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出門，卻見當鋪左側不遠有個小孩跪在地上，身後停著一具屍體，用草席蓋著。

　　身前的木牌上寫著“賣身葬父”四個字。

　　那孩子瘦弱不堪，留著短發，分辨不清是男孩兒還是女孩兒，渾身髒兮兮的。

　　而且不知幾天沒有吃東西，在那裡搖搖欲墜，不過還努力挺直身板，不讓自己看起來太弱。

　　屍體不知已死亡多久，又是夏天，已經有了味道，因此一個人也沒有上前來詢問。

　　這時當鋪的典當博士氣勢洶洶跑出來，指著那孩子罵罵咧咧。

　　“哪來的奴家子，把屍體停到這裡來！搞得我們當鋪都沒人來了。趕緊滾蛋！不然我要上告市令署，治你擾亂官市之罪！”

　　那孩子囁嚅著，似乎想說些什麽，可能是沒什麽力氣，聲不可聞。

　　那典當博士走過去抬腳便踹，沒想到人沒踹到，自己反而轉了兩圈撞到牆上去了。

　　穆白青蹲下來伸手過去，那孩子下意識向後躲，可能是想到自己是賣身，所以又強行挺直了身板。

　　穆白青將那孩子頭髮撩上去，摸了摸額頭，看這孩子面上沒有什麽傷口，也不發燙，就是沒什麽血色。

　　顯然是太虛弱所導致。

　　又見她衣不蔽體，尤其下半身，幾乎沒什麽遮擋，也是這時，穆白青才辨別出這是個女孩子。

　　他急忙移開眼神，眉頭緊皺。

　　想必是父母早亡，這孩子根本不懂什麽是男女之防，而且這樣暴露，難免生病。

　　於是將自己包袱裡的青衫掏出來，給她穿上，青衫寬大，能罩住她全身。

　　並溫柔說道:“女孩子要多注意，男女有別，不能衣著過於破爛，知道嗎?”

　　女孩兒似懂非懂點了點頭。

　　穆白青四下張望，見這孩子好像故意選了這裡，避開了遠處那些飯店酒館。

　　不過還是影響了當鋪生意。便對那典當博士說道:“你，去買兩張胡麻餅，一碗羊肉湯來。”

　　因店主說這人是貴客，博士不敢得罪，於是悻悻而去。

　　穆白青笑了笑，接著問道:“你會說話嗎?能說說你的情況嗎?”

　　女孩兒口齒不清，說了半天穆白青才聽明白。

　　原來這孩子名叫辛夷，家裡遭了水災，水災之後便有大疫，阿爺便病死了。

　　她阿娘帶著她來成都尋親，沒想到親沒尋到，自己反而得了重病撒手人寰。

　　因為沒錢，無法下葬，因她之前偶然見過一個人在這裡立著這塊牌子，母親告訴她是賣身葬父。

　　後來那個人被買走，這牌子就被遺落在角落。

　　她阿娘死後，她便撿回這塊牌子，因她不識字，所以仍是原樣擺放。

　　聽她說完，倒讓穆白青勾起來無數自己幼年時的回憶。

　　這孩子的遭遇，跟自己年幼時很像。

　　他長歎一聲，拋開那些回憶，心道:“不知她在此多久?恐怕再過一會府衙的人該過來了。”

　　於是穆白青將賣身葬父的牌子扣倒，掏出一千錢給她。

　　又對辛夷說道:“一旦入了奴籍，永世便不得翻身，不僅你是奴，你的後代子孫也全都是奴，知道嗎?以前我也不懂，與人打賭，差點入了奴籍，是我阿姊將我打醒的。”

　　女孩兒終於像是聽懂了，點了點頭。

　　穆白青笑道:“你年歲小，又是女孩子，不到萬不得已，不要一上來就賣身，不然遇到歹人怎麽辦?”

　　“等會兒吃過飯，

便拿錢去葬了你母親，然後自尋條生路去吧。”　　女孩兒眼中含淚仍是囁嚅著，聲不可聞。

　　穆白青擦去她的淚水，剛想走，又覺得不妥，這孩子一個人拿著這麽多錢還是太危險。

　　這時那個典當博士剛好端著羊湯，帶著胡麻餅回來，遞給穆白青。

　　穆白青將食物，交給辛夷。

　　已經很多天沒吃飯，辛夷兩眼放光，狼吞虎咽起來。

　　趁著這個當口，穆白青又取出二百錢交給那個典當博士。

　　“你去幫忙尋一二個漢子來，幫她把屍體運出城，再安排好下葬事宜。這些錢夠不夠?”

　　那博士見錢眼開，連忙道:“夠的夠的，下走一定盡力去辦，比自己老娘去世都盡心。”

　　穆白青心說:“那你老娘真是可憐。”

　　接著他又吩咐道:“安葬之後，你找個地方好生安置她，不要動什麽歪心思，叫我知道，發送你去官府服刑。”

　　典當博士見穆白青出手大方，不像是平常百姓，於是不敢得罪，當下賭咒發誓，一定安頓好這個小女孩，絕不怠慢。

　　聽他這樣說，穆白青雖然還是有些不放心，但他自己也是前途未卜，既不知道要落腳何方，也不知道明天會怎麽樣。

　　而且像這樣失孤的孩子，他在西域、在北方已經見得太多了，如果都要靠他救，那又怎麽救得過來呢?

　　因此與這個小女孩也只能緣盡於此。

　　便蹲下來，笑著看辛夷風卷殘雲將食物吃得一乾二淨。

　　摸了摸她的頭，對她說道:“我要走了，你自己要好好照顧自己，凡事多留幾個心眼，不要輕易相信別人，知道嗎?”

　　辛夷聽穆白青說要走，雙眼噙淚死死抓住他的衣袖，也說不出話，只是一直不住地搖頭。

　　穆白青心中不忍，但最終還是狠心將小女孩的手拉開，站起身對當鋪博士說道:“記住我說的話，孩子交給你，我先走了。”

　　那博士再次指天發誓。

　　見此，穆白青便與辛夷道別，轉身離去。

　　辛夷也知道留不住恩公，於是只能抹抹眼淚，與穆白青擺手道別。

　　一直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長街盡頭，才戀戀不舍地隨博士而去。

　　穆白青從東市出來，整理了一下包袱，將銅錢和飛錢收好，便打算從錦江坐船東下。

　　誰知剛出小東門，身後便又被死死拽住他的衣袖。

　　他還以為是辛夷跟過來了，轉身去看時，卻見是一個面容清秀的女子，正一臉震驚看著自己。

　　待看清來人容貌，穆白青才驚覺是自己的熟人，薛濤的貼身侍女——薛小光。

　　其實說是侍女，二人一直以姊妹相稱，小光也並未入奴籍。

　　只聽那女子哭道:“三郎！果然是你！我就知道你沒有死在安西！”

　　然後她抱住穆白青，嚎啕大哭起來。

　　穆白青見引得眾人圍觀，於是拉住她躲進小巷子裡。

　　那女子不停擦抹眼淚，但就是止不住淚水，也止不住啜泣，只是一隻手死死拉住穆白青，生怕他走掉。

　　穆白青看得心疼，終於開口道:“光姐，別哭了，我這不是還沒死嗎?你是怎麽找到我的?”

　　小光總算安定下來，但還是語帶啜泣。

　　“今早本來我們三人想去合江亭遊園，之後娘子與元禦史被武相公找去了，於是娘子準許我自行前去遊玩。

　　“然後我在園中聽說有人舞《裴將軍滿堂勢》，便一路問一路追過來，沒想到真的是你！”

　　穆白青沒想到自己竟然是這樣露了行跡，一時無語。

　　小光語帶責備道:“不過你既然沒死，為什麽不回家見娘子呢?你知道娘子自從你走後，為你流了多少眼淚嗎?”

　　說著小光又哭起來:“自從安西失陷的消息傳回來，我們都以為你死了，娘子那時整日裡不吃不喝，還差點...”

　　提到薛濤，穆白青神情無盡落寞。

　　阿姊她現在不是挺好的嗎?

　　但總歸還是要向小光解釋。

　　便說道:“我聽說，她與大才子元微之結為眷侶了?”

　　小光囁嚅著:“嗯。 ”

　　穆白青強做笑容說:“她一直渴望這樣相知相交的愛情，現在終於可以如願，我很為她高興。況且元微之前途無量，阿姊能得他作為依靠，人生幸福，近在眼前呀。

　　“至於我，我現在活著跟死了沒什麽區別。何況我馬上將要離開成都，現在我去找她，會打擾到他們的。”

　　小光急忙道:“什麽打不打擾的！哪有回自己家還擔心打擾別人的?”

　　這時她好像反應過來:“而且你說你要離開成都?你要去哪?不行，你得跟我回去見娘子，否則我怎麽跟她交待啊?”

　　說著小光手上加力，打算強拽穆白青回去。

　　穆白青趕忙勸阻道:“你見過我的事不能跟阿姊說！她好不容易才找到意中人，我這樣回去，會讓她分心的。何況我離開成都是打算歸隱鄉下的，本來沒想告知故人，今日被你撞到才無奈告訴你。”

　　見小光還是不肯放手，穆白青思索了片刻，才勉強想好一套說辭。

　　“這樣吧，反正你今天是一定攔不住我的。只要你答應我不對別人說，我找到隱居的地方便托人給你捎信，怎麽樣?”

　　小光的手有所松動。

　　見有戲，穆白青又說道:“不過若叫我知道你說給別人，我就立刻消失，叫你永遠聯系不上我。”

　　見小光一時沒了主意，穆白青趁熱打鐵，拉住她便向外走。

　　同時又問她:“你給我說說，阿姊遇到元微之前後的情況，還有元微之這個人，怎麽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