉的就是你老顧家了,你還怎麽抬頭見人啊!”
“可笑,簡直愚不可及,我兒子考不考大學與旁人何乾,打鐵種田都能養活一家人,不偷不搶有什麽不能見人的呢?”
“……”
在中信的記憶中,父母從未紅過臉,此番為了自己而爭執,確非他所願,他怒吼一聲:“好了,夠了,你們別爭了!我自己來,總行了吧!”
老顧夫婦的爭搶被按下了暫停鍵,兩人都愣在了當場,一向乖巧順從的兒子,此時卻是眼圈濕紅,神態猙獰,就像是變了個人似的……
中信上前一步,一把搶過老顧手裡的宣紙,面色淒厲地撕了起來……
再往空中一拋,稀碎的紙片,落英紛紛,墨色斑斑……
中信傻傻地站在原地,承接著漫天的碎片,飄飄悠悠中,一個紙片落在了鼻尖,他下意識地捏起,準備扔掉,卻見兩個字,‘淚眠’,看了再看,還是扔掉了……
月英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震驚了,一時間僵在了當場,老顧輕輕推了她一把:“還不趕緊送顧月回去?天都快黑了。”
月英忙不迭地帶著惹禍精走了,老顧歎息了一聲:“中信,過來坐吧。”
老顧之前的態度,
中信全部看在了眼裡,他知道父親向來是以理服人,他也很想聽聽父親的真實想法,所以,也不言語,只是兩眼空洞地默默坐下。 “字如其人,詞如其品,這孩子挺不錯的。”
老顧首先定下了基調,讓中信眼中閃過一絲希冀,低垂的頭微微抬起。
“但是,我並不讚同你們現在的交往。”
老顧停頓了一下,掏出一支香煙,在桌上輕輕地撞擊著,香煙上端已經空掉了不少,中信的眼神也再次變得晦暗空洞了起來。
“不過嘛,我也不反對,我只是覺得你們都還小,心性尚未穩定,所以,這個問題可以暫時擱置,以後就看你們的緣分吧。”
中信的神色慢慢在恢復,由之前的驚懼、憤怒、崩潰、失落、冷漠,變得安靜溫暖了起來……
中信拿過桌上的火柴,為父親點上香煙,老顧默默地抽了兩口。
煙霧繚繞中,老顧的心境也隨之波動起來。
“兄弟幾人中,就屬你最懂事,你最清楚顧家意味著什麽,這些我都知道,我很欣慰有你這樣一個兒子。可時代不同了,打鐵越來越沒落,老行當也都差不多,過去可以習得一門手藝走天下,現在是學會數理化走天下了。你現在正是學習的年齡,一旦錯過了,往後的路就會越走越窄,即便你有再大的抱負又怎樣,還是得有知識傍身啊!”
“以前,我為什麽不和你說這些?我覺得你還小,還可以好好玩幾年,不想讓你像我這麽累,不想讓你過早地背負,我怕壓彎了你的腰啊!”
老顧長歎一聲,轉頭看了看供桌上擺著的相框,眼神柔和了起來。
“我老了,這一不留神,我最小的兒子也長大了,作為一個男人,有所為有所不為,凡事不能太由著性子了,你爸也年輕過,也讀過書,怎麽能不懂得你們年輕人的心思呢?”
“爸……”中信眼中噙滿淚水,想說句安慰的話,卻不知從何說起。
“現在你什麽都不要想,就應該趁著年輕好好讀讀書,等你長大成人了,恐怕想讀書都沒有機會了。至於你心中所願,不論是情感,還是顧家,都先放在一邊吧,當你擁有了資本,一切都會水到渠成的。”
說完這些,老顧深吸一口煙,慢慢吐出,煙氣在空中散開,似雲似霧,又好像沒有了血色的晚霞……
中信沒有打擾陷入沉思的父親,而是起身撿拾那碎了心的片片紙屑,趁著薄暮悄然出門,去了白鷺河……
第二天,中信賴床了,半晌午的時候,月英過來了,小聲地問道:
“兒子,想吃什麽呀,媽去買。”
中信含糊不清地嘟噥了一句,側過身去,留給了母親一個後背。
月英滿臉的笑意,她摸了摸中信的腦門,又摸了摸自己的:“不發燒呀。”
她伸手拍了一下兒子的屁股,說道:“還生氣呢?別睡了,快起來醒醒神兒。”
中信不置可否,默不作聲地閉眼裝睡,月英隻得無奈地轉身離開。
聽見關門聲,中信心中暗歎:唉~母子間哪兒來的隔夜仇啊!
表面上,生活照舊,勞作不息,曾經的那一幕也早已翻篇兒。
又到新學年,一大早,怎麽也不肯去上學的中信,被月英趕了出去,並關上了大門,隔著門遞出話來,今天如若不報到上學,就不許回家。
似乎早有預謀,二哥中禮剛好路過,連哄帶騙地直接把中信送到複讀班,班主任偏偏就是那個卞老師,曾經是中禮的老師,一個自帶威嚴的老教師,本該退休了,卻又重出江湖了!
卞老先生可不怕人家說他體罰學生,畢竟資格老呀,沒準兒,他還有尚方寶劍在手呢!
蔫頭耷腦的中信,無奈三進初三,一米七幾的大個子了,居然被安排在講台下第一排就坐。就這樣,在老師的眼皮子底下, 再加上重點盯防,稍有越軌就會吃個‘板栗’,中信是苦不堪言,卻也無可奈何。
中信只能痛並忍受著,麻木地刷著題。上學年的那隻‘鴻雁’沒了蹤影,也許是飛入了縣中,也許是飛回了舊巢,誰知道呢?
看著教室牆上的金句,‘成功等於辛勤加汗水’,中信卻是滿臉的鄙夷:
純屬放屁,視線所及哪個不是玩命地學,辛勤於他們而言,算得了什麽呢?可結果呢?全縣鄉鎮近萬學子寒暑苦讀,就為了縣中那區區三百名額,另外一半名額是城裡人專屬的,或許,原生家庭才是真正的起跑線之爭吧!
憤懣也罷,慶幸也好,總之,一年後,中信也獲得了這個名額。
當通知書送到的時候,他正開心著呢,不過,不是為了中獎似的名額,而是為了老顧的一句誇獎:這個刀齒切得很細很勻,周旺幹了幾十年了,也乾不出這麽漂亮的活啊。
中信做的是收麥子的鐮刀,需要在戧銼好的刃面上,用切刀切出細齒,可以有效防打滑,增加鋒利度。
平淡到窒息的暑假總算快結束了,中信這幾天沒有去鋪上幫忙,他有更重要的陪護任務,因為知昔回來了,年前結的婚且已有身孕,他也好久沒有和姐姐聊天了。
“姐,哥對你好嗎?”因為知昔的原因,中信一直稱姐夫為哥。
“他對我很好啊,洗衣做飯家務活他全包了,什麽事都不讓我做,比在我們家裡還清閑。”
從知昔的話語裡聽得出,她應該真的很幸福。
“唉~”知昔卻又長歎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