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病，探的是狀況，續的是交情，暖的是人心，在傳承了幾千年的人情社會裡，這些看似寡淡卻尤為重要，關乎冷暖，關乎面子，而最讓人厭煩的卻是言不由衷，別有用心。

　　“二哥，是這樣的，”周全接過話茬兒，說道:“工廠現在搞承包，我們幾個承包了榨油車間，大少去搞孵化器了，榨油機呢，出油率太低了，基本不賺錢，大少人聰明、能乾、技術好，所以，我們想請大少幫忙給調試一下。”

　　老顧認真地聽完，沒有說話，屋裡再次出現短暫的寂靜。

　　啪~

　　一聲輕響，最上面的木炭燒斷了，砸了下來，架起的木炭轟然倒塌，小火星被熱空氣吹到了空中，遇冷迅速熄滅，飄飄揚揚地下落著……

　　周旺接著又說:“對了，二哥，紅爐車間還沒承包呢，你看……”

　　不等老顧說話，月英就搶先說道:“醫生要求老顧必須休息，他這條命都賣給工廠了，也該歇歇了，你們也算是老爺子的徒弟，你們可以承包啊！”

　　見月英接過了話茬兒，老顧選擇了緘默，他拿起爐邊的搪瓷缸，用杓子輕輕地攪拌著。

　　“二嫂，二嫂，你別急啊，你也知道，師父當年隻教過我冷活，爐上的事兒，我哪兒能扛得下來啊！”

　　周旺忙不迭地解釋著，臉色很是紅潤，或許是尷尬，或許是碳火烤的吧。

　　老顧卻是恍若未聞，他挑起一些豆糊，嘗了嘗，溫度正好，便遞給了一旁的小四:“中信，你先吃吧，溫度正好。”

　　正常的情況都是老顧先吃燙的，剩下一半不燙了，才會交給小四來收尾。今天，或許是因為被來人擾亂了，或許是老顧的心緒起伏了，這才顛倒了順序。

　　小四接過搪瓷缸，開始慢慢地小口品嘗。

　　周旺眼珠一轉，伸手攬住了小四，低聲耳語道:“四少，你以後還敢不敢一個人下河玩水了?知道那天救你的人是誰嗎?”

　　小四的神情有些慌張，更有些激動，緊緊咬住了杓子，如同畫面定格了一般。

　　啪~

　　一滴水滴剛好落在了周旺的頭頂，未等他來得及反應，接著又有兩滴急速落下……

　　驀然出現的水滴，打斷了周旺借題發揮的意圖，他頗為鬱悶地抹了把臉，又略帶膽怯地看了看屋頂，雖然破舊了些，但也不見有漏水的地方啊！

　　“雪是賊，見縫就鑽，遇熱空氣就化成了水。”老顧似在解釋緣由。

　　“對對對，二哥就是有學問，我真以為出啥子邪鬼了。”周旺尬笑著。

　　月英面帶微笑，卻是順利地借題發揮了:“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你們跟了老爺子那麽多年，也算是信主的人了，怎還自己嚇自己了呢?”

　　周旺的反應極快，他再次尋到了時機:“二嫂說笑了，我怕什麽呀，我不過是想到了四少，那才叫嚇人呢！”

　　月英有些緊張了:“你這話什麽意思?”

　　“唉~我是真不打算說的，就今年夏天的事兒，四少一個人下河，差點兒被淹死，剛好讓我們碰上了，就~”周旺輕描淡寫地說著，一旁的周全也在點頭確認著。

　　周旺看似隨意地繼續玩笑道:“四少啊，等你以後發達了，可不能忘了我們救過你哦！”

　　老顧眉頭一蹙，說道:“讓你們費心了！榨油的事兒，回頭我跟中孝說一聲。

天也不早了，還下著雪，我就不留你們了。”　　老顧客氣地逐客，周旺隻好起身告辭，雖不盡如心願，畢竟也得到了一個肯定的答覆，他知道，依照顧家的處事方式，至少，老大中孝會過去幫忙的。

　　“等一下，”月英叫住了兩人，從抽屜裡拿出兩包東西，分別放入那兩個被刻意留下的布兜中，塞給二人:“這大晚上的(當地習慣，下午稱晚上，天黑稱夜裡)，你們專門過來看老顧，怎麽能要你們的東西呢?誰家沒孩子呀，帶回去給孩子們吃吧。”

　　街上的雪更厚了，出了顧家大門，周家兩兄弟大步踏出，卻是腳下一滑，重重地摔了個跟頭。

　　已然落下了門栓的月英卻是聽得真真的，她也顧不了什麽了，急忙轉身回屋，還未返回堂屋呢，就聽見了老顧的呵斥聲。

　　“到底怎麽回事?我不是不讓你下河嗎?你都當成耳旁風了?”

　　月英進了屋，一把將小四拉到了身邊:“老顧，你別急嘛，回頭再把孩子嚇著了，我來問吧。”

　　眼前的一切，小四卻是充耳不聞，他皺著小眉頭，滿臉的迷惑，總覺得不像周旺說的那樣，那天他醒來的時候，身邊一個人也沒有啊。

　　“兒子啊，他們說的是怎回事啊?好好想想，媽媽在，不怕啊！”

　　得到安撫的小四，這才心有余悸地講起那天的事情，不過，他沒有說煮紅薯差點兒失火的事情，只是說去河裡洗個澡，一不小心滑到了深水區。

　　就這已經把月英給嚇得不輕，又是落淚又是責怪，好一會兒，才平靜了下來。

　　老顧亦是感同身受，沒有繼續責怪小四，只是下了一道禁令:絕對不許小四私自下水了，任何時候，任何情況都不許！

　　晚飯後，老大中孝又照例過來看望老顧，圍著炭火盆說著閑話。

　　就周家兄弟的事情，老顧剛剛提及就被中孝給截了話茬兒。

　　“爸，你回來也小半年了吧，他們真要有心探望，早就來了，再說了，有下午看望病人的嗎?他們也幾十歲的人了，懂點兒規矩不?是惡心人還是咒人啊?”

　　中孝顯得極為憤恨，他繼續說道:“那倆家夥從來都是無利不起早，不用猜，肯定是有事求你幫忙，都這個時候了，還不忘耍那些鬼心思呢。”

　　“是啊，大晚上過來不說，還一人拎點兒爛東西，誰稀罕吃他們的東西呀，連小四都不吃。我直接給他們退回去了，還倒貼了兩包水果糖。”月英更是氣憤得不行，言語都有點兒糊塗了。

　　噗嗤~

　　一向嚴肅的老顧居然忍俊不住，用手遙空點了點月英，道:“你把你寶貝兒子比作什麽了！”

　　中孝也樂了，小四哭笑不得，月英微微一愣，旋即，也笑了……

　　“對了，中孝，廠裡承包是怎麽回事兒?你什麽時候離開榨油車間了?”老顧及時地把話題拉了回來。

　　“哦，是這樣的，爸，”中孝想都沒想就說起來了:“你生病住院後，紅爐車間就停產了，還沒幾個月呢，廠裡就發不出工資了，好像是有政策吧，肖廠長就鼓勵各車間搞內部承包，本來我想承包的，可周全跳出來要承包，我惹不起總躲得起吧，就和小鍾去承包了孵化器。”

　　“嗯，君子當群而不黨，既非一類，避而遠之倒也不錯。”老顧對中孝的做法很是認同，他一向不願與人爭執，隻管埋頭做事:“那他今天來，想請你幫忙調機器，幫或不幫，你就自己看著辦吧。”

　　“他的聰明都用歪了，大家一起跟廠家技術員學的，我調的榨盤出油率35%，他來調，25%都難，怎麽可能不虧呢?他想當老板，可以;拿我當夥計，也行;可他們呢?用人捧著，不用人踩著，我不能總當傻子吧！”

　　中孝的胸膛在劇烈地起伏著，他是真的氣著了，本來他才是最佳的承包人。

　　“多年的熟人了，不幫總覺得不大好吧?”老顧有些兩難，有些東西不是能輕易放下的，可周全周旺的為人他太清楚了，大兒子的心情他也能理解:“人家今天還說你四弟又掉河裡了， 他們救了你四弟，這個情怎麽還呢?”

　　“什麽，他們救了老四?絕無可能。他們要是遇上了，不把老四往水裡按，就算他們是個人了。”多年的相處，中孝顯然看透了那兩人的本質。

　　聽了中孝的話，月英找到了共識，連聲肯定道:“對，對，我也覺得他們不害小四，就感謝老上帝了。”

　　“當時具體情況是怎樣的?老四，你說我聽聽。”

　　小四隻得再次敘述了一遍，聽完，中孝似乎想起了什麽來。

　　“不對呀，我有一次和小鍾閑聊，不知怎麽就說到了孩子，說養孩子難，除了給他吃飽穿暖，還要天天提心吊膽，生怕一不留神就發生危險。”

　　中孝的女兒正是能走會跑的時候，所以兩個大男人很有共鳴，工作之余的閑聊才得以有始有終。

　　“聽小鍾說，今年夏天，他在河裡洗澡，救了一個6、7歲的孩子，手臂上還纏著一頂草帽，他不想多事，把孩子送到岸邊就走了。”

　　月英激動了:“這麽說，是小鍾救了小四?”

　　“嗯，草帽這個細節對上了，應該是他。”老顧保持著沉穩，說道:“中孝，感謝的話就別說了，心裡留意著，看看能幫他些什麽！”

　　月英轉念頗為生氣道:“那倆人怎那麽不要臉啊，還救人呢?我都懷疑那草帽是他們故意丟的呢?”

　　老顧卻說:“不要陰謀論，做人的底線他們應該還會有的。”

　　呵呵~

　　誰知道呢?

　　雪，越來越大，包裹了小鎮，大同了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