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飯,洪蘭收拾了碗筷去了廚房,田冰滿臉的嚴肅地將中信拉到一邊,似乎還帶著火氣。
“我們家的事情,你以後少摻和,跟著起什麽哄啊?我媽過去了,還不是得伺候那一大家子人啊,她真的是隻燒菜給二妹一個人吃嗎?到底不是你親媽呀,你是一點兒也不心疼。”
“我就奇怪了,怎麽只要涉及到你媽,你就完全不會思考了似的,你不舍得她遭罪,你是真的心疼她,可是她會領情嗎?她只會覺得你不關心你妹,再說了,你媽不走,我們下面的事情怎麽辦呢?她一旦插手,你肯定又沒了主意。”
中信強壓著脾氣,耐心地跟田冰解釋著緣由,對於田冰,他真的不知道怎麽說才好,並不愚笨的她,或許與成長經歷有關,對家有著強烈的渴望,卻偏偏沒有小家的概念,在她的觀念裡,似乎原生家庭高於一切,又似乎兒子才是她的一切,對待她的男人,卻始終遊離於親人和外人之間。
念及此處,中信心中升騰起濃濃的悲哀,既是為了自己,更是為了她。
若說不愛,情感上她對自己是寬容與依賴的;生活上更是照顧得無微不至;工作上放縱著自己的任性妄為;她已然做到了一個妻子應該做的所有!
若說愛,她幾乎從不吃醋,很少過問自己的私事,無論花錢還是交友,她最多輕描淡寫地問問;涉及到洪蘭和她妹妹的時候,她都是優先考慮她們,全然忘記了她和自己的存在,哪怕因此令兩人爭吵或傷心!
難道這就是所謂的大愛嗎?
那麽可微呢?可微的愛又算什麽呢?
中信凌亂了,他自詡才情過人,才思敏捷,面對田冰,這個他誓言一輩子相守的女人,他的心,真的有些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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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居,書房。
他坐在窗台上,看著河面上的畫舫劃過,隱隱有彈唱傳來:
琵琶鏘鏘,
春娘舞衣裳,
醉眼朦朦,
隻把結發藏……
恍惚間,他突感索然無趣,身子一軟,側躺了下來,他蜷起了雙腿,彎曲了腰板,枕著了手臂,緩緩垂下了眼眉,像隻熟透的大蝦……
槳聲燈影夜闌珊,
似漁似欲似輕酣,
江上孤帆風掠過,
是淚是累是呢喃!
輕柔的聲聲呼喚,仿佛就在耳邊,又像在遠山的那一邊,中信四處尋找,努力收攏著四散的心神,他終於感知到聲音的來源,因為那團暖暖的氣息,一直在耳邊縈繞,癢癢的……
他用力眨巴了幾次眼睛,才緩緩睜開,屋頂有燈,身邊有人,手中有溫,眼裡有疼……
他伸手攬住她的脖子,耳鬢廝磨於秀發間,深沉呼吸於鵝頸處……
她以深擁回應,輕撫他的頭髮,高高仰起螓首,露出白嫩的脖子……
“發短信也不回,回來了也不告訴我,你怎麽了?”她柔聲詢問著。
“我~”
“我不回來,你是不是打算一個人待著了?”
“不小心睡著了。”他的聲音很低。
“有心事?”她輕輕拍著他。
“我,想你了!”
隱隱的一絲顫音,她卻清晰地聽見了,她頓覺心中揪疼,她想看看他的眼睛,他卻緊緊抱住了她……
他不欲說,她不再問,沉入黑暗的只有漸漸平緩的憂煩,還有流逝的時間!
“出去吃飯吧?”
“不想出去,
我帶了水果和方便麵。” “嗯,我去燒水。”
她再次拍了拍他,他松開了環抱;
她的衣服上多了若隱若現的濕痕,他轉頭看向了暗夜;
她轉身出門,看似不經意地,又瞥了一眼書案,微不可聞地輕歎一聲;
宣紙上,墨跡已乾,寫著幾個字:
月隱,霧迭,鞋有沙,燈無芯,何以……
濃墨走筆似乎未完,最後的留白是一滴濺落,頗有些刻意而為的寫意,也像是躊躇不決的頹意,書法書畫,一點綻開的墨跡,把字句的幽怨帶入了悠遠的意境……
那破宣欲出的墨點,確如凌風當空的風箏;
那隱現濺出的墨線,便是牽掣守望的線;
只是這線,不是一根……
當兩碗異香撲鼻的方便麵擺上了桌子,兩人並排而作,相視一笑,同時拿起了叉子。或許真得只是商家的刻意而為吧,一碗勉強墊吧下肚子,所以記住了那份意猶未盡。
很方便地吃完飯,又很方便地處理了廚余,她端來了果盤,窩進了書房的沙發,他的肚皮也便是最佳的炕桌。
他稍微調整一下坐姿,讓果盤擺得更加穩當些,他的眼中有迷霧繚繞,她扎起一塊果肉,送到了他的嘴邊。
“想什麽呢?來,張嘴。”
他搖了搖頭,沒有吃水果,而是認真地回答:“莊生曉夢。”
“那你是莊周呢,還是蝴蝶呢?”
“莊周可以醒來,蝴蝶不能醒來。”他沒有回答,又好像回答了。
“為什麽?”
“莊周醒來,一切都在,只是沒了蝴蝶;蝴蝶醒來,一切寂滅,隻余漸逝的殘軀。”他淡淡地說著,語氣卻滿是濃濃的憂傷。
“蝴蝶本是夢中之物,怎麽會有殘軀呢?”
“夢是真的夢,蝴蝶是真的蝴蝶,夢又不是夢,蝴蝶又不是蝴蝶。”
他繞口著燒腦的話,她疑惑著更加的疑惑,她拿起果盤擺到了書櫥上,偎進了他的懷裡,嬌聲道:“懶得想,你講我聽。”
“其實我自己還糊塗著呢,這玩意兒太上頭,就像四維的克萊因瓶,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束,繞來繞去就是一個循環;更像平行宇宙,存在的只是眼前的虛幻,誰也不知道哪個才是真實!你也別想得太深了,否則,很容易就出不來了。”
“我才不信呢,你就跟我說說嘛。”
說著,她迅速親了一下他的臉頰,他摸了摸那或許真實的印痕,露出少年的害羞與竊喜。
“這樣吧,我給你講個故事。”
他環著她的肩,撫摸著她的秀發,略微構思一會兒,便開始了講述。
“這是一段不見於野史正典的軼事,就當我夢中的蝴蝶告訴我的吧。話說莊周當年,其哲學思想已然魂氣化魄,生而自由,行而逍遙,在他遊歷與宣道的過程中,路遇花谷,有萬千蝴蝶起舞,谷主名曰玉腰奴,是一位飲露食花的俏佳人,她與莊周歡談兩日,雙方互生情愫,玉腰奴以花谷邀莊周,莊周以糟糠謝玉腰,無奈灑淚,別後不見。”
“莊周遊歷歸來後,經常昏睡不醒,弟子等人奇怪,就問道於師,師曰,我夢有蝶,蝶夢有我,究竟是我在夢中呢,還是夢中才有我呢?虛實之間,何為真實呢?弟子聞言,皆大呼深奧,不愧吾師也,夢到極致又何敢言虛呢,現實太殘酷,也許本就是一場夢呢!”
故事講完,她如入迷夢,久久不語,他知道,故事雖短,寓意卻多,慢慢領悟吧。
“中信,答應我,如果眼前是夢,我不許你醒來,蝴蝶因你而歡舞;如果眼前不是夢,也不許你夢蝶,你的玉腰奴就在眼前。”她喃喃自語著。
“想那莊周亦是道祖,終是沒能真正的逍遙,也只能寄情於夢,何況我這般凡夫俗子呢!”
“我不管,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不凡,而你,就是我心中的不凡。”
她仰面看他,眼神堅定,他心中一蕩,眼神複雜,輕歎低吟。
“唉~花葉不見開彼岸,孤芳夜舞是幽曇。”
“子非魚焉知魚之樂,曇花一現又如何?最長情的陪伴是心有所念,養花不為觀花,枝葉才是永恆。”
他反覆念叨著,憂鬱沉重的神情漸漸輕快了起來,淡然的笑意依稀隱見:“心有所念?心有所念!可微,謝謝你!”
他的情緒從低迷中蘇醒過來,人也變得清醒了“對了,你今天怎麽過來了?是不是找我有事兒呀?”
“才想起來啊,你還知道關心我呢!”她輕輕拍了他一巴掌, 語帶不滿。
“對不住了,我剛才一直在夢遊呢!”他憨笑著。
“現在不夢遊了吧?”
“嗯,我保證,你說吧。”
她蛾眉微蹙,愁緒浮現:“我這兩天都是在這兒住的,不想回去,煩。”
他樂此不疲地捋著她的秀發:“怎麽了?不著急,慢慢說。”
她抓過他的手,快速地摩擦著,紓解著鬱悶:“說起來,這事兒也有你的功勞,我跟我爸爸聊過煙雨渡與煙雨河的關系,沒過兩天,我爸爸就找我了,說他還有兩年就要退了,他讓我好好考慮一下公司以後的路,要我給他一份詳細的書面報告,你說,我能不煩嗎?”
他淡淡一笑,大包大攬道:“就這事兒呀,不用煩,我陪你一起弄,不就是寫計劃做方案嘛,簡單。”
“你肯幫我了?”
“多新鮮啊,怎麽能叫幫呢?這叫應當應份。”他笑了起來。
“我家先生真好!”她對著他的手背就是一通猛親。
“好了,不鬧,你先跟我說說,公司的業務、產品、渠道、資金、利潤率等信息,越詳細越好,還有你自己的打算,然後我再說說我的意見,我們討論後,再確定最後的計劃,書面材料我來執筆。”
“嗯,可微國際現在是純貿易型公司,主要業務范圍是……”
窩在沙發裡面的兩人,像熱戀的情侶一樣,懶散地黏在一起,卻在討論著嚴肅的話題,她時不時坐起比劃一下,然後又斜靠在他的身上,他一直都是眼中含笑,認真地聽著,寵溺地撫摸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