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爾基裡”突擊艇機艙內，一片死寂，沒有人願意先開口說話，因為誰也找不到適合在現在說的話語，任何調侃安慰的語言在此時此刻都顯得蒼白無力。一種來自死亡的重壓，壓在每個人的心頭，幾乎要把他們的精神與意志，甚至肉身，都壓得粉碎，碾成齏粉。

　　起初突擊艇的駕駛員還在做著規避動作，但很快他就放棄了，突擊艇的引擎已被重創，右機翼也被炸斷，突擊艇如一顆拖著濃煙的流星劃過天穹，不可控制地在極速墜落，突擊艇已經失控，他不得不放棄。

　　隔著降噪的頭盔，楊朗似乎隱約聽到身邊年輕的戰士在低聲啜泣。

　　楊朗忽然覺得世界也挺美好的，他也不想死，他還想多呼吸呼吸新鮮空氣，呼吸，真開心……但是，空難就是這樣令人絕望，區區人類在蒼茫的長空之中根本無處可逃，超級英雄扛著失控的飛機平穩落地的橋段只會存在於虛構的電影裡。

　　“呼叫‘瓦爾基裡’駕駛員！呼叫‘瓦爾基裡’駕駛員！聽到請回答！聽到請回答！”

　　可還是有人打破了死一般的寂靜。白城對著通訊器怒吼，他的聲音回蕩在突擊四隊每個隊員的頭盔裡，所有人都抬起頭來看向他。隔著全防護的頭盔，楊朗看不見白城的表情。

　　時間可能隻過了幾秒鍾，卻似乎比過了幾年還長。

　　通訊器裡響起次次啦啦的電流聲，一個沉穩的男聲說:“我是‘瓦爾基裡’突擊艇的駕駛員，我聽得見。”

　　“把艙門打開，突擊四隊準備跳機。”聽到駕駛員的回應，白城平靜很多。

　　跳機?對！如果跳機的話，說不定還能活下來！

　　又是短暫的沉默。

　　“好的，我會護送你們到最後一刻。”駕駛員冷靜地應答。

　　位於機艙底部的投放艙門緩緩向兩側開啟，洶湧如海濤一般的塵沙隨著狂妄的氣流湧入原本封閉的機艙，視線所及的艙門外面，地面正在被瘋狂地甩到突擊艇後方，又在一點點向突擊艇撞過來。

　　士兵雙腿懸空在風中晃蕩，現在能把他們固定在突擊艇上的，只剩下背後的掛索。有士兵在艙門開啟時沒有坐穩，差點當場滑下去，他背後的掛索被繃到了極限。

　　在失速下墜與風塵蒙蔽中，突擊艇與地面的距離變得難以測算。

　　白城向駕駛員詢問目前的高度，得到的答覆只有不知道，無論是無線電測距儀還是氣壓測距儀，都在剛才的炮擊中損壞。

　　看到眼前的狂沙和飛馳向後的地面，楊朗一陣頭皮發麻心裡發怵。

　　說起火星空降，他第一個想到的就是跳樓。如果說普通的跳樓倒還好，他還可以安慰自己，火星的重力和泰拉不一樣，在火星上人是很難摔死的，然後暫時壓製住內心的恐懼，眼一閉牙一咬心一橫，縱身一躍跳下去。

　　可現在是什麽情況?現在狂飆烈沙颶風炫酷漂移大跳樓！跳下去怎一個死字了得，得多加一個大大的慘字，慘死！

　　這……真的能跳麽?跳下去會死的吧?這算不算是自殺?在某些宗教裡，自殺可是上不了天堂的……楊朗自覺雙腿已軟得像兩條飄帶了，反正他不太願意第一個跳。

　　“我先跳，你們跟在後面注意安全，到達地面後，前往預定的空降地點集合，如果我死了，洪朝暉接替我的位置行使指揮權，洪朝暉死了許威接替，以此類推。”白城說。

　　白城聲音堅毅，不帶半點猶豫，仿佛早把生死置之度外。

可楊朗卻分明聽見白城的話語中，夾雜著一絲輕而短的急顫。　　縱使堅毅如白城這樣的硬漢，也會感到害怕嗎?楊朗和白城相處近三個月，老實說他想象不出這個華北區的漢子會有害怕的一面，他一直覺得就算有一頭兩人高的巨狼突然出現在白城面前，白城也會霸刀怒斬，不露絲毫怯色。

　　恐懼是人和生物的正常心理活動，但腎上腺素激增也會導致人體出現打顫的現象。

　　是恐懼還是興奮?如果有機會，楊朗想問個清楚，問他會不會感到害怕，會不會怕死，如果還有機會的話。

　　“突擊四隊的所有隊員，準備跳機！”白城堅定地下達命令，伸手解開背後的掛索，直墜進沙暴裡，瞬間被突擊艇遠遠地拋到後面，找不見蹤影了。

　　楊朗怔住。

　　“‘白城’小隊隊員，全體都有，跳機！”“白城”小隊副隊長下達命令，解開掛索跳進沙暴。

　　“‘洪朝暉’小隊，跳機！”洪朝暉操著破音的嗓子高聲下令，解開掛索，躍入沙暴。

　　“武器小隊注意，全體跳機！”

　　突擊四隊的隊員一個接一個地手動解開掛索，跟著隊長跳進沙暴，義無反顧，似乎在他們面前的已不再是死亡的風旋，而是生的通途。

　　原來如此嗎，楊朗好像學到了，只要身先士卒，他們便會跟隨，恐怕即便白城所要去往的前方是地獄，他們也願意緊跟他的腳步。不僅是他們，他楊朗也要去，現在他不怕了，此刻他就想跟在那個人的身後，他相信白城能帶他活下去！

　　“許威！”楊朗大聲呼喚自己小隊的小隊長的名字。

　　許威像是才從呆滯中驚醒過來一樣，急忙慌張說:“跳機，跳機，‘許威’小隊，全員……”

　　沒等許威說完，楊朗已經解開掛索，放任身體傾斜，跌進濃重如膠的沙暴之中。

　　—

　　六架原本載有一整支滿編突擊團的軌道突擊艇，有如斷翅的飛鳥凌空轟墜，拖著燃燒的殘軀一直落到艾庫麥爾礦田北邊的大山後面。

　　楊朗在狂暴的烈風中無法控制地翻轉，綁在手臂上的重盾成了妨礙他保持平衡的累贅。沙與石一塊接著一塊地砸在他身體上，幸好這身戰鬥服的防護性與密閉性都很不錯，否則沙石早就埋沒他的口鼻，填進他的肺泡與食道了。

　　他用力側過身體企圖抱緊重盾以抑製翻轉，但旋即就撞上了什麽東西，似乎是臨時建築的石棉瓦房頂，被他撞裂成幾個碎塊，隨後又撞斷兩三根橫梁，最後重重地摔在地上。

　　一種極度劇烈的鈍痛在他體內迸濺，撕裂感瞬間擴散至全身，仿佛他體內的每一根神經都在被數以萬計的針戳刺，神經反饋給他的只有難以言喻的痛苦，但很快大概是大腦的保護系統起了作用，疼痛變成麻痹，讓他幾乎喪失了自己身體的控制權。

　　視線因劇烈的震蕩變得模糊，但是意識還算清醒。挺好的，沒什麽不好的，至少算是活下來了。

　　自己好像摔進了一個廠房裡， 身下是堅硬的的地面，周圍堆滿了大大小小的木頭箱子，頭上是破了一個大洞的房頂，身旁還立著一個鋼鐵的巨影，大概十來米高，內部傳出動力爐待機時的輕微震鳴。

　　“呵，大難不死必有後……”楊朗下意識想說句調侃的話活躍活躍氣氛，但是他的話頭哽咽住了，“福”字沒有吐出來。

　　等等，鋼鐵的巨影?機甲?共和國聯盟軍的機甲中隊應該還沒有空降進入戰場，自己摔進阿米瑞卡軍地面部隊的陣線裡了?

　　安靜的動力爐開始高速運轉，發出轟鳴，武神一般的機甲抬起比一個成年男性還大的右臂，火焰從槍管邊上的發焰口噴湧而出，匯聚成靛青色的火刀。

　　斬落！

　　完了完了，這下完了！變成大難不死必有補刀了！楊朗不知道從哪榨出來的力量，他掙扎著翻過身體，想要往前爬。

　　但是已經來不及了。

　　千鈞一發之際。

　　一聲暴喝在空氣中炸開。

　　一個人影快得像是黑雕俯衝，他和楊朗擦肩而過，頂著盾撞向了機甲的右臂，硬生生偏移了機甲的攻擊，火刀斬入地面，劃出一道觸目驚心的焦痕。

　　那個人影拔出劍，一罐拳頭大小的燃料被推入劍格的凹槽，火焰在劍身的縱向紋路上流動，光芒遍布劍刃全身，在數秒之內形成一根白色的光柱，那是一件極端暴戾的武器，像是神話之中只有大天使才有能力把握在手中的審判長劍，生來便是為了摧毀沉重之物，唯有那樣的劍才有資格清算世間一切。

　　他揮出一記橫斬，熾若天將拂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