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份明白署有甲方為裴徽大名，乙方為駱章區南部土地屯墾有限責任公司的協議清晰地投影在甲方裴徽的視網膜上。只需一毫秒的時間，裴徽在皮層意識中確認接受此次交易後，他的個人脫氧核糖核酸簽名信息便會馬上和合同文本結合成一份唯一的正式文本，被上傳到星區不動產權和資源交易所的數據庫服務器上，以供所有需要的人查閱。

　　經由此次交易，裴徽得到了兩樣東西，一是證明自己沒有任何可見債務的“星區優秀信用公民”身份，二是證明自己和自己祖輩和父輩到此為止已經在駱章星上，不再擁有任何星球表面土地，或是任何附著於星球表面或地表之下財產的，幾百個字節的簡單協議。這些看似數額巨大的債務，也許對於星際大亨們來說不過是若乾類似數字裡的一個條目，而對於裴徽家卻是六十多年來不斷因為人為製造的礦產供求關系失調，導致自家需要不斷舉債度日和維持經營的最終結果。

　　大約七十多年前，裴徽的祖父裴田跟隨著行星級移民運輸艦隊來到了駱章星上。裴田原本住在天龍三號星上，以在城市中打零工為生，雖然工資有時候多謝有時候少些，他一人吃飽全家舒服，也就十分得過且過了。不過，一個人再是如何頹廢和遊手好閑，也經不住專業行星開發協會成員，各種實力或大或小的開發公司，狂轟濫炸式的，對移民新星球的廣告宣傳。起初幾年，那樣的巨幅全息廣告也只是出現在廣場上、公共交通工具上、或是大樓幕牆上，那時人們還能把看見當作無視。而後來，當這樣的廣告，即便是幾個字精心設計的廣告詞，都出現在了快餐包裝盒、公共廁所的衛生紙，甚至每塊行人走過的地磚上都能依照行人喜好讓人們接受不同廣告類型的暗示。

　　在這樣的宣傳攻勢下，也許是裴田內心深處的開拓精神被挖掘，或是被創造出來，他登上了僅需要三十個小時工資便能支付船費的移民艦。船上一個多月的旅行並非百無聊賴，裴田在船上認識了後來裴徽的奶奶，也是一位情況和裴田很像的紅發年輕女性。到達駱章這顆Kamin指數999.31的適居星球後，按照協議裴田和已經火熱戀愛一月有余的未婚妻劉鈺璿和星球開發公司簽訂了土地授權使用合同。

　　合同內容很簡單，也很公平，即新移民可以向公司租界總值價值十萬聯合信用點的工具、物資和機器人進行農業開墾或是礦產開發。每年出產的糧食和礦產可以自留百分之二十至三十之間作為日常開支和生活品，其余的以市場價格百分之六十五至七十五的價格售賣給公司。協議執行時間為十五年，十五年內如果新移民想要終止協議一次性買斷耕地或礦區，只需按當時全域不動產交易網，根據駱章星的Kamin指數、資源稟賦、開發深度和未來預期等幾個參數算出來的土地價格，支付給公司即可。

　　在人類開發宇宙的前八百年，由於依然有大量不可知的領域有待開發，所以初期存在的那些小型開發公司和團體，依然能在平衡自身利益和長遠發展，即能用所獲資金穿過星隧開發更多星球。而到裴徽祖父裴田完成首期十五年的協議後，又安穩得生活了十多年後，由於技術原因和政治等更深層次影響人類社會的原因，整體向外的開拓速度減慢了。這樣的情況就造成了整個人類可達宇宙中不再有客觀數量的新星球或新星系，為公司和冒險家提供更多暴富和股票暴漲的題材，而一個經濟上的結果便是小公司們紛紛整合自己的資源並和成大公司，

或是將自己的資源作為議價資產，被大公司用可觀的聯合信用點收購。　　公司的並和最容易形成的是寡頭的壟斷，以及寡頭之間形成的政策於價格聯盟，加之那時的人類宇宙聯合政府早已在風雨飄搖中苦苦支撐多年，自然沒有精力來干涉寡頭公司們的行為。裴田便最先感受到了壟斷帶來的絕望:那時控制駱章星的公司已經控制了相鄰十七個星系新移民星球的開發運營權，公司在不斷壓低糧食與礦石收購價格的同時，又不斷提高他們所掌握的生活與生產物資，諸如聚變燃料、大型礦產開采機高硬度鑽頭等的價格。這自然就導致這些本來還算富裕，過著不錯小日子的星球新移民，慢慢便開始了負債和還債的漫漫長途。

　　現在，已經無家可歸的裴徽雖然低著頭，但不知道應該想什麽。他僅剩的財產，是那艘爺爺五十年前駕駛著來往於梁鑠星鐵礦區和他家所在駱章星的老舊小型二級聚變運輸艇。飛船裡的聚變燃料，按行船電腦上的顯示，應該至少能再為他服務不少於十天文單位的旅行，不過從裴徽的經驗來說，這台一百多年前貝索星上生產出來，嶄新狀態下正常使用三十多年，半新半舊地又工作了三十年，然後又修修補補用到現在的發動機，實際上可能隻可以運行不超過四天文單位的距離了。

　　四天文單位，從駱章星能去哪裡呢?最近的1-9-31號星隧和自己隔著一點五天文單位的距離，而從星圖上看，距離這個星隧三天文單位內的住人星球幾乎沒有。雖然1-9-31星隧旁有星區政府經營的全物質補給站，但囊中羞澀的裴徽只能把有限的聯合信用點付給地下食物補給站，買一些合成蛋白質棒和複合維生素顆粒。這之間，能用來善待一下自己味蕾的，就只剩下幾百年來星際漂流者們最喜聞樂見的披薩了。

　　若乾個再版的《業余太空旅行者日常生活9973問》裡雖然用人人能看懂的方式，仔細描述了最基本式樣的臘腸披薩做法，但在如今這個星際大亨們堅持不懈與平民們爭利的年代，用料上卻也逐漸不得不偷工減質。裴徽想，就連朱曉悅女士發明星際披薩烘焙法的時候，那些用來侍奉不比流浪漢和罪犯更有聯合信用點的原始星際披薩，所用的麵粉、芝士和臘腸至少都比他剛懂事時候吃的要好得多。而……現在在各個星際空間補給站裡吃到的東西，還不如那些十多年前的合成物。

　　眼睛無神地瞄著巡航室中間七八種顏色構成的全息星際導航圖，裴徽不知道自己的下一個目的地應該是什麽地方。全息導航圖的外圍，先前已經設定為以1-9-31號星隧為中心，半徑三天文單位的球體裡。球體之內大致是東薊星區百分之六十一的范圍，球體之外由於導航圖不再顯示，看起來既像是一道無形宇宙牆壁把這些紅色、綠色、藍色、橙色的點點線線圍困在球體之內，也像是從球體向外看時，和巡航室不算太大的空間融為一體的宇宙，用廣袤和黑暗蔑視著球形生活圈裡的人們。

　　去哪裡呢?隻身一人，全部財產只剩這艘老舊飛船和飛船上簡陋設備和補給品的裴徽，加上飛船燃料艙裡只能夠讓他安全到達這個全息球內並無多少紅色和橙色原點所代表的住人點，他能去哪裡呢?

　　裴徽的家庭只能讓他在七至十五歲那段時間，去駱章南部的普通初級教育中心接受基本的認字、基本的設備使用和基本的生存技能，但現在二十多歲的他對宇宙和人類的了解范圍和深度，卻大大高於自己的父輩和祖父輩。這一切得益於七十年前一位只知道是姓威爾斯的科學家，在偶然的條件下開創了全新的信息傳輸模式，即現在宇宙中通用的威爾斯信息流。

　　威爾斯信息流基本原理是，經由普朗克空間，以十億分之一膠子尺寸的擾動峰谷差，用毫倫琴這樣量級的能量，來達到信息在百萬光年范圍內的實施傳播。在這樣的機制下，每個信息源發布者僅需要有一台腦袋大小的微型聚變通信器，在不需要任何中繼裝置，或是任何中間儲存介質的條件下，即可以在超星系團的尺度范圍內廣播信息或是發送一對一、一對多的加密信息。

　　以往，由於通信方式依賴於各個星隧兩端的大功率中繼量子通信空間站，雖然以光速傳播的信息無需一點點穿過動輒數十、數百甚至數千數萬光年的星際溝壑，但事實上廣大的宇宙空間，依然讓人類最遠兩端的通信周期達到七個標準月。再者，大功率中繼量子通信空間站由於本身原理上的不穩定性，需要極高的維護成本和人員常駐，在全人類宇宙處於和平發展的年代尚能勉強維持其運作，但到了整體各自為政或衰退的時候，很多偏遠星區，就名副其實的成了信息孤島。

　　得益於威爾斯信息流，裴徽在過去十多年裡，從近乎無限的信息流裡得到了自己從孩童時代便夢想和憧憬的，有關冒險、有關浪跡天涯、有關在茫茫宇宙中享受黑暗的種種故事。迷茫地看著全息導航球的眼睛漸漸聚光而有神起來，裴徽命令“小電電”把可見導航求的范圍調整到十五天文單位，並用紫色標注所有此范圍內有記錄的人工天體，並且這個范圍還包括過去十多年裡他在信息流傳聞中記錄下的可信以及不可信的坐標點。

　　顯示的檢索結果讓裴徽捏緊拳頭的手中滲出了絲絲汗水，距離1-9-31號星隧九點七天文單位的地方，有一個大約一百九十年前因為受到兩個中子星並和產生的引力波影響而關閉的星隧。而那個已經不知道編號是多少的星隧周圍，當然就有以前花費了重金和可觀人力駐守的大功率中繼量子通信空間站，還有幾個用來接收那個星隧另一頭礦區所開采原礦的大型空間冶煉廠。

　　裴徽的計劃是這樣:雖然這個老舊飛船在“絕對安全”的條件下只能帶他到四天文單位距離外的地方，但這是在充分加速和充分減速的絕對安全條件下的計算結果。如果自己在駱章星引力井內，用早在地球時代末期便已經無人使用的引力彈弓加速法，用手動乾預的方式對準駛向1-9-31號星隧並穿過，再利用剩余能量的百分之二十九作一次航向修正，飛船便可以在幾個月的慣性行駛下到達那個星隧邊緣區域。 最後，再用剩余的聚變燃料減速至安全速度，慢慢靠近並擦碰上那些老舊的未知空間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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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生在夏爾連綿的山和小溪間，但現在家在身後，世界在前方

　　我覺得將黑暗拒之門外的，不是什麽驚天之功，而是普通人每天的所作所為，他們平凡的善行義舉。

　　真正的世界不在你的書裡和地圖上，而是在外面。

　　越過寒冷的迷霧山脈

　　去往幽深的古穴罅岩

　　群山之巔松濤呼嘯

　　夜風哀吟如斷心弦

　　猩紅的烈焰無盡地燃燒

　　巨木如炬在山林中蔓延

　　《霍比特人》——J. R. R. Tolki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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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些存在於遠古時代流傳而來書籍中的隻言片語，讀起來或是想起來，都讓裴徽心潮澎湃。雖然他也許不能和那位行走了中土世界上千山萬水，又經歷了無比奇妙的半身人相比，但他相信，只要邁出自己的腳步，總是對自己內心遐想的最好安慰。

　　宇宙茫茫，星隧織網，威流志知，毫土爭並，人人自危，

　　欲壑難填，群星璀璨，殘船行空，彈弓巡天，邁向未知。

　　裴徽不知道，在那個連編號都已經被遺忘的星隧周圍等待他的會是什麽，也許是還未到達目的地便已降臨在他頭上的死亡，也許是到達後沒有任何補給可尋的可悲死寂，也許是早已在那裡盤踞多年，等待他這種傻瓜送上門的星際海盜，也許一些毫無邏輯可言的新鮮玩意，誰知道呢?這不就是對未知冒險的意義所在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