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寂靜的山道上有一女子正在踏階急行,沿途的美景都不曾慢下她的腳步,她的步履輕盈卻是神色清冷,更似怨似怒地緊蹙著蛾眉。
繞過一道山巒,遠遠可以看見隱約的山門了,女子卻放緩了腳步,頗有些近鄉情怯的意味兒。
再行一段距離,簡易的山門便完整地呈現了出來,女子迅速閃身躲在了樹後,偷偷地窺視:
那山門不過是兩豎一橫的幾根破木頭而已,正中卻玩笑似的懸一塊裂紋匾額,陰刻著‘無盡寺’三個大字,填色的油漆早已風化斑駁,不辨顏色了。
其下有竹椅兩張,一人仰面斜坐其一,竹扇擋在眼前,雙手搭於臍間,雙腿蹬著地面,凝神觀看,但見那竹椅似在輕微晃動,想必那人應在半夢半醒之間。
陽光透過華蓋的樹蔭化作了點點虛幻,山風撩動松竹的琴弦奉上了片片思遠,好一副揉身入畫的悠閑。
驀然間,女子手掩口鼻,眼眸霧起:是他,就是他!
雖然相去尚遠,單憑那副靜宅的不羈,她便已然認出了他;
雖然悲喜哀怒萬般複雜齊齊湧上心頭,可又能怎樣呢?她終是找到了他,思念的苦,她受夠了!
她竭力調整著呼吸,極力放緩著心率,盡力裝扮出淡然,然後像隻山狸一樣,悄無聲息地貓了過去……
身處山林的他,似乎放下了所有的防備與偽裝,他無視了周遭的一切,哪怕身邊突然多出了一人。
眼前的他消瘦了太多,也黑了太多,他到底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啊?聽著他那若有似無的輕鼾,她仿佛看見他那酣睡的模樣,她借了陽光比劃出擒拿的手勢:哼,看你還怎麽逃!
她緩緩地坐下,疼惜地凝望於他,守在他的身邊便是她的歲月靜好……
“女施主,所為何來呀?”
突兀的一聲問候,真切地攪亂了她的歲月靜好,只是那草帽的遮擋依舊,那人的酣睡也依舊,可那熟悉的嗓音、壞壞的腔調,她又怎麽可能忘掉呢?
她的雙眸迅速凝出水花:“裝神弄鬼,看我如何收你。”
說話間,她已然揮拳砸了過去……
驀然一隻手掌探出,堪堪抓住了她的手腕,並順勢一帶……
她應是起勢太猛,被輕松帶離了座位,猝不及防間,身體前傾直直向那人砸將下去……
她的神色卻不見半點兒的驚慌,似乎還帶了些許竊喜。
只見她身形一扭,調整了重心,刹那間,已是凶殘地坐到了那人的腿上,揮出的手臂環住了那人的脖頸,彈飛了竹扇,更別扭了那人的胳膊。
“啊嗚!”
這一聲慘叫,隱約帶著虎嘯山林的低頻嘶吼,傳遞出誇張的痛苦之意,事實也著實痛苦,那仿若千斤墜的一坐,那單臂向後的一擴,哪一項拉扯不是對肌肉韌帶的考較呢?
“厄夜大師,何故狼嚎呀?”她的眼中已是秋水肆意,魅惑叢生。
“何妨妖孽,敢壞我道心?”他的雙臂已緊緊地摟住了她的腰肢。
“就要壞你道心,這道心太狠,這道心……”
他突然的親吻,雖是短暫的一觸即分,卻真真切切地亂了她的言辭,暖了她的孤心。
秋水落,珠線斷,
知他在前,卻是朦朧一片;
索性閉了眼,盡隨願,
擁也貪婪,吻也貪婪,
伊人淚,濕了雙人面。
說橋朽,船也漏,
逢雨夜渡,
更言燈盞無油; 杳然去太久,人憔瘦,
怒也發愁,怨也發愁,
不言羞,解了萬言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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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陰似也靜止,卻也飛逝,轉眼飛鳥歸兮,山氣日夕。
他輕輕推了推她,換來她的一聲軟噥:“幹嘛?別鬧。”
他想起曾經的一幕,算來已是十年之前了,他柔聲輕語:“可微,我餓了。”
耳廓裡全是他的氣息,癢癢的,她拱了拱腦袋,嬌聲回應:“我也餓了。”
“那好,你起來,我請你吃大餐。”
“再抱一會兒嘛。”
“吃飽了再抱。”
“討厭,多稀罕抱你似的。”
“嘿嘿,是我稀罕抱你,我要抱你一輩子,再也不放手,往後余生,你是我的,我也是你的,我們是一家人,永遠不分開了。”
她猛然挺起腰肢,身體後仰些許,怔怔地看著他的眼睛,濕氣再次繚繞了她的雙眸。
他搖頭歎息:“唉,這孩子真是水做的,啥時候才能長大呀!”
她又羞又惱卻也無可奈何,雙腳懸空根本無從發力,也只能徒勞地搖搖晃晃。
他神色鄭重:“我豈能不知,無人得見你的柔軟,你卻因我而潸然,今日我對山川發願,他日,可微若再以清淚洗面,中信必還以身單影殘。”
她素手探出,捂上他的嘴唇,衣袖不及,現出一段嫩白圓潤,淚珠已然滑面。
他趁勢一路吻過,嬉笑再言:“相見歡,情淚謎眼,自當不算,我欲滴滴嘗遍,辨誰最是香甜。”
她俏臉微揚,索要他的滴滴嘗遍,他欣然兌現剛剛許下的諾言。
“嗯,書中果然是騙,非但不甜,顆顆皆鹹。”
他的幾番婉轉,她已然習慣,他的隨性,他的瘋癲,她情迷其間,他是她的傘,他是她的船,孤單了太多年,終於等來遲到的成全。
她抓著他的手,揉了揉肚子,神態嬌憨:“好餓呀。”
他推著她站起,揉了揉雙腿,語氣幽怨:“好重呀,被你壓殘了。”
“殘了不怕,凡事有我。”
說著,她趕忙蹲下為他輕錘,他雖滿面陶醉,卻不舍她的勞累。
“來來來,扶著四爺,給你做飯去。”
斜陽西下,一對相互偎依的身影,彼此攙扶著,向著不遠處的院落……
進得大屋,她迅速掃視一圈,卻見是廟非廟,簡樸至極,她的面色並無波瀾,因為她知道,有他的地方,雅俗奢儉皆有可能,眼前的一切並不奇怪。
只是滿屋僅有那土灶余火勢微,所謂的大餐該從何而來呢?她的眼裡寫滿了問號,有心幫忙卻也是茫然無措。
他將她按坐在竹椅上,笑言:“你且坐看風雲,待我一展廚藝。”
“行吧,我也插不上手,只能看你表演了。”
他先去添了柴火,接著取了吊鍋盛上泉水,懸掛於火上,又從角落裡掏出兩顆碩大的土豆,丟入了灶膛……
看他忙歡,動作流暢,不似生手,過程合理,安排統籌,還能有閑與她講講無盡寺的生活,餓著肚子等飯熟也就不覺得難熬了。
落日尚有余暉,天色不算已晚,大餐做好了,可以進餐了。
院中大樹下,擺好了竹編的座椅,碗盤是柴燒的拙器,竹刀叉陪在了竹筷一旁,看著眼前的陳設,她笑了。
“上菜咯。”
隨著一聲吆喝,他一臉陶醉地端著大陶盆走了出來。
“嗯,真香。”
陶盆上桌,她情不自禁地誇讚了一句,饑腸轆轆的感覺再次翻湧。
他拿起陶琬,舀了些湯水,又挑了些食材,又全無效果地吹了吹,這才放到她的面前:“餓壞了吧,你先吃,小心燙,聽我為你推薦這道無盡仙湯。”
她眼中含笑,嘴角彎彎,被在乎被寵溺的感覺真好。
“這道菜取材隨心,烹飪隨性,廣納山海之精華,融合美泉之靈氣,喝上一口湯,能醒神煉魄,吃上一口渣,能……”
“等等,怎麽還有渣呀?”
他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著:“食材的營養全部融入了湯中,可不就是渣了嗎?”
“好吧,你繼續。”
他從陶盆中夾起一塊食材,輕輕地晃動著:“這些渣可都是些好東西,有山裡的蕨菜、竹筍、菌菇、野菜,還有海裡的貝柱、魚肚、刺參,你覺得他是渣還是不渣呢?”
她似乎聽出了別樣的意味,也便就菜言他道:“這怎能是渣呢?正因為歷經煎熬才成就了當下的美味,這才是地地道道的極品,我愛了。”
“我也愛了。來,張嘴, 這個不燙了,補充一下膠原蛋白。”
她一臉幸福地接下投喂,抿嘴慢嚼細品,原來是黏糯有脆的花膠,當真是滋補養顏的佳品啊!
她驀然想到一事來,緊忙咽下口中的食物,問道:“中信,咱倆在無盡寺裡吃這些,是不是太過褻瀆神明了?”
“我是誰呀?厄夜大師,我和渡厄老頭兒聊過,人世皆苦,無盡寺其實就是無盡的俗事,這兒既是結束又是開始,不過是個修心解惑的所在罷了,人身自在,不愧於心,又何來的褻瀆神明呢?”
她也效仿之前,反向投喂於他:“厄夜大師,先吃口菜再說。”
他哈哈一笑,欣然接受,吃了菜還不忘喝了口湯,然後繼續說著。
“無盡寺本就不是寺廟,之所以取了這個寺字,也就是順應世人所需求的虛相而已,渡厄在這兒守善多年,山下的信徒還是蠻多的,這些信徒也都漸漸明悟了修心為己的道理,不再為虛相所惑,所以,時常會送些飲食過來,自然不論葷素,說起來慚愧,這段時日,我這個假大師也是享受了不少的香火啊!”
他時而淡然說理,時而嬉笑談情,時而穩重如山,時而飄逸若雲,他的樣貌不再稚嫩,他的眉宇不再蹙起,他的聲音不再低沉,他的心緒不再糾結,他完成了自我的救贖,已然涅槃重生。
看著眼前的他,她放下了所有的擔憂,隻余欣喜,這才是她心中的那個他,他的一言一行都令她沉迷……
“壞了,我的烤土豆。”
他炸呼呼地竄回了屋子,她笑哈哈地拍起了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