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園林似乎就變成了小動物的天堂,青蛙,知了,蟋蟀……在池塘邊,在假山上,與滴落的細雨,共同譜寫一段夏夜戀曲。
龍靈兒穿著素白長裙,站在龍威鏢局的廢墟之中,龍威武從灰燼中爬出,拖著半截身體,伸手想要抓住她的衣裙。她靠近了一些,讓父親抓住自己,可是就在觸碰的一瞬間,龍威武的手卻變成了灰燼,緊接著便是身體,也化成粉末,隨風飄遠……
龍靈兒環顧四周,目之所及,盡是瘡痍,鮮血染紅的石岩,與焚燒後的灰燼,仿佛構成了一片黑紅相間的世界,無邊無垠。
黑色與紅色的分界線,漸漸變得模糊,糅合在一起,在那混亂之中,未燃燼的骸骨拚成了一副又一副殘缺不全的骨架,它們走向龍靈兒,張牙舞爪,念念有詞:“我不想死,替我報仇,替我們報仇……”
“啊……”
龍靈兒猛然從睡夢中驚醒,她睜著驚恐的雙眼,慌張的坐起身,她臉上掛著豆大的汗珠,被褥早已被她驚出的冷汗浸濕……
龍靈兒平複了一下忐忑的心跳,卻是再難睡去,只見她裹好衣服,輕輕推開門。
夜雨綿綿,細到無聲。龍靈兒輕輕關上房門,走進這蛙鳴蟬叫的夜色中。
這些院落,彼此獨立又相互關聯,中有軒廊連接,廊道內掛著風燈,入夜,便有仆人注上燈油,點燃燈芯,到第二日凌晨,正好油盡燈枯。
龍靈兒在軒廊中慢悠悠地走著,這些軒廊庭院,繞湖而建,遠遠望去,似乎將整座池湖照亮。
濃墨色的蒼穹,與紅彤彤的燈火之間,夾雜著湛藍的夜色,倒影在湖水裡。若不是綿綿細雨落在池水中,泛起微微漣漪,仿佛分不清哪個是天,哪個是池……
龍靈兒坐在長凳上,望著在點點細雨飄落中的夜色池湖,終於是忘卻了噩夢的驚擾,尋到了一片安寂,似是忘卻了時間的流逝,兀自出神……
“龍姑娘,你還好吧……”
突然一個溫柔的聲音傳來,龍靈兒驚訝,從恍惚中回過神來,扭頭看過去,趙浮竟然站在距她不遠處……
“王上,您什麽時候來的……”龍靈兒慌忙起身,想要行禮。
“莫要拘謹,亦沒有旁人,不必多禮,還是喚我趙大哥就好……”趙浮趕忙扶起龍靈兒。
“嗯……”龍靈兒聲音很低,似是神志還在恍惚之中,沒有回來。
“你剛來之時,我便已經站在這裡。”趙浮笑了笑說著。
“啊?”龍靈兒驚訝,不敢相信。
“龍姑娘一直注視著遠處,居然連一個大活人都未曾發現。”趙浮走近了一些,輕聲說著,“我也不敢驚擾姑娘,便一直站著未動。”
“啊……”龍靈兒驚訝,“那,豈不是好久了啊!”
龍靈兒驚訝,睡夢中驚醒,思緒混亂,魂不守舍,能夠聽風辨位的她,竟然連燈光下的人都沒有發現。
“嗯。”
趙浮點了點頭,將長袍褪下,披在龍靈兒肩頭:“龍姑娘眺望著遠方,許久都未動一下,我怕姑娘夜裡著涼,才呼喊於你。”
“哦……”
龍靈兒隻覺得一股暖意頓時包裹全身,她輕輕拉住趙浮的長袍,點了點頭。
“龍姑娘可是有心事?”
趙浮為龍靈兒披上長袍,便後退了一步,關切地問到。
“嗯,算是吧……”龍靈兒回答著,睡夢中的驚擾再次襲上腦海,眼神中充滿悲愴與孤獨。
“可是夜裡被噩夢驚醒?”趙浮詢問。
“嗯!”龍靈兒驚訝的抬頭看向趙浮,未曾想竟被他猜中。
“龍姑娘可知,我曾做過校尉,帶兵衝鋒在前線。”
趙浮連退幾步,坐在距離龍靈兒不近不遠的地方,背倚靠著軒廊梁柱,一條腿搭在長凳上,另一條腿半耷拉著,悠閑的半躺,毫無半分君王之相。
“聽聞過……”龍靈兒點點頭。
“我第一次帶兵衝鋒,騎著高頭大馬,手持長戈,那一日,我揮舞長戈兩千六百次,將敵軍全殲。待清理完戰場,已是入夜,便在戰場附近安營扎寨。兵士們舉杯暢飲,皆在慶祝這場戰役的勝利,喝得酩酊大醉。
“我沒有喝醉,半夜中醒來,從帳篷走出。帳篷中間點著火把,將天空照亮如白晝,我拾著一根火把,返回戰場。入目皆是被血染紅的大地,破損斷裂的器刃甲胄,以及橫七豎八,殘缺不全的屍體,散發著血腥味道。那是我第一次在前線打仗,聞到那個味道,我吐了自己一身……”
趙浮自嘲地笑了笑,他並未看著龍靈兒,而是輕輕地看向遠方,目光遊離:“大捷而歸,所有人都是歡呼雀躍。我卻被噩夢折磨,幾個月都沒有睡過好覺,每晚閉上眼睛,便想起那晚的血流成河,堆屍成山。我仿佛看到那些殘缺的屍體站了起來,仿佛看到那些逝去的靈魂,在向我索命,訴說著自己的冤屈。睜開眼,滿身是汗,被褥被浸濕,再難入眠……
“我開始懷疑,我究竟為了什麽而戰?朝廷說,為了天下太平,為了軍民康安。可是他們明明都死在了戰場,再也沒有太平,也沒有康安。這些人的結局,注定了是犧牲在戰場,可是為什麽,他們依然義無反顧,前赴後繼地選擇造反?
“後來,我做了統帥,無需帶兵衝鋒在前線,也見不到血流成河的戰場了,我以為被噩夢纏繞的日子,會就此過去。可是沒有,反而更甚,我每打一次勝仗,便會夢到更多的死亡。我不明白,為什麽,為什麽非要這樣……
“終於有機會進帝都面聖,以往只是聽過宮城的繁華,帝君的荒淫,也許那是道聽途說,那是一國之君,又怎會如此那般。可是我又錯了,皇宮的繁華刺痛了我的眼睛,我覺得天地之間,應該沒有文字詞匯,可以形容那種繁華。我親眼見到靈帝在宮城,美女環伺,酒池肉林。可是前線,可是百姓中,明明有很多很多的人,連吃頓飽飯,都是一種奢侈……
“從帝都回來,我終於明白了,那些人為什麽前赴後繼,明明知道自己會犧牲,也要選擇揭竿起義。因為即使不死在戰場,也會餓死在家中,或者家人會餓死。
“有些事,總要有人去做,有些犧牲,也總要有人去承擔。如果不是他們,那便會是他們的家人!
“從那時起,我終於找到了戰爭的意義,我終於搞明白我要為何而戰。確實是為了天下太平,為了軍民康安,但是,卻不是為了靈帝的口中所述。因為他做不到,我便隻好替他去做。
“這一路走來,太多艱難,見證過太多的犧牲,亦流過了太多的血。但還是要堅持走下去,為了當初的信念,堅定不移,哪怕粉骨碎身……”
“給……”
趙浮眼角泛起晶瑩,龍靈兒遞過去自己的手帕給他擦拭。
“所以,無論如何,我們都要堅持自己的信念,堅持自己的宿命。現在的痛苦,只是暫時的。”
趙浮用手帕輕輕拭過眼角,然後將手帕緊緊攥在手中:“龍姑娘,噩夢也許只是因為自己的迷惑與痛苦,這些都只是暫時的,終將會過去。你會尋到自己的宿命,然後為了它義無反顧,最後,一切都是值得的。”
“是嗎?”龍靈兒長呼了一口氣,眼睛裡似乎多了一些堅定,她咬著嘴唇:“謝謝。”
“不用客氣。”
趙浮笑了笑,繼續說著:“我想,龍老前輩在天上, 最希望的一定是龍姑娘能夠過的安穩一些,找到屬於自己的幸福快樂。”
“是吧……”龍靈兒星目流轉,望著天水一色,不知在想著什麽。
“是啊……”趙浮循著龍靈兒的方向望去,眼神中多了些慰藉與堅定。
……
軒廊不遠處的亭樓之頂,臥躺一人,一身灰袍,望向龍靈兒與趙浮的背影。
亭樓頂上之人,正是唐衍,細雨綿綿,將他的灰色布袍一點點打濕,唐衍手中提溜著一個酒壺,猛飲一口。
龍靈兒踏出房門之時,唐衍便跟在了她的身後。他要保護龍靈兒的安全,他更想要每時每刻都能陪護著她。
唐衍所在之處,距離軒廊不遠,可以將他們的談話聽得一清二楚。唐衍望著他們的身影,心中想著,隻怪他自己沒有趙浮那般的傳奇故事,隻怪他不能幾句話就說進龍靈兒的心房中去……
他陪了龍靈兒這麽久,或許會抵不過趙浮簡簡單單的幾句話。
唐衍心中煩悶,猛灌幾口,怎麽就千杯不醉呢?他好想體會一番爛醉如泥的感覺,可以忘卻一切煩惱的宿醉……
手中酒盡,唐衍站起身,衝著龍靈兒的背影笑了笑,或許此刻,龍靈兒暫時不需要他的保護吧。
唐衍從亭樓躍起,去向遠方,那是新月會的藏酒之地,那裡有酒,或許足夠他喝醉……
龍靈兒耳尖微動,他未聽到唐衍在身後跟隨的動靜,卻聽到了唐衍的離去。
龍靈兒依然呆呆地望向遠方,不知心中所想,或許她自己也不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