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白青近來日子則安穩得很。
小光幾乎是一個月一封信寄過來,不過穆白青自第一封信後便再未回信。
小琪仍是每日來家裡讀書,近來小丫頭頗為用功,識字速度很快,日常喜歡摘抄些文章妙句。
這日小丫頭不知道從哪買來一軸畫本,上面既有圖畫,又有文字,描繪的是《會真記》的故事。
《會真記》又名《鶯鶯傳》,元稹於貞元二十年所作。
小琪說這畫本故事極為好看,上面描繪了張生與崔鶯鶯的故事,就是結局不太好,那張生是個負心人,拋棄了崔鶯鶯。
穆白青坐在一旁,展開卷軸觀看。
故事並不算長,很快便看完。
與張小琪的感受不同,穆白青讀完便知,這根本不是張生與崔鶯鶯的故事,更可能是元稹的自述。
如書中所說,那便是元稹曾與某家娘子相戀,之後為求前程,便狠心見她拋棄,才娶後來的正妻韋叢。
書中極盡描述張生風采、才情,雖然書中同樣將崔鶯鶯描繪的個性鮮明,才色俱佳,對待愛情也是至真至誠。
但張生最後說的一番宏論,將天生尤物比作禍國妖孽,以所謂“正論”來推脫自己的責任。
即便得到這些同在宦海沉浮之人的稱讚,也實在難以說是什麽值得稱讚的事。
他們這些求前程之人,哪個又不想通過高門選婚來達到一飛衝天的地步呢?
像崔鶯鶯這種下層女子,在那些男子看來,不過是會迷惑自己的尤物美色。
想到這裡,穆白青將那卷軸合起。
心裡沒來由一陣煩亂,若果真張生便是元稹,那元稹對待感情,尤其是身份低賤女子的感情,便與那些人也什麽兩樣。
只是將她們視作露水情緣,自己的一段風流韻事。
而一旦她們成為自己的絆腳石,就會毫不猶豫地踢開。
而且薛濤不正是他筆下認為的會禍國殃民,迷惑自己的那種“尤物”嗎?
穆白青不由為薛濤擔心起來。
不過片刻便又安慰自己,時間過了這麽多年,元稹現在也是前途無量。
無論如何,只要他們二人真心相愛,元稹沒理由不娶薛濤過門。
哪怕最終只能作為妾室,相信以薛濤的個性也絕無怨言。
想著又痛恨自己胡說八道,阿姊怎麽能絕無怨言呢?她不過是自憐自艾,感傷身世低賤,這其中不知有多少無奈和心酸。
這時張小琪見穆白青看過書卷之後面色陰沉,不敢打擾,便屈膝坐到案前臨摹穆白青的字帖。
不過她見這次臨摹的字帖十分有意思,想著岔開話題,便問道:“先生。”
一般學習之時,她便稱呼穆白青作“先生”。
“這個字帖裡說的‘藏鋒都尉’、‘書媒’、‘文畝’、‘潤色先生’都是指什麽啊?這些名字都好奇怪。”
穆白青回過神來,解釋道:“這裡說的是筆墨紙硯四樣東西。
‘磨潤色先生之腹,濡藏鋒都尉之頭。引書媒而黯黯,入文畝以休休。’是我阿姊慣常的叫法。”
張小琪不只一次聽穆白青說起“阿姊”,對她十分好奇,一直想找機會問問穆白青這位“阿姊”的事。
不過正想開口,外面笑聲傳來,原來是她母親孫氏,人還沒到,笑聲已先傳到:“三郎,你聽我給你帶什麽好消息來了?”
說著一個鄉下婦女模樣的人推門進來,
小琪叫了一聲:“阿娘。” 孫氏對穆白青說道:“三郎,今天有好消息。”
小琪問道:“阿娘,什麽好消息?”
孫氏道:“王媒婆說,他說縣裡有一戶人家,他家女兒十八歲,長得挺好看,讓我問問你有沒有意思。”
穆白青一時愣住。
孫氏又勸道:“嗐,我看你也老大不小了,也該考慮自己的終身大事。家裡有個女人,技能分擔點家務,還能照顧你。你看呢?要是有意,我讓王媒婆去給介紹介紹怎麽樣?
“你的條件好,而且又不用納稅服役,就是人長得有點秀氣。但是別說,很多小娘子就喜歡你這樣的,好看!呵呵呵。。。”
穆白青被這孫氏澆頭蓋臉一頓言語,根本插不進話,這時才說道:“不必的,我一個人也挺好。”
“不不不,一個人可不好。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不是你孫姨說你,也該討個媳婦了!不然時間長了,村內外該有閑話了。”
說著孫氏有意無意看了一眼小琪,見這小妮子自打她進門提起提親的事就一臉不高興,於是問道:“小琪,你看呢?”
小琪嘟著嘴說道:“當然是以兄長他自己的意思為主,我哪能勸得了他?”
孫氏怎麽能看不明白自己女兒的心思呢?
說著貼過去耳語了幾句,穆白青也沒注意去聽。
不過看那小丫頭忽然紅著臉道:“哎呀,阿娘,你在說什麽啊?羞死人了!”
然後推門跑走。
穆白青正奇怪,外面卻忽然吵嚷起來,不知發生何事。
又聽到小琪在門口呼喊他們,好像是丁伍奇家裡出事了,於是出門去看。
正好看見丁伍奇身背包裹,不知要去何方,丁家娘子正死命拽住丁伍奇的包袱。
身後跟著他們年僅六歲的兒子小石榴,邊跟在母親後面哭,邊叫著阿爺阿娘,看著娘兒兩個十分可憐。
這丁伍奇不知犯了什麽病,無論如何要走離家出走,門外這時已聚集了不少村民,左鄰右舍七嘴八舌相勸,都勸不住。
丁伍奇聽得煩躁,一把扯開丁家娘子的手,令她摔了一跤,更惹得小石榴大哭。他卻好像沒看到,接著往村口走去。
孫氏是個熱心腸的,急忙跑過去抱起小石榴。
又衝丁伍奇喊道:“丁老五!你是瘋病了嗎?家裡日子過得好好的這是要去哪?你看看把你兒子嚇得!”
丁伍奇頭也不回。
見狀,眾人也知道攔不住他,便都來問丁家娘子怎麽回事。
丁家娘子一邊安慰小石榴,一邊哭訴了半晌,才將事情說明白。
原來年後他們夫妻二人因為瑣事拌嘴,生了幾天悶氣,這幾天才見好轉。
誰知前天,丁伍奇曾經的結拜兄弟來找他,兩個人在屋裡飲酒相談了一晚上。
第二天丁家娘子才知道,丁伍奇兄弟來找丁伍奇是因為有一樁賺錢的買賣,要他同去幫忙。
丁伍奇原本不想去。
他兄弟卻說二人是八拜之交,應該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否則壞了江湖義氣,面子上都不好看。
聽到這話,丁伍奇便無論如何也要走,更連夜收拾行囊。
丁家娘子本來以為丁伍奇是怨氣沒消,在鬧脾氣。
而她自己也正在氣頭上,也就任由他收拾行囊。
沒想到丁伍奇是真打算扔下妻子和孩子,去做那大買賣,任丁家娘子怎麽攔都攔不下來。
只是問丁伍奇是什麽買賣,他又不肯說,卻拋下一句讓她改嫁的話。
丁娘子越發放心不下,怎麽能任由他離去。於是從家裡就拉住他,一直鬧到村口,終於還是沒攔住。
說到後來,丁家娘子和小石榴抱頭痛哭,眾人一邊罵丁老五薄情寡意,一邊安慰著丁家娘子。
這時向朗不知從哪出來,湊到穆白青身邊。
“一準是什麽見不得人的勾當,那丁老五應該是個金盆洗手的盜賊,我不止一次看見他盯著別人的貴重物品賊眉鼠眼的。”
“他們這些賊,生怕別人出賣自己,所以行內關系互相全靠所謂義氣維系。違背義氣,在他們來說是大忌。”
“不過這個丁老五也是,明明一家人和和美美,為了一個‘江湖義氣’,就跟吃了迷藥似得,舍棄妻子出去賣命?”
臨了向朗還不忘發表一番看法:“所以說啊,人一旦踏入江湖,每踏出一個腳印,都有一個對應的結果,讓你沒辦法輕易脫身。”
“此所謂‘因果’是也。”
穆白青若有所思。
丁伍奇這種盜賊之間用來維系關系的江湖義氣,無不是由一己之私而衍生出來的,本來只是些江湖中的糟粕,沒什麽可多說道的。
倒是這個向朗不知是真的豁達, 還是裝豁達,穆白青始終不相信他能就這樣放下仇恨,歸隱山林。
如此血海深仇,若是自己,即便明知不敵,也會至死方休,而一旦自己武功超過他,那一定會讓仇人生不如死。
不過,也許真的是仇人武功太高,他自覺報仇無望才如此的吧?
自己又何嘗不是因為安西失陷之後,眼見大唐頹喪,自覺心志難抒,才失意退隱的呢?
之後,村裡的幾家大小娘子在丁家寬慰丁娘子到半夜,見他們母子都睡下了,才各自放心散去。
附:
與光娘子書二
所寄前信皆已收得,知汝與阿姊近況尚好。阿姊得你照顧,幸事也,令仆心安。
至於本次去信,因近偶讀元微之《會真記》,深感憂慮。
元微之以文中張生者自喻,見有拋棄崔氏之舊事。且雖對其妻有深情,然未必對她人亦如是。
露水風流,蓄妓之風,視姬妾如草芥,實我唐名士之弊症。
仆未與微之相識,不敢妄下猜斷,汝在近處,若有事變,當有預心。
想阿姊亦非不明事理之人,或初時常懷嗟怨自卑之心,汝可悉心照料,勿使做傻事。
至於仆則不必掛念,仆於鄉間生活,亦自得其樂,亦無缺衣少食之憂,料可安然度此殘生耳。
言盡於此,仲春漸暄,農忙之時已近,恕無閑暇回書。
二月初九,穆三謹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