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經意間,兩年過去了。
白鷺鎮所在的白鷺大隊,將垂直主街的一條小道,規劃為新街,符合條件的家庭可以申請宅基地。
顧家當年就落戶在白鷺大隊,只有老顧還吃著商品糧,其余家人都成了地道的農業戶口,在月英地奔忙下,終於也拿到了一塊宅基地。
合全家之力,加上多方舉債,終於新屋落成了。
老大中孝一家三口喬遷新居。老二中禮在學校也分了房子,知昔去了縣城讀高中,老三中智讀初三,和二哥一起住,老宅這邊就剩下老顧夫婦和小四了。
一個習以為常的晚上,老顧吃過飯又去廠裡加班了,冷清下來的屋子裡,月英看著燈下看書的小四,心裡不住地歎息著:
唉~可憐的孩子,差點兒就沒保下來。當年計劃生育已經抓得很緊了;加之自己身體不好,還時常需要吃藥;在生產隊裡更要乾農活,掙工分,換口糧;如果不是想著,可能會是個女孩兒,也許真就不會要了。
這孩子生下來身體就不好,經常生病,風濕缺鈣,還差點兒成了癱子;長大些了,天天跟個傻子似的,就知道看書;可真要說他傻吧,卻也不是,聰明且懂事兒,受了委屈總藏在心裡不說,帶起來又似乎特別省心。
現在的小四已經9歲了,可看起來還像是6、7歲的樣子,瘦小得叫人心疼。
唉~孩子啊,快點長大吧!不求你大富大貴,身體好好的就行!
似有所感的小四,抬起頭看了看月英,甜甜的一笑,嘴角的兩顆黑痣也靈動了起來。
“媽,我想喝茶。”
“晚上別喝茶了,喝點兒白開水吧。”月英擦了擦眼睛,起身準備去倒水。
小四的心裡永遠都不會忘掉,有媽疼的孩子,真的很幸福!
可幸福的保鮮總是那麽難,壞消息來得如此猝不及防:老顧進醫院了!
驚慌失措的月英,也顧不上倒水了,立即跟著來人跑去了醫院。
原來,正在操作著空氣錘(電力驅動的機械錘)的老顧,突然腹疼不已,抽搐著倒在機器旁邊,被同事送到了鎮醫院。
病房內,月英看著半躺在病床上的老顧,問道:“陳醫師,老顧這是怎麽了?”
“嫂子,您別急,老顧這個情況暫時還不清楚,因為院裡沒有造影設備,建議你們早點兒去縣醫院查查。”
陳醫師是當年由省城下放到白鷺的,醫術高明,更是顧家的大恩人。
中智的腎炎及小四的癱軟,在那個時代幾乎都是絕症,一個或許小命不保,一個或許終身殘疾,都是他力挽狂瀾,傾力救治給醫好的。
兩家關系很不錯,既惺惺相惜又相互幫持,共同走過了那段陰暗的日子。
輸著水的老顧臉色好了一些,神情肅穆地說道:“陳醫師,你就跟我直接說吧,該面對的必須面對,縣醫院也沒你這樣的醫術啊!”
“老顧,通過反覆地聽診、觸診、叩診,我基本上可以確定你的胃腸處有病變,而且很嚴重,具體是什麽病,我真的不敢肯定,總之,盡快去大醫院檢查就是了。”
陳醫師深知老顧的性格及顧家的狀況,就怕他不當回事兒而耽誤了病情,所以,也沒多隱瞞,基本算是據實相告了。
“老顧,咱明天就去縣裡,找二妹她們。”月英當場急得差點兒哭出來,滿帶著抱怨勸說著:“你這就是累的呀,天天加班,加班,工廠又不是你家的。”
“唉~我真走了,
工廠就倒了!” 老顧歎了口氣,他知道,如果沒有他在,車間根本轉不起來,廠子更是沒法運轉了,他不是舍不得工廠,他是舍不得當年的老鋪啊!
“必須去,我是醫生,聽我的。”陳醫師才不管那些,他也不允許老顧這麽拖著,情緒激動地大聲說道:“我是治不好你了。”
“好好好,我去,我去檢查總行了吧。”老顧無奈地答應著,他不是個頑固迂腐的人,他一直都是相信科學的。
等到藥水輸完了,老顧感覺還不錯,便在月英的攙扶下慢慢走路回家,快到家時,遠遠就看見,昏暗的燈光下,一個瘦小的身影在門口張望著……
月英扶著老顧在堂屋坐了下來,就著急忙慌地出門去了。
小四走到老顧面前,小臉布滿了擔憂:“爸,你怎麽了?生病了嗎?”
“中信啊,爸沒事兒,不用擔心。”
話雖如此,老顧心裡是真怕身體扛不住,小兒子還太小,不知道還能不能看著他長大成人了。
“爸,你喝水嗎?”
老顧勉強地笑了笑,他猜想著,小四一定是大半天沒有喝水了,他才會有此一問:“爸不渴,你渴了吧?爸這就幫你倒水。”
暖水瓶放在高高的供桌上,小四是夠不著的,老顧撐著椅子意欲站起,卻被小四緊緊地拉住了衣袖。
“我不渴,我不想喝水。”
老顧無奈地笑笑,隻好安安靜靜地坐著,免得小四更為的焦急。
“爸,我寫字你猜吧。”
這是剛學識字的時候,父子倆常玩的遊戲,小四拉著老顧的大手,用指頭在上面一筆一劃地寫著……
沒猜幾個字,中孝跟著月英進來了,接著就商量起進城看病的事情來……
第二天一早,小四上學前,月英蹲下來,抱了抱小四,然後拿出一把穿著細繩子的鑰匙,掛在了小四的脖子上。
“兒子啊,媽要陪你爸去城裡,這幾天,你就到你大哥家吃飯,我都安排好了。”說完,月英親了親小四的額頭。
“嗯,放心吧,媽,我上學去了。”
小四也親了一下月英的臉頰,轉身就跑開了。看著小四的身影,月英張了張嘴,聲音低到她自己都聽不見:“慢點兒跑,別摔著了。”
誰都沒有想到,也不敢去想,本以為檢查一下,最多一兩天就回來了,可更不好的消息傳來了!
胃癌,老顧得的是胃癌,而且是晚期,必須馬上手術,因為擴散得太厲害,整個胃最少要切除五分之四,手術必須到市裡做。
中禮找學校預支了三個月的工資,趕去了縣城,中孝也趕過去了。
整個顧家慌亂了,小四就像是被遺忘了一樣!是啊,他還那麽小,那麽得微不足道!
在大嫂家吃中飯的時候,小四聽說了這些,他不知道癌症意味著什麽,他只知道,接下來的路,他要一個人走了……
下午放學,小四沒有去大哥家,而是一個人回了空無一人的家。
小四取下脖子上掛著的鑰匙,踮著腳,努力地將鑰匙插進鑰匙孔裡,扭動了一下,打開了鎖,推門進去後還不忘關上門,落下門栓。
小四來到堂屋,習慣性地抓起桌上的茶杯,仰頭就喝,幾片乾掉的茶葉滑進了他的嘴裡……
噗~噗~
他連忙吐了幾下,跑去廚房掀開水缸,舀起一瓢水,漱了漱口,又咕咚咕咚喝了大半,放下水瓢,怔怔地看著水中的倒影……
啪~
一滴水珠掉入了瓢中,水中的倒影立即碎掉了,暈開了……
小四,想媽媽了……
咕嚕~
腹內傳來的響聲,喚醒了失神的小四,他餓了!
小四抬起胳膊抹了一下眼睛,四處尋找可以果腹的東西。
似乎也只有牆角堆著的一些紅薯,小四走過去,挑了一個好看的,用水洗洗就啃了起來。
剛吃了兩口,確實覺得口感偏生猛了,於是,小四又洗了幾個,放進大鍋裡,添上幾瓢水,蓋上鍋蓋。他要嘗試著煮紅薯了,雖然沒有親自做過,但見的多了, 想來也不會太難吧。
幾經努力,柴草總算被點著了,小四像模像樣地拿著火鉗,不斷往灶膛裡推著柴草。
之前的沒有燒完,後面的又加了進去,所幸,他一直坐在灶膛前,不斷地用火鉗撥動著,燃燒進行得還算順利。
一隻長相怪異的小蟲慌亂地爬出灶膛,並成功地引起了小四的注意,他的視線追著小蟲而去,已是最陰暗的角落了,他卻依然能清晰地‘看到’小蟲的軌跡。
無休止的爬行之後,小蟲突然不見了,在仿若地下迷宮般的巷道裡,再回頭已不見來時路……
小四雙眼茫然地看著洶洶的火焰,仿若神遊太虛一般,還在下意識地推送著柴草,漸漸地,後面一屋子的柴草與灶膛裡的柴草勾搭在了一起。
忽然,一股焦糊的味道鑽進了他的鼻子。
不好!
他立即驚醒了過來,哪有什麽小蟲,哪有什麽地下迷宮,他正在煮紅薯呢!
此時的廚房,已是黑煙彌漫,宛如妖怪過境。
他趕忙扔下火鉗,跑到了灶台前,揭開鍋蓋,一股刺鼻的煙霧竄出,大鍋的底部微微發紅,紅薯全都癱在了一起,成了黑炭,勉強還能看到零星的橙色果肉,還在不斷地新生著黑煙。
小四倒也不慌,他舀起一瓢水就澆了下去。
嗞啦~
白色的水汽迅速騰起,又一瓢水澆入,鍋裡安靜下來了。
看著鍋裡那漂浮的片片黑炭,小四不自覺舔了舔嘴巴,他想起了媽媽煮的紅薯,紅皮橙肉,香甜軟糯,真的太好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