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有規律的忙碌中,飛快地逝去,半山居也在兩人辛勤地勞作下,緩慢地蛻變著。
暑熱時進山,滿目的荒涼與破爛不堪;初冬的時節,卻是恬靜的院落與井然有序。
沿石徑緩步下行,路右邊淺草貼地,有大樹交錯其間,細細辨認,有板栗、黃檀、桑葚、柿子、合歡……都是野生的,被刻意保留了下來;林間有雞,個個冠紅體健,紅磚鋼窗的矮房便是雞舍;還有一個全木的尖頂小屋,門前有聽雨軒的牌子,這便是遠離人居的方便之所了。
路左,坡緩的地方被網了起來,網在外的多是雜樹,老茶有兩株,稍遠有黃竹,薔薇一簇簇。
網在內的是幾畦菜地,竹子搭成的架子上,還賴著枯黃的黃瓜秧、豇豆藤,其余則是種了菠菜、香菜、以及青蘿卜、胡蘿卜,面積都不大,品種卻不少。
菜地向下便是那一排面南的石居,屋山頭前有兩棵萬年青,彼此相依相攜,共同撐開了一面巨大的綠蔭傘蓋,地面已經硬化,寬敞可停幾輛車。
院門朝西,穿門而過,甚是闊綽的偌大院子首先映入眼簾,院分三層,有寬闊的台階相連,下院為水泥大平場,比網球場略窄,但更長一些;中院是平整的菜地,蔬菜的長勢喜人。
連接著院門的便是上院了,眼前放置著茶幾小凳及躺椅,是喝茶聊天的所在,靠裡修了花壇一處,正怒放著紅、粉、墨綠等各色月季,葉片厚實,花朵很大,最裡邊有小房一間,房頂架了一個太陽能熱水器。
院牆外,圍繞了一圈原生的高大刺槐,把整個院子緊緊地拱衛了起來,人在其中,那是相當得安逸與幽靜。
夕陽透過稀疏的樹葉,將殘余的暖光灑下,把奶杯裡本就紅豔的茶湯,再次竭力地渲染著……
中信躺在躺椅上,微虛的雙眼,穿過大開的院門,看著與山巒糾纏的晚霞,不知在想些什麽,隨著修繕工作進入了尾聲,這樣的閑暇也多了起來。
他的懷裡趴著一隻通體黝黑的貓咪,正閉著眼睛,享受著主人的撫摸,發出有節律的呼嚕呼嚕聲,似乎睡著了,很顯然,溫暖的懷抱讓它達到了貓生巔峰。
身後忽然有腳步聲傳來,黑貓慵懶地轉頭看了一眼,又閉上了眼睛,繼續著它的呼嚕。
中信知道是田冰過來了,他抬手指向那山巒,有些憤然地說道:“老婆,你看那白虎的腰都快被挖斷了,這幫人真是太可恨了。”
沒有等來田冰的回應,中信的手卻被什麽一口咬住了,他忙不停地甩了甩手,厲聲呵斥起來:“妖狐,一邊兒呆著去,不想跟你玩兒。”
“哈哈,誰讓你總是喜歡抱著黑妞呢,妖狐吃醋了。”
隨著歡快的笑聲,田冰款步來到中信眼前站定,言道:“走吧,散步時間到。”
中信拍了拍懷裡的黑妞:“去吧,你也該上山打獵了。”
那黑貓似乎有些不舍,卻也經不住主人再三地催促,終是懶洋洋地站起,將後背高高拱起,再努力拉長了身體,兩隻前爪次第張開前伸,分別檢視一下尖銳的彎刀,顯擺過後又仰天張大了嘴巴,露出交互的犬牙和布滿白色倒刺的舌頭,發出一聲喵叫,一整套儀式完成,它才輕盈地一躍落地,迅速地竄了出去。
那隻被喚做妖狐的薩摩急急地追出,卻被田冰一聲輕喝給喚住了,隻得無奈轉身,帶著它那標志性的天使笑臉,搖頭擺尾地回來了。
中信懶散地伸出了手,
她用力握住將他拽起,行至院門處,中信順手取過靠在牆角的長柄柴刀,兩人牽手走出,沿小道緩步上山,妖狐三步一回頭地行在前面帶路。 暖陽西下,映紅了西邊的天空,大樹的影子被拉得好長好長,橫在了森林防火通道上,三道身影靈動其間,卻絲毫撼動不了大山的寂靜。
她,一襲黑色衣裙,端莊不失輕盈;他,衣著寬松隨意,淡然透著豪氣;妖狐,通體雪白毛長,活潑而又忠誠。
兩人一狗悄然融進了原山清幽,密林深處有啾啾的鳥鳴,似乎在呼喚家人或友朋;晚歸的野兔驀然竄過,激起了妖狐的興奮,也緊張了兩人的心境,牽著的手兒亦是猛地握緊……
田冰略顯膽怯,小聲說道:“我聽村民說,這山上野物很多,野雞野兔刺蝟啥都有,好像還有野豬獾子,甚至還有狼。”
“不怕,不怕,有我呢。”
雖然說得輕松,中信卻是亮出了柴刀,警惕地觀察著四周,並伸手把她攬在身邊,送上安慰。
“你也不用聽他們瞎吹,人跡所致,野物回避,再說了,周邊還有人開山采石,狼是非常機警的動物,才不會從深山裡跑出來呢,就算有也是落單的孤狼,我有柴刀,你有妖狐,足以自保了。若要論及對危險的感知,對環境的敏感,動物可比人要強多了。”
田冰伸手搶了柴刀,跨前幾步,單手握持,揮動之間,頓生豪氣,落日輝映,颯爽英姿,別有韻味,聲音清亮。
“我才不怕呢,你回城的時候,我不就是一個人住在這兒嗎?手裡有刀,什麽都不怕,跟人比起來,動物反而不會無緣無故地傷害人。”
中信慨言道:“是啊,這人要壞起來,確是遠非豺狼虎豹可比,人心多貪戀,狼只求一餐,鳥獸皆生命,共享在此山。”
她回眸一笑道:“好啦,不感慨了,好好享受你的生活就行了,管他好人壞人,誰有你現在過得逍遙呢!”
看著眼前歡跳的一黑一白,宛若兩隻墜入凡間的精靈,他輕輕搖了搖頭,送上最和煦的笑容。
“是啊,誰有我過得逍遙呢?房子雖偏卻能使心安,車子雖破卻能把身懶,票子雖少也算有存款,兒子身心健,更是無須煩,妻子最是仙,寸步在身邊,仔細算起來,我也算是五子登科了,試問,我不逍遙誰逍遙。哈哈。”
她轉身看他,倒退著挪步,眉眼一挑,戲謔道:“好像還有吧?”
“對對對,還有,別子一間,卻在半山,石居有園,夏涼冬暖。”
“還有呢?”
“沒了。”
“真沒了?”
“嘿嘿。”
他摸了摸腦袋,奉上一汪濃鬱的茫然,她用柴刀一指山道轉彎處。
“看誰先跑到那兒。”
說完,她歡快地像個孩子似,蹦跳著衝了出去,妖狐快速跟上並很快超越了。
他卻慢悠悠地跟在了後面,他似在丈量這一段較為平坦的山路,他實則盡享這一程身心悠緩的時光,他知道,轉彎處又將是一番新的天地,是不得不繼續向前的跋涉……
踏夜色,雙人還,
天色已晚;
四野寂,鳥雀倦,
依稀燈火遠。
舉目望天,
遙見北鬥戲獵犬,
更似宆碗,
扣蒼茫,笑宇寰,
何處不人間。
隨著田冰的一聲呼喚,中信中斷了星空冥想,回屋吃飯。
下飯的小炒有素食兩個,食材源自房前屋後的菜園,不沾葷腥卻也是油嫩鮮脆,入口微甜。
吃過飯,便是體驗山中靜好的時候了:
茶室也是書房更是多功能廳,先泡好岩茶或是普洱,她或彈古琴或臨帖,他多半是看書,或傻傻地聽曲,興趣來時,也會拉著她解讀文字,一個敞開了講,一個安靜地聽,渴了有茶,累了能躺,無外人打擾,有貓狗為伴,少了刻意,多了隨性……
她端著茗杯,瞅著茶湯有些入神,他在其眼前晃了晃手:“喂,朋友,悟什麽呢?”
她依舊盯著手中的茗杯,言辭頗為認真:“我在參悟大道。”
“哦?說出來, 讓我幫你參悟參悟。”他笑了起來。
她將茗杯放下,並攏手指伸到他的眼前,神情不似玩笑:“你說,我這指甲到底剪還是不剪呢?”
“不就是指甲長了嘛?對不起,怪我疏忽了,修甲師傅馬上上崗。”
說著,他側身向後仰去,夠向架子上的修甲套裝。
“我確實是的糾結到底剪不剪呢,你是知道的,做紫砂壺的時候,根本不敢留指甲,否則,輕易劃上一道,就得來上千百次的明針,可彈古琴呢,卻必須要有指甲,這兩者有矛盾啊!”
原來,她的惆悵來自於不可得兼的遺憾,他聽了深以為然:
雖然古琴被古文人奉為樂器之王,其造型古樸雋逸,音域意境深遠,但古琴的彈奏十分講究,更近乎自虐,勾挑抹踢,揉弦跪弦,皆是手指與絲弦實打實地摩擦,自己偷懶不肯演習琴藝,最大的障礙便是源自那份痛徹心扉的折磨。
“那就不彈古琴了,將它束之高閣,掛於牆上也是一件風雅的裝飾。”
“可是,在這樣的環境中,不彈琴好像太對不起這份安靜了,而且,我知道你喜歡這一份感覺。”取舍之間,她依然無法自拔。
“不管了,當你心生猶疑,也便失了那份意,這古琴不彈也罷,對於音樂,我是廣受博取,民族的,現代的,流行的,古典的,什麽都能聽。說實話,古琴的音韻及意境,好多時候,我也聽不出來,我也不過是附庸風雅的俗人罷了。”
說完,他拉過她的手,不由分說地修剪了起來,免得她再左右為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