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麽?我們明明一直都擁有結束戰爭的能力。”
“如果只是結束戰爭的話,確實。”丹沒有否認安格的說法,從病床附近的櫃子中找到乾淨的紗布和各種醫療器材,開始坐在椅子上給自己清洗傷口。
他動作僵硬,看起來很少這麽做,安的人影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他身後,靜靜看著他操作。
“我們可以結束戰爭……”安格看向丹,雖然是陳述,但他的語氣裡表明了自己的困惑。
丹晃動腦袋:“海琳娜最開始的人口只有八十萬,三年前隨著發展突破了百萬,而根據根植園的數據,海琳娜可用的紅土地隻也有七十萬畝左右,隨著時間的流逝,原本就不夠的土地在逐漸流失,我們算作一個人一畝土地,剩下那將近一半的人是怎麽活下去的?”
安格張口愣住,他家並不缺少糧食,卡希姆的大街上也從沒有缺少過糧食,他並不知道海琳娜是這樣一個情況。
“我知道你家的情況,你住在卡希姆,那是個特殊的地方,靠近首都的糧食倉庫,你家境說不上富裕,但絕不貧窮,在海琳娜,似乎大部分人都以為靠著人類自然死亡的屍體和血液足以支撐起人們富足的生活。”
丹看向安格,額頭上因為疼痛蒙上一層細密的汗珠,他勉力露出一個微笑:“我並沒有質問你的意思,海琳娜至少保留了家奴製,大部分貴族們掌握著紅土地的資源,在自身資源充分的情況下,他們甚至樂於養著一大批閑人,貧民們也懂得去路。”
“你的意思是難道這還是好事嗎?!”安格朝丹喊著,因為激動牽扯傷口一陣疼痛。
丹則是不以為然地靠在椅背上休息:“不然呢?”
“你……”
“那你來養活海琳娜近四十萬的貧苦人口嗎?”丹的目光忽然看向安格,身後安的人影也默默看向他的眼睛,眼神裡是一種無奈與悲哀。
“你家裡也有三個家奴吧?”
安格立刻反應過來他說的是誰:“那是我的姐姐們。”
“可她們卻還是奴籍。”
“那是因為爺爺……”
“是因為索裡亞伯爵很清楚,索裡亞家養得起多兩張嘴,養不活全海琳娜的普通人。”丹微眯起眼睛,目光裡還是那笑容,“你知道根植園成立的契機嗎?在很久之前,紅土地還不受根植園管控的時代,因為人口增長、土地不足的情況下造成的人吃人事件。”
他趕在安格開口前說:“這不是近年的事,但這是曾經真實發生過的事,根植園最初的成立屬於軍議會,最開始成立根植園就是因為有人殺人造地,海琳娜文明從最開始的存在到現在,我們的紀年就是我們的歷史,我們存在近兩千年,這樣的事不止一次發生過,每一次還會引發非常惡劣的大規模未知,造成更多人的蒸發,而這只是個循環,比起同胞之間相互廝殺,我覺得戰場上的拚殺是更加能夠被接受的事情,畢竟,還有活著回來的機會,不是嗎?”
安格瞪著眼睛,好半天沒有說話,只是最後把頭轉向另一邊,似自言自語地嘀咕著:“……所以,必須有人死去?這是……必須的?”
他的身體狀況不好,強烈的哀傷情緒蔓延在身周,逐漸帶上憤怒,就在這憤怒即將爆發的時刻,所有的情緒像斷崖一樣跌落,處理好傷口的丹注意到安格閉上了眼睛,再睜眼,湖藍色的眸子裡是平靜的神情。
兩人對視一眼,安率把視線移向天花板,
他動了動右手,手指裡滿是泥巴,指甲和皮膚都破了,他無力地放下手臂,表情開始猙獰,隻好閉上眼睛把頭扭向一邊,生理性疼痛讓他的淚水在眼眶裡打轉。 “……你該讓他把憤怒發泄出來的。”
“對,但你只是說了個事實,這份怒火不該由你承受。”安抽動鼻子,看向丹,“你的狀態看來也不太好,這場戰爭並沒有那麽簡單是嗎?”
同為未知,安看得出丹現在的狀態,他也經歷過這種情況,一次性吞噬了大量的未知殘留,導致各種負面的、分裂的情緒撕扯他的意識,未知侵染的過程對人類來說並不平和,死亡時免不了有強烈的情緒殘留,安格作為人類無法理解,但安很清楚,現在的“丹”並不純粹。
“只需要休息一會兒就好。”
丹的笑容裡終於顯現出疲憊的神態,面對安,他要輕松的多,把手裡的消毒酒精倒在安的創口上做著簡單的清洗。
“我們能休息的時間不多,吞噬那群凱特人也沒法給我們爭取太多時間,很快凱特人就會發現這個山谷出了問題,我猜最多一天七人魔法就會收到消息,這個山谷裡有他們針對未知製造的怪物研究,我們中了頭彩。”
丹靠在椅子上休息:“對,但是我在那之前就能恢復,實在不行我也有處理的方式。”
“把那些凱特人的情緒變成寶石?”
“哈……你可比安格聰明太多,是的,雖然還有一些短時間內解決不了的問題,但這不影響我們轉移,該抓緊時間恢復的是你們。”丹帶著笑容看向安,“別讓他的負面情緒影響你的能力,免得天亮時連路都走不了。”
安沒有回應,丹卻從這沉默中察覺到什麽:“你有什麽想問我的?”
過了兩秒,安才輕輕點頭。
“想問就問吧。”丹補充道,“你是我們的同胞,我們可以彼此理解,喬斯林先生早和我們說過你的事,他也說過我們的事對你沒必要保密。”
安點頭答應。
“海琳娜確實有著可以立刻結束戰爭的力量?”
“是的。”
“但為了獲得血液和屍體,一部分人放任了戰爭的存在,甚至引導戰爭?”
“是的。”
問完這兩個問題,安思索了一會兒,再次提問道:“擁有結束戰爭力量的這部分人,和放任了戰爭存在的人是同一批嗎?”
丹也思索了一下才回答道:“不止一批人,但是所有人都默認了這件事。”
安平淡的情緒中出現了些許波動:“我猜一猜,皇室、議會和根植園,你們三方都知情,且都擁有停下戰爭的能力。”
“我不清楚議會的情況不能肯定,但我想應該是的。”
“知情者們……”安話說到一半停了下來,安格想質問高層們是不是利用這個消息去逃避犧牲,想問問所謂的還有機會回來,這個機會是不是只有底層需要爭取,只有那些淳樸的子民才在‘必須犧牲’的這個抽簽盒中。
這些問題他都沒有問出口,因為肯定的答案無須質疑,同樣的問題,即使議會、皇室和根植園不能製止戰爭也會發生,就算這只是普通的戰爭。
哪怕這不是戰爭,這樣的事情依然會發生,安格的憤怒會被現實的困境逼迫,他不擅長思考這些困境,他只會用他的方式去和世界抗爭,然後撞得遍體鱗傷。
而為什麽做出這樣的決定,不是丹可以回答的,他也只是命令的執行者,而且安隱約能猜到戰場之外,人造未知們在做什麽,說不定他們和安格一樣,也只是作為工具的犧牲品。
安確信自己能解答安格的所有困惑,也明白自己肯定無法壓下他的怒火,他連勸安格冷靜都是對他的一種否定和傷害。
他眼瞳微動,所有的這些無奈都被擱置,他問出了其它的問題:“知情者們尋求過真正結束戰爭的方法嗎?”
安確信對方明白自己的意思。
一切的問題還是出在土地上和未知上,若是土地不再需要血液,或者未知吞噬人類可以留下血液之類任何的方式,只要有一個方式行得通,戰爭,至少這種被刻意允許的戰爭就會結束,近兩千年的歷史,一次又一次相似的進程,海琳娜人不可能完全沒有長進,他希望海琳娜不會完全沒有長進,這是他對海琳娜的質問,也是他向根植園提出的質問。
“我不能肯定所有人都在尋找真正結束戰爭的方法,總有人想要保持現狀維持自己的利益。”丹回答的很堅定,未知間情緒的傳遞表明他話語的真實性,“但我們一直在尋找這個方法。”
安牽強地扯出一個笑容。
安德烈亞斯,你知道戰爭是被默許的嗎?
你知道如果停下戰爭將失去紅土地的來源嗎?
從你留下的家書以及給理查德的信中,我猜你大概是知道這一點的。
在名叫安德烈亞斯這個人從世界上消失前,你從一個強韌的未知身上看到了希望,你想怎麽做?從未知入手,你在追求什麽?
安在這一刻自然的得出了答案,那個答案就在他的腦子裡,似乎和他的誕生一起留存在靈魂中他知道安德烈亞斯在尋求什麽。
他尋求的不止是停下這一場戰爭的方法。
兩行淚水順著安的臉頰流下,他的嘴角忍不住抽動,
“怎麽了?”丹關心地問道。
“好疼啊。”
安感受著全身的尖叫,再次低聲重複道:“傷口,好疼啊。”