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下午的時候,田冰回來了,卻見中信坐在院中的台階上,看似有些喪。
“老四,我回來了。”
見中信沒有反應,田冰走過前院,來到他的身旁坐了下來,並像是兄弟般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喂,幹嘛呢,還在為那個女人生悶氣呢?”
中信沒有回答,而是反問道:“你怎回來了?”
田冰淡淡地說道:“還用問嗎?那個女人去民宿那邊找我鬧了唄。”
“啊,她還真去找你了,這個女人,唉!”
他拉過她的手輕輕地撫摸著,曾經的綿軟似乎遠去了,平添了生硬的角質感;
他的鼻翼在輕輕地翕動著,銘記的暖香卻已消散了,隻留下淡淡的消毒水味。
他的心裡發酸,他的口中發苦,他抬眼望向了前方,圍牆外的槐樹正枝繁葉茂、陰翳濃稠,將小院緊緊地包裹起來,卻也像牢籠一般將他困在了中間,凋落的槐花鋪滿了院子,更鋪就了刺眼的白……
“冰兒,對不起,我~”
她揉了揉他的腦袋:“切,胡說什麽呢,你沒有對不起任何人。”
他搖了搖頭,歎息道:“唉,你別安慰我了,我知道,我對不起太多人了,尤其對不起你,若不是因為我,你又何須如此辛苦自己,那個女人又憑什麽去和你吵鬧呢?”
她不欲糾纏於這個話題,便指著圍牆外的槐樹道:“這些樹長得太快,有幾處圍牆都給撐裂開了,咱們要不要把樹砍了?”
“不能砍,圍牆的根基本就太淺,如果沒有這些樹,恐怕早就山體滑坡了,還是找機會修一修圍牆吧。”
“對呀,真要砍了,大樹心裡該多委屈呀,圍牆壞了修一修就好了呀。”
他轉眼看她,但見那小臉嬌俏依然,卻也隱現風霜,他的心中不免感慨萬千,當年曾拒絕為她寫詩填詞,蓋因豪言要伴她平平平淡淡過一生,而今,卻是拖累於她了。
“圍牆壞,山氣虐,人生半途,四面風來,吹皺一池厚霾;夕陽曬,結發在,此情長暖,看似無礙,只是朱顏不釵;城郭之外,莫名再敗,欲拋心衰無處埋;煢孑滿愛,七尺可賣,舍執天闊有寬窄,無耐,無賴,無奈……”
聽著他的沉聲低語,她也只能欲言又止,選擇了無奈。
當天邊的雲彩染上了紅暈,不受控制的咕嚕聲傳出,她疑惑道:“你中午沒吃飯嗎?我做飯去了。”
正欲起身的她卻被他拽住了:“再陪我坐一會兒吧。”
他的話語很是軟綿無力,深深地揪疼著她的心,看著他仿若神遊天外的茫然,她知道,他這會兒最需要的不是填飽肚子,而是心靈上的依戀與倚靠。
她歪過頭靠在他的身上,開始嘗試拉他回來。
“老四,你有幾年沒回白鷺了?”
他搖了搖頭,神情更加地落寞起來,她繼續說道:“要不,你回老家待一段時間吧,權當散心了。”
他終於開言了:“我若走了,你一個人住山上怎麽行呢?”
“不礙事兒的,你就放心回去吧,我媽過兩天就回來了,再說了,那個女人天天來鬧,你待在這兒也不得安生啊!”
“正因為那女人來鬧,我就更不能走了,她現在已然成瘋,我若不在,她更加不會讓你們安生的呀!”
“她今天就去找我了,我才懶得搭理她呢,我們早就離婚了,你是你,我是我,她找我只能是自討沒趣。”
他知道,
她雖然口中說得輕巧,其實心裡早就憋屈壞了,只不過為了寬慰自己才表現得如此雲淡風輕。 “我真的搞不懂了,她看著也不傻呀,可為什麽非要鬧呢?我若有錢何至於此呢?既然沒錢,鬧就能鬧出錢來嗎?反倒是雙方白白消耗了太多心力,根本就是徒勞無功、於事無補,甚至是損人害己、雪上加霜嘛。”
“你忘了蘇東坡與佛印的故事了?依照她的心理,她認為你有錢不肯拿出來,她只有狠狠地逼你才有可能拿到錢呀。”
“可我真的沒錢啊!”
“可她不相信啊!”
中信不欲再言,情況就擺在那兒,只要沒有錢,無論怎麽分析怎麽運作都是枉然,躲開一時或許能換得一時的安寧,姑且做一回讓人背後辱罵的人吧。
“那好吧,我就暫避其鋒芒,做一條落荒而逃的那啥吧!”
“錯,不是落荒而逃,是形勢所逼的戰略轉移,她的眼中容不下你我還在一起,看不得你我不吵不鬧,你我暫時分開了,她也就獲得某種心理滿足了,等你搞來錢或者拉來業務,把公司搞好了,一切就可以恢復原本的模樣了。”
田冰的憧憬有她的妥協與理解,更有她的理由和願景,中信又何嘗不懂呢?
迫於無奈地離開看似簡單粗暴,卻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但留下了爛攤子終是麻煩了田冰,拋卻了直面終是汙損了信字。
中信雙手緊握,哂笑道:“呵呵,戰略轉移?不過是自我貼金罷了,逃了就是逃了,想我幾十年一直恪守的準則,卻是如此的不堪一擊,壓力之下終是直不起腰啊!”
“你呀,我也不想再勸你了,我能做的都做了,你的壓力確實很大,可你又不是全無助力,關鍵還是你自己鑽了牛角尖不肯出來啊!”
“好了,冰兒,你就別提那個助力了,容我再好好想想,回白鷺待一段時間也好,只是我走後,家裡的一切就要辛苦你了。”
“嗯,你就放心吧。”
“還有,宋宇跑路後,那個女人每天都要面對逼債的人,她也著實不容易,再看到你我相處和諧,她的心中難免不高興,為難為難你我,或許就是她的減壓方式而已,你也多理解理解吧,盡量回避與她的正面衝突。”
“知道了。”
他抓起她的手深情地吻下去,淡淡的84味兒居然有種莫名的香。
“冰兒,盡管你沒告訴我,其實我也知道你在幹什麽,對不起,是我太沒用,讓你受苦了,此生但有轉機,我必寵你到世人皆妒……”
她隻將皓腕輕輕翻轉過來,纖指覆在了他的唇間,進而把玩起他那密密麻麻的短須。
他幾欲再言卻終是緘默,相伴二十多年,畫餅已然太多,縱使心有萬千結,都只是鏡花水月,缺了物資俗世的依托,又如何能圓潤一如往昔的豪言呢!
微寒的山風撩動了槐樹葉,越過了小院牆,輕挑了她的碎發。
兩人並肩蹲坐石階,看夕陽漸下,紅霞盡殘,淡泊的夜色開始濃鬱了起來……
臨別之夜,兩人相擁在茶室的沙發上,衝泡著各色茗茶,回顧著前塵往事,淡淡的笑靨浮動其間,卻也有淡淡的離愁縈繞不散……
當窗外微亮,田冰起身去了廚房,很快就做好了兩碗素面。
當肚腹飽暖,中信隨即去了書屋,許久才走出,手裡拎著一隻雙肩包。
當關上房門,兩人站在院子裡,神情肅然地環視著:
花壇中月季枝葉舒展,有俏立的花苞嬌羞欲放,妖狐那個憨憨正熟睡不醒,毛茸茸的尾巴耷拉在狗窩外,在無意識地輕搖著,巡視一圈,找不見黑妞的影子,想必又上山打野去了……
田冰輕語道:“走吧,村裡人起床早。”
中信聽懂了,他輕歎一聲,神色變得無悲無喜無嗔無尤起來。
下山的水泥路略顯潮濕,山間的薄霧影響不了行車,卻實實在在地沾濕了車上兩人的心緒。
村道上已經有環衛工在灑掃了,田冰駕駛著汽車一路狂飆而過,上了省道後,車速驀然放緩,似乎要把趕出來的時間全部揮霍。
中信恍若不覺地看著窗外,再沒有像昔日那般,或提醒減速,或催促快行。
地鐵始發站到了,偌大的廣場不見行色匆匆的人群,尤顯空曠與寂寥。
田冰靠邊停下車,轉頭看著中信,眼神複雜:“老四,要不你還是開車走吧。”
中信依然眼望窗外:“不了,開車太浪費。”
“能浪費多少呀,自己開車也方便些,難道你不打算在市裡停留嗎?”
中信輕輕搖了搖頭,田冰伸出手攬住他的脖子,強行將他拽了過去,意欲再行規勸,卻見一副淡漠如灰的面容。
“老四,你?”
“抱抱吧。”
不帶一絲情緒的話語,田冰卻是微微一顫,她隨即探身過去,狹窄的車內空間,兩人交頸淺擁。
“冰兒,謝謝你。”
田冰只是輕拍他的後背,沒有給予言語上的回應。
中信輕輕推開她,扶住她的肩膀,看著她的雙眸:“我走後,不管什麽人問起,都不要說出我的行蹤。”
田冰搖了搖頭,又趕緊點了點頭,她已然不知該如何表達了。
他柔聲道:“好了,我走了,你回去吧,路上慢著點兒。”
她不舍道:“首班車還要等好久呢。”
“走吧。”
他擠出一絲笑意,決然開門下車,在路邊站定,朝她揮了揮手。
她回以一絲勉強,悵然轉頭向前,輕點油門,緩緩離去。
曉風拂面,是襲入軀殼的寒;
他敞開衣衫,釋放著脹滿的繚亂;
淡淡的尾氣飄散,更見若隱若現的青煙;
看著那車行漸遠,想著那車內,
卻是一個人的孤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